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踊跃活泼,人们融合无间,感情真挚深切。由此他又联想到了南宋诸宰执俯首帖耳,被驱北去,且同自己舍命亡生逃归,做了一番比较,以此区分爱国者和卖国者,好汉和懦夫。在《真州杂赋》七首诗并序中,最末一首把爱国者的光辉形象,隆重地推到了我们眼前,把东南行将擂响的战鼓,预先送进了我们的耳轮:“公卿北去共低眉,世事兴仁付不知。不是谋归全赵璧,东南哪个是男儿?”心急如焚的文天祥来不及休息,立即与苗再成谋议复议大计。官厅里,画楼扎彩,鸾灯高悬,苗再成备了酒宴为文天祥一行洗尘压惊。真州刺史赵孟锦也来了,他们戍守孤城,很久没有听到朝廷的消息。席间,文天祥讲起太皇太后的屈降,临安的陷落,国破家亡的惨情惨景。苗再成、赵孟锦蹙额垂目,感叹再三,在座的诸将校也都气恨已极:“国耻不雪,我等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文丞相,你举旗领着干吧!”
“不赶走元兵,我们休想过安稳的日子。”
“干,干!怕什么,蒙古人也是人,他们又没有三头六臂。”
“为国捐躯,虽死犹荣!”
文天祥被这些豪言壮语深深感动了、从他们的表情上,他似乎看到了南宋的希望,胜利的未来,心里热乎乎的,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宴饮过后,苗再成提出了一个复兴计划:“两淮兵力,足以复兴。可惜的是,淮东李公庭芝怯不敢进,而淮西老制使夏贵与他薄有嫌隙,不携手与共。丞相来得最好,由你出面两下疏通,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不出一月,就可连兵大举,先赶走在淮的北军,江南传檄即可平定。”
文天祥凝神想了想,进一步问道:“两淮如果连兵,怎样攻打元军?”“先约淮西夏老以兵出江边,摆出打建康的姿态,牵制元军。淮东则以通州、泰州的守军和义军猛攻湾头,以高邮、淮安、宝应的守军和义军强攻扬子桥。李制使率扬州大军进取阿术驻军的瓜州,我与孟锦以舟师直捣镇江,同日并举,北军相互不能救应。驻湾头、扬子桥元军防守脆弱,兵卒且怀怨怒,国军与义军一到,估计很快可以拿下来。然后两路人马便与扬州大军配合,从三面进攻瓜州,我与孟锦的舟师由南岸的镇江横过长江,由水上向北岸的瓜州发起攻击。这样,四路合围,四面攻打,阿术再有天大的本事,元军中再有智勇双全的将帅,也会抵挡不住。”
“攻下瓜州以后,又怎么办?”“淮东军至镇江,淮西军入金城,北军在两浙无路得出,伯颜就成了瓮中之鳖,可以生擒他。”
苗再成的战略方案,不仅切实,而且可行。它与文天祥去年一月出知平江府时,上书奏请建置扬州等四镇,以抗击元军的意见,正好相吻合。倘若去年能够批准文天祥的方案,建立扬州、番阳、隆兴、长沙四镇,置都督于其上,指挥四镇同时采取军事行动,地方军与义军、民军又乘间出于其中,伯颜的大军岂可推进到临安?也许他们早已被打得首尾不能相顾,狼狈不堪了。事到如今,只要能将两淮兵力调动起来,同时发起反攻,南宋照样能有所为。文天祥喜不自禁,拍手赞叹道:“锦囊妙计,锦囊妙计,真没料到会有这样好的中兴举措!“他立刻致书李庭芝,又作书付夏贵,苗再成即以复贴附在后面。文天祥还分别向姜才、朱涣等戎帅及诸郡都写了书信,约以同举复兴大计。朱匕二化装成客商模样,背着褡裢,来到扬州城下,装出探头探脑的样子,这里走走,哪里瞧瞧,果然引起了南宋士兵的注意。镇守杨州的淮东制置使李庭芝,是南宋知名度颇高的一位军事统帅,手握重兵,直接与阿术对垒。阿术猛攻扬州,他岿然不动,劝降不从。朝廷投降后,他也坚持不降。目前他是即无降志,又无斗志,死守城池,静观其变。三月一日,澹台巡哨匆匆步入白虎节堂,禀报道:“元帅,我们抓获了一个蒙古人,十有八九是奸细。”
“将他带上来!”李庭芝吩咐道。朱匕二被押到堂上,双膝跪下。李庭芝打量了他一眼:“你是什么人?到扬州来干什么?”“大,大人,我是到扬州来贩买漆器和玉雕的。”
朱匕二比比划划地回答。
“叹,你是北方口音!”
