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急得喊起来。文仪习惯性地咳了咳,用手拈着胡子尖继续说:“一天早晨,杜甫吃了些残菜剩饭,午错时分便上呕下泻。但身居寒舍,无人问津,好不感慨,吟了《贫交行》以吐心中的辛酸悲愤。这时候,一位斑斑白发的长者进门询问病情后,到山上为他采摘了一把长着白色柔毛的全株野草,嘱其用根煎服。此药治好了杜甫的病。因采药长者为白头老翁,于是就把这种草取名为白头翁嘭嘭嘭!接二连三,响起了求救般的敲门声。三不速之客之谜门开了。汉子和水仙出现在门口。堂屋当中神龛上的烛光正对着来者的脸庞。水仙眯起眼睛往爹爹身后躲。汉子朝文仪拱手一揖“一脚脚鹰彻袅道:“革斋先生,我叫曾凤,四川峨嵋人,我们父女从江陵而来。今天风雪大,迷了路,错过了宿头,想借宿一夜,万望周全方便。”
“客人请进,”文仪站起身来,“外面冰天雪地,快进来烤火。”
曾凤进门放下褡裢,与水仙在火坑边坐下来。曾德慈拨开坑里的火,添上千柴,关切地问道:“看样子,你们只怕没有打火吧?”“今天还仅仅吃了一餐早饭嘞。”
曾凤由于激动而微微有点气喘,他端起筛给他的热茶吹了吹,一饮而尽。曾德慈叫醒丫鬟靓妆,一起进了厨房。天祥和洙儿就着火坑架好八仙桌,璧儿摆上了碗筷。很快,饭端上了桌面:一钵鲤鱼炖豆腐,一碗骨头炖萝卜,一碟埤肉片二舆于芋头丝,并且灌了一壶家酿米酒。文仪的出一酌好客的神色,伸出一只手,欠欠身子,示弃上:“寒舍无甚相待,粗茶淡饭,“哎,小人父女无故相扰,此恩情不必如此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且请喝酒。吣主人一面殷勤劝酒,一面和客人攀谈。曾凤见文仪慈眉善目,鼻直口方,颔下飘五绺长髯,头戴宝蓝缎遮尘暖帽,身穿宝蓝缎直缝宽衫,下面露着莲青中衣,腰系皂丝绦,白袜云鞋,体态庄重,落落大方,不禁动了相见恨晚之情,很想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世来历,和他交个朋友。可是文仪并不问及这些,他天生菩萨心肠,救困扶危,从来没有想过要人家报答。饭桌上,水仙喝了汤又吃饭,吃了饭又吃菜,恨不得把满桌的饭菜一古脑儿吞下肚子。刘洙瞥见她那饿鬼似的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和文天祥、文璧交换了一个眼色,走开了。曾凤这时巳经酒醉饭饱,注意力不怎么集中,不大留心周围的事情,沉甸甸的眼皮不断垂下来,显得非常困乏。文仪夫妇分别引着曾凤和水仙去男女客房安歇,客房点上了桐油灯,靓妆给他们提来了洗脸洗脚的热水。次曰黎明,雪过天晴。文家大小和刘洙都起了床,各人寻着各人的事做,扫雪的扫雪,劈柴的劈柴,煮饭的煮饭,读书的读书。文仪洗漱毕,坐在火坑边烤火,见曾凤从水仙房内出来,蔼然招呼道:“过来烤烤火。春冬相拗,天气变化无常。唔,夜里睡得好么?”“我倒是一觉睡到大天亮,只不过,”曾凤搓着手,样子显得很尴尬,“小女水仙她……”“怎么啦?”“病啦。”
“什么病?”“大概是伤寒。”
文仪颇懂医理,一听便明白了几分。劳累过度,外感风寒,内伤湿滞,铁打的人儿也难顶得住,不病才怪哩。
“既然如此,”他竭力安慰道,“兄弟休要烦恼,且在我家多住几日。我有个朋友金东昌,世代行医,本人医术高明,有拈郎中之称,我马上叫天祥去把他请来。”
“文先生,这,太麻烦喽。”
“不必多虑,你就随遇而安好啦。”
