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李庭芝听从文天祥的决策,和他一起干,他定然有功于国,历史必然重写。可是他居心叵测,刚愎自用,结果死于敌手,给后人留下来一堆疑团和遗恨。文天祥一行到高沙,闻听李庭芝有文传诸郡,令关防注意,防止文丞相来赚城。他不敢冒失进城,天一亮便急急忙忙租船东下。船到城子河,望见河滩积尸盈野,河中流尸无数。船行二十里,尸体皆未间断。文天祥他们得知,护送南宋降臣和祈请使等人员及辎重的成万元军,二月六日路过此地,稽家庄水寨的义军和民军阻住出路,迎头痛击。战斗一打响,高邮的守军拦腰截断厮杀,元军大败,伤亡惨重,河边、河中几乎都是元军的尸首。七位爱国者见了,无不欢欣鼓舞。文天祥感慨深深地说:“北军入江淮,唯此战我师大捷。”
这一仗,说明南宋军民是有战斗力的,能攻善守,英勇顽强。假使南宋朝廷能够动员全国军民一致抗元,灭亡的不一定是南宋,也有可能是元朝。宋朝之亡,亡就亡在朝廷腐败无能。他们想的不是发动、组织地方和民众团结抗元,而是议和、议降。三月七日夜晚的稽家庄,笼罩在深沉与神圣的寂静之中,群星像雨水冲洗后的果子,缀满了天幕,一弯上弦月吐放着淡淡清辉,空气里充溢着水乡所特有的淳和而醉人的清香味。
河水悠悠然流淌,溅起晶荧荧的光斑。文天祥一行乘坐的船只,由城子河驶入稽家庄小泊。沿途格外空旷、迷离,罩着轻纱似的冥冥薄雾,丛丛岸柳在月光下泛起闪亮的墨绿色,灰蓝色,好像磨漆画那样漾紫泛青,颐神悦目。英雄的稽家庄,上千户人家以水域结寨,恍若少数民族以山结寨似的,只不过他们的聚居颇为紧凑,鸡犬之声相闻,互为邻里,一呼百应。昕见狗吠,庄官查问是什么船,金应上前说明了来历与来意。义军统制稽耸出寨相迎,盛情款待,并派馆客林孔时和儿子稽德润护送文天祥一行至泰州(今江苏泰州市)。他们有、别能力,根本不听李庭芝的那一派胡言。三月十一日,文天祥一行到达泰州的这天,元将阿塔海、阿剌罕、董文炳受命入宫迁宋恭帝赵显和全太后北上入觐。恭帝拜毕宗庙,母子皆肩舆出宫。谢太皇太后以老与病留了下来。伯颜遵照忽必烈的旨意,留阿剌罕、董文炳等经略两浙、福建,自领大军“护送”恭帝及全太后旋师回燕京,度宗生母隆国夫人黄氏,理宗之弟、度宗生父福王赵与芮、沂王赵与猷、附马都尉杨镇等皆从行。独太学生徐应镳与二子琦、崧及女元娘,赴井殉义隹一国之主的天子母后,像小绵羊似的俯首帖耳北去,而宰相文天祥却冒死犯难南下救国。两相对照,十分明显,皇家贪生怕死降元,臣子誓死不降元;皇帝不忠于国,丞相却忠于国。由此可见,封建帝王所宣扬的忠和文天祥的忠,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从泰州到通州,水路三百里,北兵和拦路抢劫的人,出没其间,很不好走。文天祥南下心切,以孤舟于二十一日早径发。才走出十里,惊传塘湾来了北骑,船折回泰州。等到晚上,才解缆而去,夜宿白蒲下十里。通州下了文字通知,说有北骑来,文天祥督促座船即刻张帆速行。当航船驶过海安时,果然听到了人马嘶叫声。如果迟发一刻,他们便成了囚虏。文天祥真是神机妙算!海安东南是如皋。如皋有一个叫做朱省二的县隶,降元后被敕封为县宰,成了元朝的一条忠实走狗,特别卖力,盘査道路特别严。文天祥和随从们计议不在此停留,从江心顺流而下。由于船走得快,又闯过了这道关卡。驶去折来,弯来绕去,三月二十四日,航船抵达通州。
可是,通州守将杨思复接到了李庭芝的文书,以为文天祥是赚城奸细,命令守卫严加防范,紧闭城「,反复诘问,数日不纳。倒是元军的追捕给文天祥帮了大忙,杨思复得到谍报:“镇江府走了文相公,许浦一路有马来捉。”
