蒙面人不情愿地答复着。他站在烛台旁边,鼓起两眼直视着文天祥。文天祥心中纳闷:“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世上哪有无缘无故杀人的呢?”他推开批文,挺了挺胸膛:“你不说,我倒想要说几句。我文天祥为官,上为国家出力,下为黎庶分忧,不贪赃、不枉法、不徇私情,有目共睹。你今杀我,一要伏法,二要受良心的责备,三要挨万人唾骂。”
“这些我都明白,”蒙面人垂下了硕大的脑袋,“但我非杀你不可。”
“笑话,世上哪有义士杀好人的?”“闲话少说……”蒙面人举起钢刀,准备动手。咝,窗外打进来一粒铜弹子,啪,正中他的手腕,卩当啷,钢刀掉落下去。曾凤和水仙随声而入,用绳子绑住刺客,水仙手中的宝剑直指其咽喉。文天祥从中挡开他们,制止道:“师妹,放了他,让他说清楚。”
水仙,一把扯下蒙面人的蒙面纱巾,给他松了绑。蒙面人两眼发直,呆立着,不知是害怕还是内疚。文天祥给师父、师妹施礼后,转身对蒙面人说:“壮士请坐。”
蒙面人没有动弹,仅仅眼睛霎动了一下。
“壮士,”文天祥和风细雨地说,“我与你素不相识,肯定无直接利害冲突。你直说,谁指使你来的?”蒙面人为文天祥的言行所感动,扑通跪倒在地,如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他叫张汴,与侯必隆有八拜之交,侯必隆见文天祥不畏权势,又恨又怕,左思右想,把张汴召进密室,好言相慰,苦苦相求,请他刺杀文天祥,答应事成之后,富贵与共。文天祥和曾凤父女交换了一个眼色:“看来,真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咯。”
“不,”张汴截住道,“我不是为钱财而来,是为义气而来。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恩不报是小人。”
“你与我无仇无恨哒。”
“我是报他的恩。”
张汴很惭愧,又有些后悔莫及,“反正我错了。文提刑,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我一不杀你,二不剐你,马上放你回去。”
张汴木然不动,僵直地呆立着。水仙瞧着他那傻乎乎的祥子,又好气又好笑,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他:“叫你走,你就走吧!文大人是宰相肚内能撑船,你的所作所为,由你自己去想。”
“尔们的话我都听清了。”
张汴诚恳地说,“人非草木,哪有不知是非曲直的。”
文天祥见张汴方面大耳,膀阔腰圆,并非冥顽不化之徒,以理开导道:“是非有大小之分,国事为大,家事为小,公事为大,私事为小。我们只有舍小为大,天下为公,才箅得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无愧于尘世上走一场。”
“提刑之言,字字珠玑,句句金玉,张汴我心领啦。
“说罢,他双膝跪下,给文天祥和曾凤父女一一行了大礼,转身而去。曾凤见张汴走了,掩上房门,语重心长地对文天祥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人不可无。天祥啊,我估计侯必隆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师父,天祥并非不知官场险恶,也并非不知爱惜身家性命,但我既巳许身于国,生死便只能置之度外啦。”
“侯必隆靠山硬,难得扳倒他呐。”
“我知道他是贾似道藤上的瓜。贾似道权倾朝野,人人望而生畏。我不站出来同他们斗,国家很快就会坏在这班人的手上。”
“贾似道我迟早会收拾他的。不过你在斗争中千万要谨慎些。”
“师父的教诲,弟子铭刻在心。”
“我们得走了,你要多加小心。”
曾凤和水仙刚要走,刘洙又把张汴扭转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个猴样的人。他见文天祥安然无恙,这才放了心,放开张汴,请出“猴子”拜见文天祥和师父、师妹。
