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七四年正月二十五日,文天祥和刘洙、金应、吕武、张汴等随员,乘船离开衡阳,二十八日过衡山,作《五色赋记》,由此走湘潭经萍乡,二月初八日抵庐陵。这条路,正是他去年四月离开庐陵赴衡阳上任之路。当时注西与湖南的陆上交通,以赣江边上的临江、湘江边上的湘潭为起讫点,中经宜春、萍乡与醴陵等地。二十八日文天祥到富田接取家中老小,乘船再溯赣江去赣州。赣南山水好比一个以春光为衣裙的美人儿,秀水青山,铺青迭翠,绿草在和风的吹拂下抖抖索索地冒出来,树木的嫩叶虽然细小,可是呈现着一种多汁多液的旺盛的生命力。文天祥心绪宽畅,情随境迁,途中写下了不少的诗篇。潇湘一夜雨,湖海十年云。相见皆成老,重逢便作分。啼鹃春浩荡,回雁晓殷勤。江阔人方健,月明思对君。
《别李肯斋》重来鸥阁晓,帆影涨新晴。倚槛云来去,闭帘花送迎。江湖春汗漫,岁月老峥嵘。手把忘忧草,夔夔绕太清。―《将母赴赣,道西昌》风和日丽,春光融融,万物复苏,争荣竞秀,字里行间跳动着一种欢快的节奏和激荡的情调。文天祥知赣州事,从一二七四年三月初二日至一二七五年正月十三日接旨勤王,也只有十个月。在这不长的时间内,他是如何治理赣州的呢?在《与吉州刘守汉传书》中,他写道:“赣去吉一水三百里,而气候、风土、习俗,事事不同。未春已花,才晴即热。山川之绸缪,人物之伉健,大概去南渐近,得天地阳气之偏。看来反不可以刑威慑,而可以义理动。书生出其迂阔之说,尝试一二,观听之间,稍觉丕变。”
文天祥的求实务实精神是很强的,他能根据当时当地的特点,定出治赣方针:“不可以刑威惧,而可以义理动。”
那么,什么叫做“以义理动”呢?他在写给文及翁的一封信中,提到了一件事。六月,庆祖母刘夫人八十七岁诞辰,他把郡民七十岁以上的都请来,男女共一千三百九十名,其中一妇人寿高一百零三岁。文天祥亲自进行抚慰和搞恤,分别馈赠钱酒米帛。他针对赣州人物伉健的特点,所采取的以事实感人的做法,一洗书生迂阔的老调子,没有进行儒家那套三纲五常的说教,恰到好处地调动了社会的积极因素,使老者踊跃,少者都知以老为贵。不要以为这是笼络人心,要知道,在七百年前的封建社会,能这样做的官吏,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寥若晨星。风雨飘摇中的南宋王朝,苟延残喘,已无国计民生可言,赣州也不例外。文天祥在《与宋衡州书》中说:“初至如人家,风雨四壁,逐处经理,久之方成纶绪。”
为治理好赣州,他向所属各县发出了通知,要求各自从实际出发,“可因者因,可革者革。”
革除弊政,加上风调雨顺,赣州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终于出现了“入境烟浓浓,六街人往来,诸县民皆乐业”的承平景象。文天祥在治理赣州的时候,一天也没有忘记北方的战事。他满怀激情地写下了《题郁孤台》一诗,时时吟咏:“城郭春声阔,楼台昼影迟。并天浮雪界,盖海出云旗。风雨十年梦,江湖万里思。倚栏时北顾,空翠湿朝曦。”
诗中回顾了他多年来为实现振兴国家所曾作过的斗争,现在已是一场梦了。他幻想着云旗盖海,兴师北伐日子的来临。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当他在郁孤台倚栏北顾时,望来的不是云旗,而是一纸诏书:鄂州失陷,元兵东进,临安危急,速起勤王之兵!在文天祥看来,勤王便是救国,事关重大,不能拖延,他特别约了江西制置副使黄万石来郁孤台商议。等了又等,一直不见黄万石的影子,文天祥心中好不焦躁,蹙着前额,来来去去兜圈子。漫天的飞雪,江上的迷雾,使他的心情更加沉重。透过风声和水声,他仿佛听到了如泣如诉的哭声,眼前好似浮现出一百多年前的一幅图景。那时,金兵铁蹄踏碎了北宋的一统江山,宋高宗赵构的伯母一隆佑皇太后逃到赣州,藏身郁孤台避难。尔后,任江西提点刑狱的抗金名将、爱国大词人辛弃疾,填写了《菩萨蛮》一词,书江西造口壁以记此事。文天祥抚今追昔,百感交集:郁孤台啊郁孤台,难道屈辱的历史又要重演吗?“不能,不能!”
