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着你来奉承。你在外面忙,不知道家里的事,其实,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文天祥睁大两眼往后一瞧,只见妻室儿女都来了:欧阳夫人所生的长女定娘十一岁了,次女柳娘将近九岁,九岁多的长子道生,长得和文天祥小时候一模一样,祖母最疼爱他。妾黄谲英所生的次子佛生,刚满九岁,异常聪颖,四女监娘和五女奉娘都美如天仙。妾颜靓妆生的幼女寿娘尚在襁褓之中,三女环娘比次女柳娘只小一个月,也快九岁了。文天祥有二子六女,都长得乖,很昕话,年纪大的读书识字,从不淘气,一妻二妾都十分孝敬婆婆。这些对于文天祥的事业也是一种莫大的支持和安慰。其时,陪送母亲来赣州的文璋,一直没有回家,也在这里。曾老夫人按捺不住激动,呼吸急促,全身起了一种热潮。她的眼光从晚辈们的身上一一掠过去,然后从梳妆台抽屉内取出一只描金的首饰匣子,递给文天祥:“这是我的陪嫁物品,勤王之事,你们出力,我就捐出这些积蓄……“妻妾们也先后把各自的金银首饰和积蓄献了出来。文天祥把全家的财产充作了军费之资,连家中老小的私房积蓄都奉献出来了。文璧其时任惠州知州,他得知长兄文天祥将起兵勤王,又尽倾家赀,便把母亲、幼弟和文天祥的妻小全部接到了广东惠州。三鲁港战役,贾似道大败而逃鄂州沦陷,元军沿长江水陆东下。江北元军由阿术统率,江南主力由伯颜自领,沿江诸郡,多为吕氏旧部曲,纷纷望风款附。南宋满朝文武得了这个消息,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没奈何,只得去请贾似道面奏圣上。五更三点,太皇太后谢氏垂帘,恭帝驾坐紫宸殿。师相贾似道出班奏道:“元军抵达黄州,沿江制置使陈奕不战而降,其子岩守江东州,也随父降元。蕲州安抚使管景模也投降了……”太皇太后顿时面目失色,心一下子紧缩起来,脑子嗡嗡地响,贾似道下面的话也听不清了,哆哆嗦嗦,急得喊起来:“贾爱卿,事巳至此,如之奈何?快,快想办法,救救社稷啊!
“贾似道受众臣之托,不得不以实奏明军情,没料到太皇太后却把担子一推六二五一下推到了他的肩上,他哪里承受得起,急得满头大汗,乱了方寸。宋代政治舞台上,那班十分活跃的太学生,人数众多,消息灵通,又不畏权势。他们已识破了贾似道的假仁假义,知道他无才无德,沉湎声色,给他取了个“花相”的绰号。贾似道凭弄虚作假侥幸取宠后,又一味专横跋扈,骄奢淫逸。太学生们只想找个机会将他一军,戳穿他的把戏。今见太皇太后问计于他,便乘势奏道:“敌军压境,势如叠卵。若再迟延,恐冠氛有警乘舆,祸将不测。此事关系重大,师相乃先帝托孤之大臣,国家之所倚重,宜亲督诸军出征,以慰军心民望。伏乞圣上察之。”
贾似道明白这是冲着他来的,十分恼火。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事到如今,推是推不掉了的,假如再不亲自出征,必招众怨,这禄位也保不住了,只得横下心来再去碰碰运气。不等太皇太后开口,便硬着头皮奏道:“老臣忝在戎行,卫国有责。圣上勿忧,臣贾似道情愿亲荷干戈,督师赴战。待老臣拚着这条老命,定把元军杀个片甲不留,以报天恩。”
太皇太后缺少主见,恭帝年幼无知,军国大事一概寄托于贾似道,现在贾似道自告奋勇出师,豪情壮语,大有马到成功之气兔,太皇太后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老卿家岁暮,又要劳顿鞍马,委实于心不忍。但宗社重优,推爱卿无以当此重任。朕当为卿祈祷上苍护佑,惟愿旗开得胜,克奏肤公。”