“是,是呀,我,我老家在北方。”
李庭芝一把抓住朱匕二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朱匕二的外衣扯开了,露出了蒙古内衣,李庭芝愤怒地将他摔出几尺远:“大胆的探子,竟敢来蒙混本帅。”
“南,南爷,饶命,饶命……”朱匕二抖抖索索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说!”李庭芝喝道,“谁派你来的?来干什么?若有半句假话,我活活揭你的皮!”“南爷,老实说,我是,是文丞相派来的。”
“哪个文丞相?”“就是文,文天祥哇。”
“放屁!”李庭芝瞪圆了眼睛,“文丞相是我宋朝的大忠臣。”
“那,那是过去。如今嘛,已,已降元呶……他这个人了不起,了不起,站在哪一方就死心塌地为哪一方卖命。”
“他有什么打算?”“嗯,嗯,我不敢说。”
“说!”
“呃,呃,他,他说没有进见之礼,打算来劝降。”
“好,我等着他来!”
李庭芝伸出一只手用力一抓,恨不得马上抓住文天祥。这时,门官又带进来一个人。李庭芝倾身向前,瓮声瓮气地问:“你又是什么人?”“我是下书人,有文丞相的书信在此。”
下书人解下衣扣,从贴肉衣缝中取出书信,双手递交上去。李庭芝接书在手,浓眉倒蹙,额角上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胀:“他在哪里?”“他在真州苗安抚那里,等你的回信,共图大事。”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李齿爱以为文天祥写来的是劝降书,可是拆开书信一看,却是劝战书,说他自己和十一名随从逃出虎口,到了真州,并奉劝李庭芝以国事为重,求同存异,与夏贵和好,共同举兵收复失地。李庭芝瞧瞧下书人,又瞧瞧朱匕二,不知谁真谁假,摸着后脑勺想了半天,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
“令人不解!令人不解!”他摇晃着脑袋,“伯颜派出上万人马护送祈请使和战利品去大都燕京,又专门拨了一千精兵解押文天祥,防范如此严密,简直插翅难飞,而且他有十二人之多,凭什么能一起逃出来?”他自问自答道:“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肯定降了,设下圈套想赚城,先下书来探动静……文天祥是个亡命之徒,不好对付,不管是真是假,先干掉他再说!”