“猴子”矮小干瘦,相貌奇特:凸额头,尖下巴,短眉毛,圆眼睛,瘪腮帮,雷公嘴,身高不足五尺,手脚细长,动作极其灵巧轻便。他的打扮也与众不同:虎皮头巾,虎皮披肩,脚上穿的是虎皮薄底快靴。见众人都瞪眼望着他,“猴子”眨了眨那双圆眼,习惯性地在身上搔了搔,亮着像猴子一样尖辣的嗓子做了一番自我介绍。那天用草鞋打侯必隆的便是他。他的名字叫做吕武,绰号金毛猴,太平人。从小父母双亡,沿街乞讨,到处流浪,后来在少林寺出家,做了和尚。长老见他长得矮小干瘪,像个猴子,但身体轻灵,肌腱发达,便叫他专门习弄猴拳猴棍。经过十年的苦练,吕武终于练出了一身过硬的本领,能够像猿猴一样攀上跳下,滚脊爬坡,腾跃蹦蹿,飞檐走壁,可谓横跳黄河竖跳海,万丈高楼脚下踩。他使一根六尺二寸长的青铜盘龙棍,身上暗藏三支快镖,发镖能百发百中,丝毫不爽。他为人梗直,刚烈,忌讳不避,闯祸不怕天大,常常一个人深夜出去,清早回寺,偷偷去杀蒙古要员。常言道,把戏不可久玩。日子长了,露了马脚,蒙古官兵发现了他的行踪,一直追到少林寺。老方丈猜度是他闯出来的祸,打发他从侧门出走,翻山越岭,逃跑了。他叹息自己空有一身本领,报国无门,想找个清官,协助他干一番事业。这些年,到处传诵文天祥秉公办事,刚正不阿,他一心想投奔在他门下,但又苦于没有进见之礼,怕文天祥信不过他,不重用他。正在犹豫之际,他得知文天祥碰到了几个纠结在一起的复杂案子,而侯必隆是总根子,罪魁祸首。吕武暗中注意,今天跟踪周上舍来到侯府,不意遇着了刘洙……意外地汇齐了这么多人,文天祥高兴得不得了,很想听听大家的意见,群策群力,商量出一个破案的方案。金应摆出了西瓜、甜瓜、葡萄、雪梨等消夏瓜果食品,众人就着书房坐下来,边吃边谈。文天祥见张汴满头大汗,便叫他不拘礼节,随便些。侍从不停地打扇,差人又端来了凉茶。张汴思虑良久,才讲出他的看法:“杨小三是一个这山望见那山高的小人,侯必隆是利用他来对付刘权,施念一是打抱不平牵扯进去的。周上舍同侯必隆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勾当,他们一方面要为自己开脱罪责,另一方面又要搞垮刘权,狡诈而歹毒。侯必隆是贾似道的门生故吏,一丘之貉,这些案子上连下串,麻纱一团,我以为关键是从侯必隆或者周上舍的身上开打缺口,突破一点,拿出有说服力的证据中一”不。
“对,对。”
文天祥吃了一瓣西瓜,用手绢揩了揩嘴巴,“我想从查帐入手,先暗后明,先侦后破,他们的狐狸尾巴总有显露的时候,我们一旦抓住,就可以以法判断,犯到哪里办到哪里,牵到哪里追到哪里。”
大家虽然知道侯必隆是一个贪官,但没有掌握真凭实据,吕武因此建议张汴仍然回到侯府,只说没有找到文天祥,在府中紧紧盯住侯必隆,注视他的动向。他和刘洙、金应在府外接应,见机行事,必要时,请曾凤和水仙助一臂之力。大闹侯府陈设豪华的餐室当中,摆了张楠木八仙桌,雪白的桌布上摆满了燕窝鱼翅和肥鸡嫩鹅等冷热佳肴,餐具是镂刻着精细花纹的银制品,象牙筷子。主人侯必隆围着餐桌转了一圈,踱到靠边休息的太师椅上坐下来,侍从送上桂花凉茶,他尖起嘴巴呼了一小口,润润喉咙,搁到茶几上。俄顷,张汴领着四个拳粗腿壮的教头挺凸着胸肚来了。侯必隆起身拱手迎进室内,坐下,边喝茶边交谈着,外边又传来了嚓嚓的脚步声。周上舍和帐房师爷胡三师来了,室内的人都立起来恭候。侯必隆跨步出门,迎过去,和胡师爷携手入室,在餐桌主位坐下。周上舍和张汴下首相陪,两旁坐着四大教头。亲随斟满酒,侯必隆敬了一杯,伸出筷子点了点:“诸位随意,自家人,不必客气……结案之后,侯某定然重赏诸位。”
“禀大人,”胡师爷讨好地耳语道,“帐目都更改过来了,重新做了一套新帐,嘻嘻,天衣无缝,绝对没有空子可钻。”
“旧帐本呢?”“锁在帐房柜子里。”
“好,干得好,劳苦功高!满上,满上!”
“干!干!干……”“哈!哈!哈!哈……”满桌一阵大笑。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临近黄昏,张汴起身安排差人掌灯。灯光、烛光从天花板和四壁撒开来,满室生辉,更增添了筵宴的欢快气氛。乘着酒兴,侯必隆自鸣得意地炫耀着:“各位,我已经派人到临安送信去了,要求贾相爷设法调走文天祥。”
“对,对。”
周上舍随声附和道,“只要他一走,我们就安全无事啦。”
四大教头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风卷残云般地吃喝了一阵,敞开毛茸茸的胸脯,粗喉大嗓地说:“他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敢奈何侯大人,我们就揍扁他!”
