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王积翁双手拍了一下,“英雄所见略同。你既然看准了这一点,那就好办事了。如今大兵压境,张世杰挟着小皇帝跑到海上去了,把守城的担子往你肩上一推。我说你呀,也要学乖点,照他的样再推一下,把这副担子推到元人身上去,让他们接管这座孤城好啦。”
“呀,说来说去,你原来是叫我献城降元噢!”
王刚中张开大嘴,半晌合不拢来。
“贤弟,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嘞,保得娘娘就保不得太子。要想活命,就只有此路一条。何况,你这样做,有充分的理由:第一,你是替张世杰甩包袱,就算有人责怪你,你也是代人受过;第二,兵临城下,不得已而为之;第三,你是福安的父母官,为了对当地百姓的生命财产负责。”
“怕只怕千担河水说不清呵,总而言之,城门是我打开的哒。”
王积翁服珠子滴溜溜一转,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好吧,事到如今,你怕担罪名,为兄的就替你来担好啦。”
“你替我担?”王刚中莫名莫妙。“既然你怕出了面,罪过会落到你的头上,那就让我开门迎纳元军,这样就帮你洗得一干二净了。”
“叫我嫁祸于你,让你背不明不白的冤枉,”王刚中有些过意不去,“我又于心何安呢?时间还来得及,最好嘛,再深思一下,想一个比较周全的法子,做得隐蔽点,两个人都不至于太狼狈。”
“嗯,这样好,这样好,嗯,是的,想细些,想深些,想妥当些……哎哟,我这脑子也笨啦,一时间忙中无计。”
“老兄,你今天劳累了,先歇一歇,明天再做商量,好么?”王积翁等的正是这句话,王刚中说出来了,他连忙接嘴道:“就按你的办吧,只不过太麻烦你喽。”
“切莫这样说。老兄你不是关心我,我还接你不来哩。”
王刚中吩咐下去,设盛宴满腔热忱地招待王积翁。酒醉饭饱之后,王积翁进了为他安排的客房,打着饱嗝,一边用牙签不住地挑剔牙缝,一边放响屁。他小舅子跨进房门,王积翁眉头一玻,立刻想到了“事久多变”这句古训,怕时间长了王刚中醒悟过来,于是迫不及待地叫小舅子上路,去元营请阿剌罕和董文炳火速进兵福安。第二天吃早饭时,王积翁才把这件事告诉王刚中。王刚中的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质问道:“怎么事先不跟我说一声?”“贤弟,我不是跟你说好了么,千斤担子归我担,一切由我来安排。不知者不罪,你就没有责任了。”
王刚中一直执迷不悟,反以为王积翁够交情,替他着想,甘心宁愿代他受过。阿剌罕、董文炳提着五万雄师,一路势如破竹,迤逦过了建宁府。行至途中,依山傍水扎下营寨,打算休整两日,再计议进军线路。王积翁的小舅子进帐拜见了阿剌罕和董文炳,把王积翁交待的话语复述了一遍。阿剌罕真假莫辨,沉默不语。董文炳素知王积翁是个头脑灵活、精于权术的人,向阿剌罕建议立即拔寨,兵发福安。
元军进抵城下,王积翁如约开门迎敌,献城纳降。阿剌罕和董文炳进府衙大堂居中坐下,王积翁引着王刚中上前跪倒请罪,阿剌罕和董文炳连忙扶起两位王姓,赐了座位,好言抚慰了一回。王积翁见阿剌罕并不拉架子,对他分外客气,又见董文炳比以前更神气了,内心十分庆幸这着棋走得好。他想进一步取得阿剌罕的信任和重用,使出浑身的解数,弯腰曲背,奉承阿剌罕,讨好董文炳,进言叫王刚中去劝知兴化军事陈文龙,以兴化投降。王刚中明知此事会遭人责贬,但又不敢不服从差遣,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暗中却变通了一下,用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命主簿瞿志宏去如此办理。参知政事陈文龙得知王刚中降元,阿剌罕和董文炳进了福安城,预测元军会来攻打兴化,便传令众将士登城守备,另外招了数千民兵助守。刚刚忙完,守城军卒来报:“福安有使者求见。”
陈文龙略一迟疑,挥手道:“放他进来。”
瞿志宏入城见了陈文龙,按照王刚中所教的话说明了来意。陈文龙听罢,拭鼻一笑:“王刚中这个猪脑壳,算脑筋开了窍。嘿,自己降了,还嫌不够,还要来寻我作伴。”
“相公有所不知,知府大人降元,实际上是王积翁的主意。这一次阿剌罕叫他来劝降,听说也是王积翁参的谋。”
陈文龙扬起眉毛,盯着瞿志宏略显尴尬的睑,一字一顿地说:“你回去对王刚中说,我深深感谢他以现身说法来救我这苦海中的人,恨只恨我冥顽不灵,不知回头是岸,所以不能步他的后尘,也不会照葫芦画瓢。既承他厚爱,无以厚报,只有两句口头禅赠他去参度:为何王积翁劝得他降,而他却劝不得我降?只要他参透了这个禅机,便可以立地成佛了。”