李庭芝随即修书一封,付与下书人,又叫樊提举跟随下书人去真州一行。希望之光,照临到了清边堂,照临到真州,照临到了两淮与江南。文天祥兴高采烈,奋笔疾书,一气呵成了《议纠合两淮复兴》诗三首:“清边堂上老将军,南望天家雨湿巾,为道两淮兵定出,相公同做歃盟人。”
“扬州兵了约庐州,某向瓜州某鹭州,直下南徐侯自管,皇亲刺史统千舟。”
“南人空归唐垒陷,包有一出楚疆还。而今庙社存亡决,只看元戎进退间。”
雄浑遒劲,言简意赅,国家存亡,在此一举,两淮战鼓,已呈擂响的势头。文天祥和苗再成在真州的会合,是爱国志士的风云际会。三月二日,苗再成来到清边堂的寓舍,从袖中取出李龙眠画的汉苏武忠节图,求文天祥咏题。文天祥抚卷凄凉,浩气愤发,于卷后题了三首七律《题苏武忠节图》。
“烈士丧元心不易,达人知命事何嗟。”
“忠贞已向生前定,老节须从死后休。”
“李陵罪在偷生日,苏武功成未死时……纵饶夜久胡尘黑,百炼丹心涅不缁。”
这既是贬责李陵,也是怒斥贾余庆等人;既是颂扬苏武,也是表达自己的心意。他与苏武的民族气节和爱国情怀是一脉相承的。可悲可叹的是,夏贵这个鄂州和鲁港战役中的逃兵,已于二月二十二日向元军投降了,两淮连兵大举当然无从谈起了。李庭芝呢?他也怕元军,怯不敢进,徒知防守淮东。尤其恼火的是,他中了敌人的反间计,在文、苗二人之间,狠心地砍下了一刀。三月二日晚,信使从扬州回真州,背后还跟着李庭芝派来的樊提举。信使把李庭芝的密信交给苗再成。苗再成拆开信一看,简直惊呆了:“天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庭芝在信中,根本不谈连兵,而是说:“据元军奸细供云:有一丞相,往真州赚城。我朝诸宰执被押北上,元军防守极其严密,决不可能逃脱丞相;纵得脱,也不可能同时逃脱十二人。怎么不以矢石击之?而开城门放之使入?”樊提举传达了李庭芝的密令,叫苗再成把文天祥抓起来,当即处死。必这一下真把苗再成搅糊涂了,他感到左右为难。但他毕竟不像李庭芝那样主观武断,觉得最多只是可疑而已。他不打算杀文天祥,也下不得手,更不敢下手。不过,李庭芝是他的顶头上司,不怕官,只怕管,他不敢再留文天祥了。苗夫人发现丈夫的气色不对,盘问事情的颠末。苗再成不愿说话,闭着双唇像一尊木菩萨,捧着仿佛快要炸裂的脑袋,昏昏沉沉倒到了床上。六诈出真州城“安抚大人,文丞相想登门拜访。”
“请文丞相进来吧。”
三月三日凌晨,侍从叩门进来禀报。苗再成夫人唐氏素闻文天祥赤胆忠心,正气凛然,十分敬仰,不等丈夫开口;便擅自作了答复。苗再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赶紧纠正道:“不见,不见!”“怎么不见?”唐氏睁眼凝视丈夫。
“不能见,不能见,咳,我说不能见就不能见……”“到底是怎么回事?”苗再成没有再理睬夫人。他穿上衣服下了床,对侍从说:“你去对文丞相说,呃,就说我病了,叫他回寓舍等着。”
侍从来到院门外,低着脑袋对文天祥说:“安抚病了,请丞相暂回寓舍休息。”
院门徐徐关上了。文天祥吃了闭门羹,带着杜浒、金应闷闷不乐地往回走,一边呐呐地自语着:“昨天中午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病啦?”“这病……有些蹊跷,”杜浒皱着眉头,“看来嘛,事出有因。”
返回清边堂寓舍,余元庆等接着他们,不解地问:“怎么回来这么快?”“没有见到人。”
金应懒洋洋地回答。
“八成是苗再成信不过我们,有意回避。”
“这年头,真是风云多变,人心莫测啊!“嗨,普天下人心不一,百人百心,怪只怪那女娲娘娘做人时,做得不好……”文天祥刚落坐,又站起来,望着余元庆苦笑道:“别说孩子话啦!我们尽快弄清楚,扬州那边是如何回复的。”
“文丞相,”余元庆有气无力地说,“我猜,李庭芝很可能给苗再成回信啦。”
“还猜什么,”吕武冲着余元庆说,“昨天晚上信使就回来啦,扬州还来了一个提举官。”
“你怎么知道的?”“这还用问,当然是我亲眼所见喽。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到了真州就万事大吉了,吃饱喝足睡大觉。我呀,早已预测到了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时时都在四处观察,注意动静。”
众人都诧异地瞪着眼睛,议论道:“这苗安抚的病,恰好在李制使的回信之后,莫不是“…性躁的杜浒上火了,板刷般的络聪胡子倒竖起来:“好家伙,连文丞相都不相信,让我找苗再成去!”