他的拳头用力一挥,不慎碰在栏杆上,划破了皮,涌出了殷红的鲜血。他没有心思理睬,让鲜血流淌着。
“文大人,文大人,你来了好久了?”听到黄万石的声音,文天祥才从迷惘中解脱出来。黄万石缩着头,抽动着冻得通红的酒糟鼻子,揶揄地说道:“老弟,真有你的,正月大冷天,你约我到这里来喝西北风。”
“这地方好,”文天祥瞧了瞧他那缩头乌龟似的模样,“它是一处历史现场。”
“喔唷,看来你巳经打定主意勤王喽!”
“不错。”
“你全家老小怎么办:“或者回老家,或者到文璧那里去。”
“嗨,你也太厉害啦。他们跟你到赣州还不到一年,没享几天清福,如今又要分开。”
“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有国才有家,我们理应先国后家嘛。”
“啧啧,亏你说得好。不过,”黄万石阴阴怪气地笑了笑,“你也昕我讲两句实在话,文治国,武安邦,我们做文官的,带兵打仗,只怕是实竹棍吹火一窍不通呐。”
“话不能这么说,事到如今,只能勉力而为之。”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不知是天气冷,还是心里冷,黄万石浑身瑟瑟发抖,“假设按照你的意思,我们都起兵,元朝得到这种消息,岂不等于火上浇油么!”他不停地挪动着脚步,“勤王之事,不简单,不容易,只能谨慎从事。”
文天祥看透了黄万石的内心,他不但不打算勤王,而且还要阻挠文天祥勤王,和他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黄万石也知道文天祥的倔脾气,他下了决心的事,是扳不转、阻不住的。两个人的思想好比戴斗笠亲嘴一一相隔一帽子,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礼节性地相互拱了拱手,不欢而散,各自走了,离开了郁孤台。起兵勤王,一句话,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朝廷只给了文天祥一个江西提刑的头衔,叫他火速发勤王之师。
一时间,兵将到哪里去找?粮饷如何筹措?这些,国家都不管,它也管不了。以救国救民为己任的文天祥,并没有被困难所吓倒。他具有一种压倒的气势和魄力,一往无前,义无反顾;他胆略过人,有着超人的意志和毅力,四处奔波,终日不倦。四方挂榜,八面招贤。豪杰、吉水人邹讽和文天祥的二妹夫彭震龙相继来了,文天祥喜出望外,分别授予行军司马和司令之职。诗人肖敬夫和肖焘夫,永新人,双双也随彭震龙来投,文天祥与之交谈,很佩服二位的见识与才学,遂以为行军教授。
书吏肖资和领漕刘子浚,这些天应接不暇,简直忙得顾不上吃饭睡觉,两个人都瘦了好多,可是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精力,而且愈磨愈来神。进士出身的兴国知县乐安人何时、武进士出身仕于州县的吉水人刘伯文,与文天祥交谊甚厚,志趣相投,在招兵勤王的过程中,积极投入,大力支持,十分卖力。老将王辅佐引一支人马来投,文天祥很受感动,降阶迎接,其人德高望重,又精通韬略,文天祥用为总统。后来他领兵下吉州,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由副总统、广东统制始兴人方兴继任其职。广军将领朱华,跨黑骝马,使方天铁戟,弓马娴熟,武艺出众,命为典军司马。赣州三寨巡检宁都人尹玉、赣军将领麻士龙和吉州敢勇军将官张云,也先后率部卒来投,都得重用。文天祥又派出方兴、刘洙、金应、张汴等人去吉州,先从家乡庐陵开始召兵,他们反复宣传动员,昼夜应酬,精力不倦,几天内便召募到数千义士。回到赣州交兵后,又到江西其他地方召兵去了。