早餐后,文天祥接来了金东昌。金郎中进房给水仙切脉诊断出来,边烤火边和曾凤交换了一下看法,开了两剂水药,立刻回去了一正月里阴冷潮湿,气候变化无常,病人多,药铺生意忙不赢。文天祥和刘洙去取药时,金东昌的儿子金应也跟来了。这三个孩子简直比亲兄弟还要亲,见了面就很难拆散。金东昌不愧为“拈郎中”,药到病除。两剂药还没有吃完,水仙便能起床了。曾凤绷紧的心弦放松了,阴沉的面孔绽出了欣慰的笑容。南方春早,两三个太阳天,积雪便化尽了,地面也晒干了。曾凤是个坐不住的人,经常外出去一走。大家以为他是去探路,或者散散步,并不放在心上,也没有引起注意。可是,有一天黑清早,刘洙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秘密:梆打五更,他拉肚子起床往厕所跑,无意之中见一个人影穿过后院,倏而不见了。他把这事告诉了文天祥和金应,小孩子好奇心重,第二天三个人提早起了床,躲在后院的桂花树下,瞪眼鼓嘴注视着门墙。五鼓时分,那黑影又出现了,来到院墙下,身子略蹲一蹲,轻巧地飞上了墙头。他们打开后门,追到外面,四处寻找,好不容易才远远望见那人立在屋后玉山的一坨岩石上,面朝东方在那里运气练功。三个孩子悄悄地往山上爬,距离尽量拉近,然后分别靠到几棵棕榈树的旁边,屏息静气地观察着。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灰蒙蒙的大地沉浸在静穆的薄暝之中,上面的天空开始朦朦胧胧地透出光晕,四野罩着一片神秘的阴翳。
残星开始退隐,煌煌的太白星正悬在山冈的顶上,好像是从这青森森的山坳里升起的一盏明灯。曾凤动弹了一下,收了功,纵身跳下岩石,脱掉长衫,露出了一身练武的装束:上身紫缎瘦袖小夹袄,紧袖口,银护腕,密密匝匝的银钉在晨曦中荧荧闪光,腰系一条巴掌宽的皮鞋带,下身紫缎兜裆滚裤,腿带双系蝴蝶扣,足穿薄底快靴。他紧了紧腰带,活动活动手脚,呛啷啷抽出青锋剑,嚓,嚓,走行门绕过步,开始练起来。双剑左右分开,劈左刺右,封前挡后,上下翻飞,忽而伏,忽而起,忽而来,忽而去,跌宕浑脱,变化莫测。速度愈来愈快,快到后来就看不清人了,看不清剑了,唯见一个青色大光圈在那里旋转、滚动、腾跌,好似大鹏展翅,又如怪蟒翻身……三个孩子看得眼花缭乱,心里暗暗叫好:“喔唷,妙绝!我们要是也有这么一身武艺该多好啊,等到长大了,也可以真刀真枪闯天下,那才过瘾咧……”文仪夫妻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又惊又喜,苦求曾凤父女留下来。曾凤的睑色变化着,浓黑的眉毛渐渐聚合拢来,内心分外踌躇。他这个人脾气古怪,喜欢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从来不收徒弟,连独生女儿水仙也不大教,水仙的本领几乎都是她母亲生前传授的。但是这一次,他内心却有些松动。
一则,他们这种世外高人最讲义气,有仇不报非君子,知恩不报是小人,不好推却;二则,这三个孩子天资聪慧,心地纯良,从小志气大,是几块好料子。正当犹豫之际,三个求艺心切的孩子叭哒叭哒一个个双膝跪到了他的跟前:“师父,小弟子给你磕头啦。”
大病初愈的水仙出面了。她也跟着跪到父亲身旁,摇着他的大腿帮文天祥他们说好话。曾凤心软了,破例收下了这三位徒弟,同时把自己的真实身分讲了出来。他就是闻名遐迩的峨嵋大侠,字起龙。其妻孟丹青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剑侠,三年前,丹青的幺哥孟珙,当时任京湖安抚制置大使、夔路策应大使、兼知江陵府,利用蒙古皇后乃马真氏(尼玛察)称制,内政混乱,经济危机之机,重新整顿镇北军,招兵买马,积草储粮,积极准备北伐中原,收复失地。丹青欣喜若狂,来不及多想,决意下山探听一下虚实,必要时夫妻前去助他一臂之力。她日夜兼程奔到江陵,恰巧碰上了蒙古行省范用吉向孟珙密通降款,表示愿意从内部策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孟珙兴致勃勃上奏理宗,理宗竟不采纳他光复中原的计划,不准他接受范用吉投降。孟珙叹息道:“三十年来,我一直盼望收复中原,眼下好机会啊,却有志不能伸!这位卓着功勋的一代名将,雄心泯灭,忧郁成疾,三军未发身先死,朝廷即以贾贵妃之弟、纨绔之徒贾似道代之。贾似道见丹青颇有姿色,动了淫心,想逼她就范,被丹青教训了一顿。贾似道恼羞成怒,下毒手暗杀了丹青。曾凤带着女儿水仙去找贾似道为妻子报仇,水仙踩塌了脚,从屋面上摔下地,差点被贾似道的侍卫擒住。