贾似道叩头谢了恩,退下朝来。他本来毫无思想准备,不知是鬼蒙了头,还是心血来潮,被一逼一激,居然答应下来亲赴前线,出御元师。归到葛岭私第,好不烦恼。为了肖愁解闷,他又从宫中强取了一名姿色俱佳的女嫔叶氏为妾,召齐爱姬美媛,搂抱着叶氏,饮酒抹牌,听曲观舞,没日没夜地纵情玩乐。忽报内侍奉旨而来,贾似道一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歌舞戛然停止。侍从摆设香案,贾似道跪接了圣旨,却是催他择吉出师的,诏命诸路军马皆归他辖下,所用长史、参赞、随员,任他调遣,一切军需粮饷,任其向户部支取。贾似道不好再拖延了,只得在临安设了都督府,召兵部尚书吕师夔参赞都督府军事。吕不受命,竟与知江州钱真孙迎纳元军。知南康军叶阊、池州统制张林等也相继投降。伯颜命吕师夔知江州,吕到任不久即降元,就庾公楼设盛宴请伯颜,献宗室二女侑酒。伯颜制止道:“我奉诏命兴仁义之师伐宋,不是来追寻声色的。”
吕师夔自觉没趣,即出二姝。伯颜礼节性地饮干一杯酒,便离席下楼走了。吕文德的女婿、殿前都指挥使知安庆府范文虎跟着以城纳降,授为两浙大都督。吕、范本是贾似道的党羽,相继叛宋,气得贾似道吹胡子瞪眼睛,像被野兽咬噬一般地暴怒起来,顿足捶胸,大骂不止。他忿然不能自抑,不顾家底,不留后手,打兑孤注一掷,从全国抽调精兵勇将十三万之众,向户部支取黄金十万两、白银五十万两、交子钞票一千万贯,以供费用开支。同时以捐助军资为由,又向诸王侯和大臣、富户勒索广一批珠宝金银,并核僧道租佑,收供各饷。万事俱备,贾似道却仍然一拖再拖。口里推说要挑选良辰吉日,暗中却差了若厂心腹去探听元军动静。几路探子乐滋滋地回报:“禀相爷,史天泽在真定城病死了。”
“相爷,刘整也死了,元军屯兵发丧,没有进取之意。”
“啊哈哈,真乃天助我也!”贾似道大喜过望,传令三军准备兴师。他以为,史天泽一死,忽必烈等于失去了一条臂膀。尤其叛臣刘整熟习南国地理,元军全仗他为向导,如今刘整也死了,元人虽然兵势颇盛,可是失去了引路人,岂不等于瞎子丢掉了棍子。这样,他们定然要用一段时间摸索,适应环境,重新调整、都署兵力。彼优我喜,彼盲我明。贾似道壮了胆,瞬息之间人像长高了许多,自我陶醉,自尊自大,沾沾自喜。吉日到来,宰杀白牛黑马,祭了帅旗,圣上赐了贾似道三杯御酒,以壮行色,文武百官送出郊外。贾似道趾高气扬,带着大小将官,领了十三万水陆大军,金帛辎重无数,舳舻相衔百余里,旆旗猎猎,刀枪寒光闪闪,溯长江而上,一齐向着芜湖进发。战舰驶至芜湖西南,前军流星探马来报:“前方五里,已有元军驻扎,锁住了江口。”
“这是什么地方?”贾似道用两根手指头撩开舱帘,朝前方望了一眼。
“鲁港。”
“驻师鲁港,就地安营。”
贾似道嘶着喉咙下了命令。参军察看军营回来,贾似道带了夏贵、孙虎臣两员大将,以及堂吏翁应龙、馆客廖莹中等登高远眺,遥遥望见元军战舰排列江中,势如常山之蛇,首尾照应,威严齐整,心里又有些紧张起来。他蹙着双眉,扁平的白脸露出了畏葸之色。回到帐中,他槎着双手,来回踱动方步,额头皱起苦瓜纹,愁肠百结,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塌糊涂,结成了一团麻,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一会儿端酒杯,一会儿叫来歌妓舞夂吹唱弹跳闹一阵子。贾似道本是一个花花公子,从小游手好闲,肚子里空空如也,根本不懂用兵布阵,叫他临阵对敌,无异于齐缗王叫南郭先生单独吹竽,可悲呀!倘若贾似道略通文墨,稍懂军事,一心主事,操劳军务,战事是很难说最终谁负谁胜的。