他不再相信李庭芝的话了,打开城门,亲自迎接文天祥一行入城。李庭芝的诬蔑破产了,文天祥一行在通州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好比拨开弥雾见到了青天,文天祥心头千波万浪,巨涛汹涌,吟了一首:《旅怀》:“天地虽宽靡所容,长淮谁是主人翁?”这一问问得好,李庭芝不让他立足长淮,然而李庭芝算不算长淮的主人,能不能代表民众的心愿?回答是否定的:“江南父老还相念,只欠一帆东海风。”
江南父老在那里盼望我,那里同样可以开赴抗元的战场。文天祥一行在江北“重险复重险”,九死一生,他在《指南录一后序》中,用简炼、悲壮的词语,介绍了这段惊险紧张、艰难曲折的历程:“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油哉!”文天祥死而未死,在万死中挺过来了,考验过来了,活下来了。他不打算在通州久住,急于泛海南归,去见二王,去发动民众,开创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丽的事业,谱写抗元斗争的新篇章。四路兴兵一泛海南归通州至永嘉,当时陆路不通。自淮入浙必由海路,而通州帛孑匕。文天祥闻听二王建元帅府于永嘉,恨不得一步就跨到那里去。但是,海船已经发尽了,他那扬起的希望之帆猝然落篷,脸色阴暗下来,不住停地踱来踱去,万分焦躁。
不久,台州来了两条三姜船,然而又为太监曹镇所雇。皇天不负有心人,有下文书的自定海(今舟山市)回通州,张世杰以船相送。这条船到了通州,杨思复便用这条船送文天祥回南方,与曹太监的两条船,以及徐新班的一条船,结伴同行。
一二七六年闰三月十七日,船从通州启航。宋代,扬子江口以北的海面,叫做北洋,由北洋入山东;以南的海面,叫做南洋,由南洋至江南。因为扬子江中的岛屿均被元军占领,由南洋去江南的船,不得不绕道北洋,再转入南洋。这一绕道,船要多行几千里。对于归心似箭的文天祥来说,未免路愈长而心愈急。闰三月二十二日,航船出海入极目皆水,水外唯天,心急如焚的文天祥深深叹道:“多么浩淼壮观啊”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出海远航。闰三月二十八日,船乘风转入通州海门界;抛锚停泊以避海潮。少顷,又有十八条船冉冉驶来。文天祥、曹太监和徐新班等四条船上的人都很紧张,以为来了海盗,相互询问和交谈了一会后,那十八条船开走了,原来他们是海上捕捞的渔船。船,从北洋绕到南洋来了。文天祥的内心也像海上的波涛一样激荡,在过扬子江口时,他屹立船头,面向南方,迎着大海的风浪,情不自禁地吟诵道: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这首《扬子江》是他的诗集《指南录》的主题诗。他由“北海游”,想到“磁针石”,由“磁针石”想到自己的“心”,最后以“不指南方不肯休”作结。此诗在风格上、联想上、比喻上,都十分完美,尤其在比喻上,再贴切不过了,文天祥的心,如同指南针一样,永远地指着南方,不管怎样都是拨不转的。可以说,它把他后半生的爱国活动,形象地概括出来了。当时,像文天祥这样心如“磁针石”的人,为数并不多。至于那些叛徒、卖国贼、“祈请使”,以及恭帝、谢太皇太后,他们的心正好与磁针石相反,是指向北方的元朝的。航船驶入南海,海水欢腾,不时掀起接二连三的巨澜,水柱向上进击,又像涌泉似的披落下来,溅起浪花白沫。船走得很费力,颠簸,摇摆,震荡不已,从浪缝中挣扎着行进。文天祥却像从海外归来的游子那样,倍感亲切,格外欢畅、痛快,内心充满了新鲜感。船到浙东海面,山逐渐多了。大海有节奏地碰撞着悬崖,波浪冲进凹凸不平的岩石以后,发出瀑布般的“蓬蓬蓬”的声响,顽强,执着,接连不断,不知疲倦地澎湃、咆哮。文天祥在《乱礁洋》中以少见的轻快笔触,描述了沿途所见和美好的憧憬:……自入浙东,山渐多。