父女俩离开江陵,打算到惠州莲花寺去探望自幼出家的姐姐云海大士,路过青原山,不意迷了路……曾凤答应留下来教习三个孩子的武艺,文璧也跟着跪了下来:“师父,你也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曾凤离开座椅,在文璧前后审视了一番,摇摇头,说:“孩子,学艺可不是好玩的,难啊!”大家都不解其意,眼睁睁地凝视着曾凤。曾凤思虑片刻,意味深长地说:“学艺难,学艺难,学艺有三难。首先,难在一个苦字,起早睡晚,流汗流血,冬要练三九,夏要练三伏,吃得苦中苦,才能练出硬功夫。其次,难在一个熬字,即使能吃一时苦,如果不耐劳,熬不下去,那就只能半途而废。再次,难在一个通字,学艺的目的无非是致用,用不用得上,尤其是临场发挥,那要看能不能融汇贯通,由通达变,把全套工夫变为自己的本领,这样,才能运用自如。常言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帝王不用,卖给识家没有识家,行义作侠。”
水仙见文璧跪着不肯起来,脸涨得血红,眼泪都流出来了,又替他求情道:“爹爹,你就收下璧儿呗,大家在一起还热闹些。”
“大侠在上,”文仪把话接过来,“你话里头的话我已经听出来了。难为你让他跟着练一练,凑个数,反正一条牛是看,两条牛也是看。”
“员外不必相强,容小人再想一想。”
说罢,曾凤捋着连鬓胡子站起身来,独自踱到了户外。四青梅竹马曾凤在屋后的玉山坡上踱来踱去,反复斟酌了很久,才勉强答应收下文璧,跟着文天祥、刘洙和金应一起练武。自此之后,这四个孩子的学习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们在文仪和曾凤的双重教育下,朝习文,晚习武,相互调节,相得益彰。春去夏来,曾凤指点四个徒弟从下腰踢腿开始,先练基本功,后传技巧,由浅入深,逐步学会了几路拳法,几招剑术。照这样下去,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镗链棒槊、鞭锏锤抓、拐子流星,带刃的、带尖的、带刺的、带环的,十八般武艺三年五载便可学个全套。至于轻功和软功,那要采天地之灵气,受日月之精华,吐故纳新,脱胎换骨,常人可望而不可即,很难练成。由于时间有限,精力有限,曾凤只打算教好他们的基本功,点拨一下十八般武艺,着重传授各人所选定的一两种兵器。这四个孩子都很伶例,接受能力很强,一教就懂,一学就会。特别是敏而好学的文天祥,既认真,又刻苦,理解得深透,掌握得牢固,探幽烛微,诱发联想,有时还能琢磨出一些新招式来。曾凤尤其器重这个大徒弟,恨不得把全身的本事和盘端给他。
一天深夜,曾凤和水仙从后墙飞身进院,皓洁的月光下,瞅见文天祥还在那里练习剑术。父女俩不约而同停下来,观看了一会儿,水仙忽然失声叫道:“嘿,刚才这一下要不得!和尚推磨没有推好,像美女梳头一样。”
文天祥一怔,收住剑,走到水仙跟前:“师妹,你看出了破绽?”“破绽在其次,”水仙抿了抿嘴角,“主要是底气不足,出手没有力量,不能刚柔相济,舞起来就像玩花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