我们不妨来算算这笔简单的帐,对比一下宋元兵力。忽必烈签发二十万军马伐宋,如今巳大量分散,仅鄂州便分兵四万由阿里海牙统领。伯颜所统的元军主力,即使加上投降的宋军,也不过十余万人马。数量上,元宋军马大体差不多,质量上,也是半斤八两,各有千秋。北军勇猛,南兵顽强,北军马多,南兵船多,北军善攻,南兵会守。如果仅就水战而言,南兵是占有明显优势的。江南雨水多,南方人从小在水里泡大的,适应环境、气候,熟悉水性,物资给养和兵源补充也要方便些。当然,北军也有许多为南兵所不及的特长。总而言之,北军南兵,旗鼓相当,均势力敌。贾似道完全可以与伯颜一决雌雄,至少可以牵制住他的有生力量,阻挡他继续前进。但是,贾似道从一开始就缺乏必胜的信念,不是立足于打,而是在“侥幸”二字上做文章。他表面上摆出个打的样子,整顿军马,列成阵式,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背后却派人与叛将、提举江州兴国军吕师夔暗中交通,请他传话给伯颜求和,又放归元军俘虏曾安抚。还将上等黄柑等物叫曾安抚带给伯颜,并托其传话:“愿向元朝称臣奉岁币。”
佣懒之徒贾似道不爱用脑子,不愿意把问题看得复杂些,多方设想,多谋善断。他没有研究出一个整体的破元方案,倒是随手拿出了一个个侥幸退敌的法子,故伎重演,照旧是走屈膝求和的老路子,到时候又来它一个假报捷书,名利双收。他仿照一二五九年向忽必烈求和的老套套,依样画葫芦,派出老资格的宋京出使元营,请求称臣,纳岁市。
一二七五年正月,由正阳军南下的阿塔海、董文炳等与伯颜大军会合于安庆。正当伯颜摆酒设宴,庆贺战功之时,宋京带着求和的书信到了元军的辕门,门军吆喝道:“来者何人,干什么的?快说,否则便要放箭喽!”
“莫放箭,莫放箭!”
宋京缩着脑袋答道,“我是宋营下书人宋京,求见你们伯颜丞相,烦请前去通报一声。”
伯颜,元朝着名的军事家,政治家,官拜中书左丞相,出生于一二三六年,年仅三十八岁,却已久历沙场,南征北战。他身体健壮,骨架坚实而风度翩翩,举止文雅而又异常骠悍,古铜色的柿饼脸毫无表情,喜怒不形于色,目光深邃而又灼灼逼人。他与汉士史天泽、刘秉忠等交谊甚厚,精通汉学,深娴六韬三略,文武双全,用兵如神,享有“大元儒将”之美誉。当时听得宋军有人来投书,他以为是下战书的,便端坐虎皮交椅,传令放宋使进来。宋京熟悉蒙古帐篷,也熟悉蒙古礼节,进帐行了蒙古大礼,胁肩谄笑,双手呈上贾似道的求和信件。伯颜拆开一看,不禁拍案而起,横眉喝斥道:“奸滑南蛮,前次背盟失约,拘留我国使郝经。眼下时迫势危,又来耍滑头。来呀,给我把这混小子拉出去砍啦!”宋京惊慌失措,双膝跪下,急急巴巴地讨饶道:“丞相,丞相,我,我是一片诚意而来,你留,留着我有,有好处。况,况且,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嘛。”
“嘿嘿,杀南蛮,好比探囊取物,“伯颜轻松地耸耸双肩,“容易得很。好吧,暂时把你这颗脑袋寄在你的脖子上。你回去转告贾似道那奸贼,叫他快做开战的准备。”
“谢丞相不杀之恩,谢……”不等宋京讲完,伯颜的部曲恶狠狠地吼道:“少罗嗦!滚!”宋京不失礼乐之邦的使者身分,再一次行了蒙古礼,才告辞退出帐外。贾似道派出宋京后,自以为得计,绷紧的心弦松弛下来,又沉浸到他爱好的声色中去了。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他才从女人温软的胴体上下来,钻出热被窝,穿上衣服,懒洋洋地拉开门,往议事厅走去。宋京跟进厅内,哭丧着脸报告说:“相爷,大事不好哇!”