陈继周,字硕卿,宁都人,以贡士有军功,历任州县官吏二十八年,家居赣州廓中。文天祥亲自登门问计,陈继周对于召兵买马和编制集训等事宜都提出了很多有参考价值的建议,文天祥很尊重他,经常与之谋划。陈继周之子陈逢父,太学生,也昼夜参予筹划调度,热情非常之高,依靠陈继周父子,把赣州豪杰乃至溪峒蛮民都发动起来了。吉州、赣州的民众投入了勤王的队伍。文天祥又派出麻士龙、尹玉和张云等人,去发动邻郡以至广东、湖南的义民志士。吉州贡士肖明哲,去吉州泰和县的野陂里连结诸寨,野陂里社溪人胡文可,罄家赀,招义勇,开赴赣州。胡文可写了一首诗寄给弟弟胡文静:“剑戟挥挥过赣城,勤王又会数千兵。丹心一寸坚如铁,矢石前头定不惊。”
诗中描述了民众踊跃参军的盛况,抒发了本人丹心如铁、矢志不移的志向。红花既好,又有绿叶相持。文天祥素有人望,赣南粤北普遍响应,少数民族青年也踊跃从军,短短几个月之内,聚兵便达到了五万之众,文有谋臣学士,武有猛将豪侠,组成了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勤王队伍。文天祥的乡友、太学生王炎武和陈逢父等人进言道:“我们这支队伍,绝大部分来自乡土百姓,没有经过训练,没有作战经验,很有必要去召收一批淮卒,参入其中,进行实战训练,这样才能提高战斗能力。”
文天祥点头称善,立遣吕武、何时和陈逢父去淮北召军。新军组织起来了,吃穿又成了大难题。南宋末年,老兵多多少少还有点粮饷,而像文天祥这样自己组织起来的义军,朝廷没有军需粮饷供给。何况这是一个非常时期,朝廷一片混乱,因此,一切都需要自力更生,自己筹集。寻常百姓之家,可以出人投军,至于钱粮那就无能为力了,商贾富户有钱又不想破费。怎么办?文天祥知道,他是首倡人,众人的眼睛都是盯着他的,他的行止举动不但起着榜样的作用,而且具有强大的号召力,于是毅然决定以毁家纾难的姿态,倾全家家赀交给军队作开支。人心都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由于他的带头,军民都受了感动,掀起了捐资的热潮,基本解决了军费所需。入夜,风雨大作,州府衙门的后院顿时静了下来。雨,哗啦哗啦地落着,落了一个多时辰,才疲软地收敛下来。细雨飘零的院墙内显得格外静谧,鸟窠里的鸟儿,互相紧紧地挨挤着,偶尔发出一两下啾啾的低唤,更增添了一层不可捉摸的沉寂氛围。东厢房的窗纸透出摇曳不定的灯光。这是文天祥的母亲曾德慈的卧室。夜深了,老夫人还没有上床睡觉。大柜的门敞着,箱笼的盖揭开着,她在把自己的日常用品和衣物一样样取出来,进行整理。灯光映照着她那斑白的头发,那布满皱纹的苍老的睑。她表情严肃,动作稳重,俨然在做一项神圣的事业。
“嘭嘭!”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老夫人敏感地判断出是儿子来了。开了门,文天祥一面往房间里走,一面用衣袖揩抹脸上的雨水。他消瘦了许多,身躯显得很高大,饱满的脸庞有些发绀,眼里布满了血丝,刚毅的嘴角低垂,蛊然是由于夜以继日地忙碌和操劳过度所致。母亲见了儿子这副模样,心里饱含同情,口里却埋怨道:“深更半夜还不休息,看你,快把身体都拖垮了。”
“母亲,呃,你老人家怎么也没有安寝?”“我们妇道人家的事是家事,不用你费心,你尽管去忙你的国事。”
“你知道啦?”“什么?”老夫人当然明白文天祥所指的招兵勤王之事,但她佯装聋哑,故意反问道。
“我的意思是,”文天祥不好启齿,欲言又止,“我们将起兵入卫京畿临安,行军打仗多有不便,只能先送你们回老家……”“我不回老家。”
老夫人态度很生硬。
“送你去璧弟那里呢?”“也不去。”
“惠州地方好咧,濒临大海……”“我怕台风。”
“它的正南面是大亚湾,台风深入大陆,就不太猛烈了,况且那地方台风很少。”