入乱礁洋,青翠万叠,如画图中。在洋中者,或高或低,或大或小,与水相击触,奇怪不可名状。其在两旁者,如岸上山。丛山实则皆在海中,非有畔际。是曰风小浪微,舟行石间,天巧捷出,令人应接不暇,殆神仙国也。孤愤愁绝中,为之心旷目明,是行为不虚云!海山仙子国,邂逅寄孤篷,万象画图里,千崖玉界中。风摇春浪软,礁激暮潮雄,云气东南密,龙腾上碧空。南洋山水的瑰丽,本人心志的舒展,国家中兴的期望,全都跃然纸上。末尾两句,既是写景,又是寄意:“云气”指战云,“龙腾”指二王。在这“云气东南密,龙腾上碧空”之际,文天祥回来了。从此,东南将出现更加密集的战云,元朝休想安席坐卧。海上有海潮,还有海盗。因此航行并不一帆风顺。船入东海,遇到了十几条海盗船。艄公灵泛,迅疾转入灵山岩路避幵,船疾速不停地行了一夜,天亮时才摆脱危险。闰三月三十日,到了台州(今浙江临海市)。文天祥一行七人登上了台州海岸。自三月初一日镇江脱险到真州,至闰三月三十日到达台州,恰好整整两个月。这两个月,是文天祥生命史上历尽艰险的两个月,是衔接他两次起兵抗元的两个月,是导致战争风云骤起并延缓南宋灭亡时日的两个月。二赵罡福州即位在恭帝赵显投降的同年同月,即一二七六年二月,益王赵罡和广王赵局相偕南行,摆脱范文虎的追击,走出会稽山之后,由海道趋永嘉,驻跸江心寺。江心寺里,还供奉着宋高宗赵构的御座。杨淑妃、二王和群臣见了那御座,一齐哭拜了一回,就便在江心寺歇下来,同时派人去探听朝中的消息。陈宜中来了,见着杨淑妃和二王,跪倒痛哭不已。杨淑妃也流着泪,问了朝中的情形,才晓得朝廷已经迎降了。众人听说,也都十分伤感。过了几天,朝中大臣陆秀夫和秀王赵与择也陆续到了永嘉,见了二王和杨淑妃,说是元兵已入临安。大家不由得又痛心又伤心又耽心。杨淑妃召杨亮节、赵与择、陆秀夫、苏刘义和陈宜中等会商奔福州图复兴之计。陆秀夫思索片刻,提议说:“张世杰将略非凡,尚有近十万人马屯扎在定海,欲图复兴大计,须召此人前来。”
“如何才能召得他来呢?”杨亮节抬眼望着陆秀夫。
“这个容易,此人素怀忠义,只要二王一道手谕,他断无不来之理。”
杨淑妃喜出望外,即命陆秀夫代替二王写了手谕,向定海去召张世杰。张世杰和刘师勇入海不久,刘师勇忧恚纵酒,一病身亡。张世杰和手下林起鳌、张达等将领谋士率着四万余步骑和五万水军,等一待元军回师,中途狙击他们。正当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奉到了二王的手谕,张世杰琢磨道:“赶走元军,收复沦陷的国土,不是打一仗两仗能做得到的事情。看来在此守株待兔,还不如去永嘉辅佐二王。”
打定主意,他连夜催动舟师和马歩三军开赴永嘉。到得海口,泊定战舰,扎住兵马,命张达等守着,自己到江心寺见了二王和杨淑妃,哭拜了一回。他一眼瞥见陈宜中立在侧边,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虎眼圆睁,咬碎钢牙,痛骂道:“你这败类,阻战议降,辱君误国,还有脸面见人哪?如今:混到这里来了,又想来误二王么?”广“老夫一时糊涂失计,悔已无及。”