“怎么?”贾似道眨了眨似醒非醒的肿泡眼,“他不同意求和?”“嗯啦,态度硬得很,没有半点调和的余地。”
“那就算了吧。咱们骑驴看唱本一一走着瞧。”
贾似道又羞又愧,当着众人的面,只好南腔北调半阴半阳地操嘴巴劲,以此来遮面子。先锋官姜才是一员冲锋陷阵的硬将,豹头虎体,彪腹狼腰,有万夫不当之勇的气魄。他听了他们的话,气得浑身哆嗦,站起身来,直言不讳地说:“咳,老相爷,你也太糊涂啦!元军有进无退,正在得意之时,不打两仗,打掉他的骄气,他会肯退兵吗?相爷哇,你们这样奴领婢膝去求和,丧尽国格,招惹来人家的奚落,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也。”
“你在说些什么?”贾似道打断了他的话。
“现在求和不是时候,相爷!”
“那么,你说到底如何对付好些?请发表高见。”
“一切立足于打,赶紧做好准备打大仗,打恶仗。”
“乱弹琴!”
“自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打仗,圣上要我们来干什么?”贾似道勃然大怒,借题发作,忿然地一挥手:“狂徒,无礼匕甚!刀斧手,将姜才推出辕门斩首!”
左右军士答应一声,准备动手。淮西制置使贾贵离开坐椅,转身对着贾似道抱拳说道:“相爷息怒……”“这种不知上下高低的狂妄东西,老元戎保他作甚?”“姜才为人憨直,性格莽撞,心中无鬼,先头多喝了两盅,酒后胡言,望恩相见谅。”
夏贵精于权变,一席话,既替姜才想出了开脱的门路,也为贾似道下台挖了码头。贾似道一只胳赙撑在桌案上,用手掌托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他瞥见堂内气氛不对头,唯恐军心离叛,就风转舵改口道:“既然如此,且看在老将军的情分上,饶他不死,看他如何立功赎罪?”夏贵朝姜才呶了呶嘴,姜才会意,面朝贾似道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贾似道无可奈何了。次日,只好委任孙虎臣为前军总统,带领七万精兵,屯于池州(今安徽贵池)下游的丁家洲,命夏贵领二千五百艘战舰,横亘于江中,阻挡元军水师。自己统着后军,驻于鲁港。三军得令,各自赶到了指定的地点。伯颜得知贾似道被迫调动兵力应战,即命军中发竹结大筏数十排,上置薪刍,顺流而下,向着夏贵的战舰,拉开欲用火攻焚舟的架势。暗地里,却叫阿术领数千艘划船,朝孙虎臣一军冲浪而来,使宋军前后不能相顾,截断其中的联系。他本人则顶盔贯甲,骑着高头蒙古大马,统率骑兵步卒,夹岸急进。阿术所领水军划船离孙虎臣愈来愈近,孙虎臣前军舰只成一字横排摆开,阿术摇动指挥旗,划船分作五路纵队,扬帆擂鼓,箭一般插进孙军船队。前军先锋姜才,忠勇有谋,精通水战,站在船头纵目一望,判断出了对方的用意,将计就计,大声命令说:“凡敌船所冲之处,兵将宜各自为战,不必彼此关顾,不必互柑援助!敢有违令者,斩!敢有后退者,斩!”
将令刚传入军中,阿术所领的划船飞快插进了姜先锋战舰的阵内。大小战舰得了这个命令,舟自为战,人自为战,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元军船只冲到何处,何处便紧紧咬住不放,拚命死战。没有冲到的地方,舟船一律按兵不动,像没有发生战事一样,稳稳当当扎住,严阵以待。性情暴躁的阿术,急功近利,见冲不散宋军阵式,激怒得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眼珠子都鼓出来了。两军相持不下。姜才沉着应战,以变应变,纵横捭阖,灵活机动,渐渐占了上风,眼看很快就要转入反攻了。阿术心里有些稳不住了,进退两难。突然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伯颜的马炮赶到了,首开一炮,不偏不倚正中孙虎臣前军中心,打在孙虎臣的指挥舰旁边,击起一根冲天浪柱。孙虎臣军中一阵骚动。轰隆隆的炮声接二连三响起来,阿术一见,兴高采烈,忙命鼓手把战鼓擂得震天价响,以助军威。他的将士借助火炮,顺风顺水,气势汹汹地向宋军冲浪过来。姜才并不慌张,指挥将士死打硬拚。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阿术奋勇当先,姜才身先士卒,杀得天昏地暗,云愁雾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