“我怕热。”
“有海水调节气候,不太热。夏天中午热一些,但晚上一般都要盖毯子。”
“反正再好我也不去。”
曾德慈转了话题:“你接为娘的来赣州差不多一年了,从没陪伴过我。我想去通天岩游一游,听说那里山石嵯峨,曲径幽深,广福寺的大雄宝殿十分壮观,壁上有苏东坡题诗的真迹。”
“怕只怕时间来不及了。”
“时间多得很,怕只怕你没有这份孝心。”
“母亲呀,天祥我不是没这份孝心,而是没这份闲心。”
“为什么你老是忙不赢?”“这次可不同寻常噢,”文天祥深深吸了口气,“元军二十万人马大举南侵,鄂州失陷,临安危在旦夕,太皇太后下了哀痛诏,还向我下了专旨……国事家事天下事,我只能舍小家为大家睡“戈。
“我看小家大家都得要。”
“如今不可两全其美哇。”
老夫人睑一沉,转背面壁而坐。文天祥心乱如麻,心里甚觉难受:事情总不那么尽如人意。郁孤台与黄万石见面,各持己见,未能达成协议。分道扬镳后,他一直跟在后面捣蛋,造舆论……现在想送走家属,早日起兵勤王,母亲却执意不肯离开……天呀天!到底是好事多磨,还是我一意孤行?既然我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说明这项事业是得人心的。那么,是不是人各有志呢?不,母亲向来是通情达理的。看来还是我的不是,急于求成,没有先把道理讲清楚,自己给自己带来了麻烦和阻力……嗯,对,我还要进一步学会从方法上求效果,以情动人,以理服人。想到这里,他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母亲!”拜倒在地:“你老人家经常教育我做一个忠义之人,如今国难当头,大宋已处于生死攸关之际,我等岂可袖手旁观!”
“行啦,行啦,”老夫人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负朝廷,而朝廷却老亏待你。哎,亏已经吃足了,苦也吃得够多的了。我随便帮你算一算:董宋臣奸权误国,你冒死直谏,上书乞斩,理宗皇帝并没有因此动他一根毫毛。你建议仿方镇以建守,抵御外侮,理宗连理也不理,等于石沉大海。贾似道欺君罔上,穷奢极欲,事实明摆着,可理宗、度宗、恭帝,三代君王,再加上一个太皇太后,都竭力袒护他,处处迁就他,还要恭维他,宁可牺牲你而取得他的欢心,把你当儿戏,一会儿起用,一会儿罢官,三起三落,打击没有比这更重的了。幸亏你的骨头硬,不然的话,怎么承受得起哟……如今事情急啦,专旨召你,等到风一过去,又将是老样子对待你……朝廷对你,从来如此……”“母亲,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众人之天下也。宁可朝廷负我,我不负朝廷。朝廷之错,只怪皇帝昏庸,不知人善任,而不可迁怒于天下人。要知道,一旦国土沦陷,宋室灭亡,受苦受难的最终还是黎民百姓嘞。”
“你当真一心报国?”“当真。”
“能够坚持到底?”“能够。”
“既然如此,快快请起,为娘的我就成全你呶。”
曾德慈转过身来,扶起文天祥,抿嘴笑了笑。文天祥惊喜交集地问道:“母亲,你为何发笑?”“我呀,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儿子,从内心发出来的欢笑。”
“你老人家理解我哪?”“嗨,知子莫若娘。何况我并不是那种鼠目寸光的人,早已看到了你的为人,刚才故意为难你,不过看你坚定不坚定,经不经得起考验”“母亲呀,你这样的题目,比那年集英殿对策还要难得多哪。”
“集英殿主要是考你的文才,我今天可是考你的心哩。”
“你老人家如此大贤大德,天下人都会感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