他一转身,拔腿就往外走。文天祥伸手拦住他:“不可造次!你们休息一会,养好精神,待我从侧面去打听打听,看他是真病还是假病,什么原因,根据变化了的情况决定对策。”
“用不着打听啦。”
精灵过人的吕武映动着溜圆的猴眼,“伙计们,两个山字迭起,准备出走,快收拾行李。”
早餐后,苗再成的亲随来请:“安抚请丞相出城视察工事。”
“知道啦。”
文天祥应着,但是心好像悬着似的,有一种不吉利的预感。少顷,陆都统来了。他引导文天祥一行十二人至小西城上闲看。文天祥心中产生了疑窦:“既是请我们看城,为何苗安抚不来陪同?”他问身旁的一位官员,那官员含含糊糊说不出所以然。不久,又来了个王都统。他们带着文天祥一行迤逦走出城外。走了一段路,王都统忽然停下来,郑重其事地对文天祥说:“文丞相,有人在扬州供出了你们……”他边说边把李庭芝的书信亮给文天祥看,文天祥气得说不出话。二都统转身策马进了城。文天祥一行回到小西门,吊桥扯上去了,城门也关了。这些九死一生逃出虎口的人,就这样被李庭芝的一封书信,抛出了刚刚踏上的尚未沦陷的国土。杜浒不甘心,扯开粗大的嗓门叫喊,要城楼上的守兵叫出苗再成来会话。守兵们不回答,一个接一个把头缩了进去。金应、余元庆等人气愤得挥舞拳头骂起来。吕武皱着两撮短短的眉毛,叹息说:“真是祸起萧墙,我料想他们是中了元军的反间计。”
“真州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壮士们赌气地说。
“我们走!”
文天祥等人进不能入城,退不知向何处去,露立荒郊,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隔了一阵,城门又款款开启,城内出来两骑,自称是义军头目张路分、徐路分。二路分一齐跳下马,哈腰一揖:“安抚传话,问相公去哪里?”“不得已,”文天祥回答,“去扬州见李制使,把事情讲清楚。”
“安抚说淮东不可往。”
“我命系于天,只去扬州。”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二路分嘴里应着,脚却把文天祥一行往淮西方向引。走了一气,又有五十名持刀佩剑的士卒从后面赶来:“等一等,安抚叫我们把行李还给你们!“二路分让文天祥和杜浒、吕武、金应骑上马,引着他们又走了几里路,那五十名士卒蓦地捉刀于地,驻足不行,二路分接着开腔:“请丞相、统制下马,有事商量。”
来势似乎不妙,文天祥下了马,镇静地问:“什么事?”“且行几步再说。”
走了几步,二路分指着土坎说:“请坐。”
文天祥以为他们要下手了,不肯坐,站着跟他们交谈。二路分也不勉强,反复解释:“这件事,不是我们安抚的主意,是李制使遣人传令要杀丞相,安抚不忍心加害,故派我们二人送行。”
“谢谢,”文天祥拱了拱手,“并请代我们谢谢苗安抚。”
“不用谢。”
二路分交换了一个眼色,“你们打算去哪里?”“只去扬州。”
“扬州会杀丞相哒。”
“不必担心。”
“安抚命我们送你去淮西咧。”
“淮西对面的建康、太平、池州、江州,都被北军占驻了,没有路走。我只打箅见李制使,他如果能相信我,就连兵以图恢复,否则,即从通州走海道去见二王。”
“难哪!”
二路分摇着头说,“文丞相,不如到山寨中去暂时避一避。”
“我们坚决去扬州,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丞相,安抚已替你们想过了,眼下只有两条路,或南归宋,或北归元,船也备好啦,可以从江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