“恕我多嘴。”
老谋深算的周上舍放下酒盅,打了一拱手,“文天祥正在千方百计抓我们的把柄,眼下你们责任重大,保卫侯知州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要坐守荆州,守护好帐房,不可有半点闪失。”
“放心,这些事,包括府衙的安全,都包在我们身上。”
张汴见断黑了,便借口安排换菜,走到厨房侧边,连拍了三下手板,回了一声猫叫,他又拍了两下。正在院墙外面等候的刘洙昕到最后两下手板声,按事先约好的暗号向墙外传达。藏身树上的吕武随即跳下地,奔到院子当中,怒骂道:“呔!侯必隆狗官听着,你负隅顽抗,死路一条!“抓刺客!”侯必隆一声喊,四大教头各亮兵刃,饿犬扑食般蹿出餐室。吕武并不接战,翻身上屋。四大教头纵身追上屋面。吕武攀着树枝落在墙头上,装做慌不择路的样子,跳出院外,把四大教头引开了。吕武、曾凤、水仙、金应和刘洙断住四大教头,一阵拚杀,很快制服了手,一个个都被他们捆了起来,押送刑台发落。侯府内外乱了套。侯必搔满头大汗,腆着肥胖的大肚子,站在餐室台阶上,放声喊道:“镇静!镇静!不得乱动!”这时,门官慌忙跑进来跪报:“大人,刑台传知州大人到案!”
侯必隆打了个冷战,好比当头倒下一桶冷水,浑身颤抖起来,软绵绵地挥了挥手,叫门官退下。先斩侯必隆,再接圣旨咚!咚!咚!三通鼓响,文天祥升坐正堂。七十二堂官员来至大堂,两边坐下,下面站着三班衙役。文天祥威风凛凛一拍惊堂木:“来人,带周上舍上堂!”站堂军接着一声喊:“带周上舍上堂!”
当差把周上舍带上堂。周上舍做贼心虚,吓得战战兢兢,听见堂卒喊“跪下!”
连忙跪下来,向堂上叩头道:“文提刑在上,监税周上舍给大人行礼啦。”
“周上舍,”文天祥厉声问道,“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
“从实招来!”
周上舍心惊肉跳,已知恶迹难以瞒过,只好实招:“禀大人,刘权知县为人正派,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官,我反诉他,讦其短以相攻击,是颠倒是非泄私愤,纯属诬陷……”“你犯罪没有?”“犯了。”
“讲!“我贪污税银一万零三百七十三两,与侯知州各得一半。”
“杨小三死事案你插手没有?”“没有。但我知道祸起侯知州……”周上舍划了供,文天祥命差人把他带了下去,又传谕带侯必隆上堂。侯必隆来到大堂,行了礼。文天祥瞪了他一眼,威严地问道:“侯必隆,本台业已查明,自推行经界推排法以来,你利用职权,从中渔利,侵吞巨款。我来问你,共贪得多少银钱?”“提刑容禀,”侯必隆毫无惧色,扬起眉头反问道,“推排法乃朝廷所定,本州执行,何罪之有?所取税捐,尽数解往京城,有凭有据,何以言贪?请大人明察!”文天祥见他以贾似道做挡箭牌,推卸罪责,并抗拒审问,勃然大怒,呵叱道:“狡辩!我在问你的贪污,其他事体,另当别论……金主簿,你将周上舍的供词念给他听!“金应举起周上舍的供词,从头至尾念了一遍。文天祥俯视着侯必隆,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阵:“侯必隆,你还有什么可说?”“提刑明鉴!”
侯必隆冷笑一下,“你无凭无据,仅就一个人的供词,能定案吗?”话音刚落,堂下即刻有人喊道:“侯知州,你不要耍赖,证据来了!”众官员听到喊声,一齐朝堂口望去。张汴提着两口箱子走了进来,当众打开箱盖,从一口箱内取出旧帐传,又从另一口箱内取出新做的假帐簿,分别呈上。侯必隆看见两套帐簿,知道露出了狐狸尾巴,顿时脸色煞白,汗如雨下,瘫软在地上。文天祥翻了翻帐簿,问道:“这两套帐出自谁人之手?”“启禀提刑,”张汴双手抱拳,“二者都出自侯府帐房师爷胡三师。”
文天祥即命当差传来胡三师,当堂审讯。胡三师老实作了交待,划供后被带了下去。文天祥逼视着侯必隆,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我的话早说完了。你,可以跟我同去京城找贾相爷对证。”
侯必隆虎死不倒威,随时打出贾似道这张“王牌”来抵制文天祥。文天祥蓦然站起,重拍惊堂木:“来人,把他头上的功名摘掉,脊杖五十!”