陈宜中股栗汗下,战战兢兢赔罪道,“今特来投二王图后举,以冀赎罪于万一,祈请将军宽容饶恕先前的过错。”
杨淑妃和众人因念陈宜中是元老重臣,熟悉朝中典章制度,纷纷劝解张世杰恕他改过自新。张世杰碍着杨淑妃的面子,不好大发雷霆,不过心中还是忿忿不已,拳头都捏出水来了。杨亮节和陆秀夫出来打圆场,叫陈宜中向二王和杨淑妃叩头请罪,请了赦,张世杰才勉强罢休。杨淑妃见张世杰虎背熊腰,体魄雄健,黧黑的脸膛显得深沉而果决,配上悬胆般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坚硬的嘴角,更使人觉得他是那种长期在军旅生活中磨炼出来的坚韧不拔、百折不回的帅才,满意之中又增添了几分敬畏,欠身问以复兴大计。张世杰皱起宽宽的额头揣度片刻后,进言道:“我的意思,先推举益王为兵马都元帅,广王为副帅,统率大军开赴福州……以后的事业,到什么山里唱什么歌,到时候再行商议。”
“善策,善策。”
杨淑妃点头赞许。
“不过,”陆秀夫补充说,“须命秀王为福建察访使,先到闽中抚慰官吏,晓谕百姓,檄召诸路忠义之师,同谋复兴。二王稍迟再走,免得车驾到彼,临时匆促。”
“这样更妥当。”
张世杰说,“事不宜迟,秀王明天即可登程。”
议事毕,张世杰请秀王赵与择和诸大臣到他的军中去视察。大家拜别二王和杨淑妃,随同张世杰去了。次日拂晓,张世杰拨出人马和一百余艘官船战舰,给秀王带着径赴福州去了。得到秀王的回信,二王、杨淑妃和群臣等随即登舟启行。海阔天空,一团团白云从船顶上飞驰过去。在初夏朝阳的照射下,海水成了一瓣瓣半透明的翠绿色,闪闪烁烁,溢彩流光,进溉着琥珀般晶莹透亮的朵朵浪花。午错时分,天阴下来,风云变色,波涛汹涌,白浪奔涌好似千军万马冲杀而来。浪峰犹如吐着白光的火舌,舔着船舷,尽情地颠狂。航船时而跃上浪尖,时而跌进波谷,颠簸不已。杨淑妃和二王初次下海乘船,很不舒服,头晕,恶心,翻肠倒肚地呕吐,连苦胆水都吐出来了。到了福州,好在秀王与择已把诸事安排妥当,将大都督府改为二王的宫殿,带着福州官员出城迎接。众人入了城,只有战舰和军士驻屯在长门。二王进了宫,才草草把群臣安置于各官吏衙中歇下。次日,秀王率各官入宫朝觐二王。内侍传报文天祥在宫门外求见。杨淑妃立即传命召见文天祥。文天祥进殿见了二王和杨淑妃,俯伏阶下,痛哭流涕,把贾余庆如何误国,自己如何被伯颜拘留,又如何从镇江脱逃,以及路上探昕得恭帝等已由元军“护送”北去的情形,一一讲叙了一遍。杨淑妃等听到恭帝、全太后等皆北去,痛哭流涕,张世杰、陆秀夫劝住了杨淑妃和二王。众大臣慎重会议之后,张世杰提议道:“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恭帝即已去位,须请益王速承大统。”
杨淑妃一对丹凤眼睁得大大的,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胸口突突地跳,不知是喜是忧。她本是度宗赵椹的宠妃,粉面含春,姿态娉婷,美如天仙,当时才二十五六岁年纪。她所生的赵罡是度宗的长子。杨淑妃出身将门,从小进宫,没有什么见识,也没有什么奢求,倒是有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好性格。当年度宗崩驾,朝臣大都主张嗣立长君。贾似道专权,立全太后之子赵显当了皇帝,她觉得有理,现在众大臣要拥立赵罡正大位,她反而有些吃惊,感到突然,犹豫了好久,仍然推脱道:“嗣子幼冲,担当不起社稷宗庙的重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