当差的答应了一声:“是!”
取下侯必隆的乌纱帽,脱下他的朝服,拖下去打了五十脊杖,再带回大堂。侯必隆咬紧牙关,不再言语。文天祥站起身来,瞥了他一眼,冷峻地说:“今以事实为凭,你不招,照样定罪……”话未讲完,忽然门军急跑上堂,跪禀道:“文提刑,钦差大人捧圣旨到,着提刑率众官员前往长亭迎接!”
文天祥的倔脾气是有名的。他趁着圣旨未到之前,抢住时间,抓紧宣布了《断配知州侯必隆判》:“近世以来,天下以吏奸为病。侯必隆身为知州,知法犯法,欲盖弥彰……倘若姑息,将来必为司存无穷之蠹……依法判处侯必隆死刑,立即执行!”
对事不对人,正气凛然,执法如山,法重于吏,这便是文天祥出任掌刑官的基本态度。他毅然决然抢先斩了侯必隆,然后去长亭迎接钦差,再接圣旨。
挺身赴国难
襄樊、鄂州失守
长江中下游,战云密布。深谋远虑的忽必烈,经过较长时间的准备,稳定了北方,开始了统一南北的战争。十五年前的一二五九年十一月,忽必烈与贾似道约和,从鄂州轻骑北返燕京。
一二六〇年三月,先声夺人,在开平召集忽里台,由末哥、塔察儿等宗亲诸王四十余人,及勋贵霸突鲁、兀良合台、伯颜等推戴,经过例行的仪式,即大汗位,正式建元“中统”。
以王文统、张文谦行中书省事,后改组中书省和燕京行中书省,以史天泽、丰文统、廉希宪、张易行省事于燕京,委以“除旧弊、立新政”的重任,设立十路宣抚司分管全国各地,发行中统元宝交钞,同时选用人才,建立健全政府机构。同年五月,阿里不哥也在和林召集忽里台,纠合一批附己的宗亲勋贵,宣布为大汗,随即分遣东西两路大军,逾漠南下。东路军由玉木忽儿旭烈兀子八合剌察儿(术赤孙)率领,图犯开平、燕京。西路军由阿兰答儿率领,下河西走廊,会合驻六盘山的浑都海,且与刘太平、霍鲁怀配合,控制关中,联络四川的纽嶙,争取他们站到反忽必烈的一边。忽必烈早已预料会有此变故,遇事不惊,任命廉希宪为京兆等路宣抚使,高挺为副使,安抚六盘山,稳住官府,令刘黑马捕斩刘太平、霍鲁怀等人,甘州决战擒斩浑都海和阿兰答儿,并乘胜进控畏吾儿等地。事成之后,廉希宪自劾“停敕行刑、征调诸军”等罪。忽必烈却颁诏嘉奖:“朕委卿以方面之权,事当从宜,毋拘常制,坐失事机。”
并擢升其为中书平章政事。关陇平定,忽必烈亲率大军征讨阿里不哥,阿里不哥败逃吉利吉思。忽必烈狠心地封锁了从汉地北运的物质。
一二六一年九月,双方在大漠南缘的昔木土脑儿大战。阿里不哥兵败北遁,众叛亲离,焦头烂额,拖到一二六四年七月归降忽必烈。蒙古风俗,罪人要在肩上披上大帐的门帘。阿里不哥照样披帐帘入见忽必烈,站立在书记官的位置,样子十分可怜。忽必烈问道:“亲爱的兄弟,我和你谁对谁错呀?”阿里不哥回答说:“从前是我对,现在是你对。”
忽必烈不再追问,让阿里不哥就坐。对阿里不哥及诸王以“皆太祖之裔”,并释不问。趁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两军在萆原边缘对峙的时候,一二六二年二月,江淮大都督李璿在山东行叛。忽必烈把汗湿的手掌紧紧捏成拳头,果断地说:“李瑄有上中下三策:派兵沿海捣燕,关闭居庸关,藉以惶骇人心,此为上策;负固持久,扰我边界,使我疲于奔命,此为中策;出兵济南,自陷山东诸侯援军之中,此为下策。鼠辈无知,必出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