瞿志宏返回福安城,把陈文龙的原话传达给了王刚中。王刚中这才明白吃了王积翁的亏,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王积翁痛恨陈文龙戳穿了他的把戏,点了他的血仓,又气又恨,跑到阿剌罕跟前,加油添醋挑拨道:“陈文龙不肯降,而且还在哪里骂大帅,夸海口,说他最恨大帅,要把大帅的人马像刀切萝卜一样切个干干净净。”
阿剌罕勃然大怒,紧攥拳头猛然一挥,点齐人马,气势汹涵杀向兴化。陈文龙得了信息,传令三军紧守城池,严阵以待,遣部将林华领了三千精兵出城,到三十里以外的山间屯兵,卡住险要路段,阻挡几天,使敌兵一时不能遽临城下。又差人飞传军书,到各地去搬救兵。哪里知道林华是块软骨头,他领兵驻守要隘,见元军势大,不敢接战,下山投降了,反过来充当元军的向导,把阿剌罕和董文炳直接引到了兴化城下。陈文龙登上城楼,俯视城外元兵黑压压如同乌云一般涌动,并不开城迎战,只叫林华上前答话。林华躲来藏去,不敢露面。陈文龙炸开喉咙恶骂道:“见利忘义的奴才林华听着,你卖主求荣,荀且偷生,活着不如死……”林华被骂得狗血淋头,抬不起头来,步步往后退,退到阵中不见了。城内忽然大乱起来,军民混在一起奔跑,呼嚎震天,哭声动地。陈文龙猜测有变,下楼一问,才知道通判曹澄孙偷开了东门,元兵已越过吊桥,从门洞大股大股地涌进了城。陈文龙带着身边的将士赶到东门,未及交锋,就被元军层层围住活捉了。阿剌罕、董文炳入城后,亲自为陈文龙松了绑,好说歹说地开导。
陈文龙扬起眉毛,带着轻蔑的态度,傲然指着自己的肚腹,说:“这里面装的都是节义文章,你想想看,会不会被你所胁迫?”元军将陈文龙上了囚笼,械送杭州。陈文龙在路上闭着双目,滴水不沾,粒米不下,绝食而死。六凯歌声中,元军主力突然北撤忙古歹、唆都率领舟师出明州接应阿刺罕、董文炳进取福建全境,李恒、吕师夔等领骑兵出江西,汇合搭出、麦术丁略地攻城。
元军水陆南下,分道进军。阿里海牙领兵进抵两广地界,广东经略使徐直谅派遣都统梁雄飞去阿里海牙军前谈判。奸猾的梁雄飞摇身一变,竟当上了元朝的广东招讨使。徐直谅气得吹胡子瞪眼,命令李性道、黄俊扼守石门。梁雄飞引元兵来攻,李性道不战先遁,黄俊败走,徐直谅弃城而逃。阿里海牙不战而得广州,留梁雄飞守城。赵瑨提着三万人马向广州进发,行军途中,东莞熊飞领五千民军投于麾下。赵潜采用熊飞“欲破广州,先取韶州”之计,循山道潜至韶州。三更时分,摸到城根,熊飞乘其不备,领着亲兵翻过城墙,砍开城门,放下吊桥,大军呐喊杀入,一举夺得城池。赵瑨留下刘自立守城,即挥师南下,联络新会县令曾逢龙,攻入广州,赶走了元将梁雄飞。李恒、吕师夔得知失了广州,以骑兵越过梅岭,风驰电掣般赶到南雄。赵潜急命熊飞、曾逢龙领本部人马拒敌,曾逢龙战败被俘,大骂不止,被吕师夔处死。熊飞引残兵退进韶州,元军追抵韶州,团团围住城池。刘自立开门迎敌,熊飞巷战不支,赴水自尽。赵滑在广州得到失败的消息,惊恐万状,勾着头,背着双手兜圈子。
他本来是个不中用的东西,只走得顺风走不得逆风,起先仗着熊飞、曾逢龙连下两城,他倒是蛮神气的,得意洋洋,沾沾自喜。现在熊飞、曾逢龙一死,他宛若失了魂,心乱如麻,应战之策想不出来,转战也没有信心,只好弃城而逃。他竟像做贼似的从后门溜到城外,溜得不知去向,一直下落不明。广州这次失陷后,后来又克复了几次,只不过随得随失,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吴浚和赵潜一样,开始也打了几个胜仗,连克南丰、宜黄、宁都三县。可是后来唆都出兵,不堪一击,很快失去了三县,引败兵退到了汀州。傅卓、瞿国秀带领一支人马转游了个把月,一没有侦察到元军的重大军事情报,二没有“略到旁郡”,走到秀山,碰上了唆都,被杀得丢盔弃甲。瞿国秀生死不明,傅卓把残部拖回了家乡盱江隐蔽起来,等到文天祥建都督府,命其为招谕史,才又重新起兵。谢枋得自从受命率师趋饶州,开头倒有不少义士豪杰起兵响应,所过州县也有开城迎接的。唆都的兵马攻拔婺州,搭出与麦术丁接应,复陷衢州,躲在故乡衢州的留梦炎随即投入元军怀抱,当了降臣。谢枋得被元军一触即溃,妻子儿女都被敌人掳去,本人窜往建宁山中。江东陷落。知邕州马暨,闻昕阿里海牙率师向广西进发,并不惊慌,一面传令将士分守要隘,一面派出大量官吏,广泛发动军民积极备战,自己领了一万精兵把守严关。严关位于广西东北方,为广西咽喉,素称第一天险。
元军到了关下,全力以赴舍命夺关。马暨身不解甲,日夜巡防,元军攻了半个多月,徒伤了数千兵马,却没有攻下严关一角。阿里海牙凝望着坚如磐石的关防,喟然长叹道:“撼山易,撼严关难!老天爷呀!难道我们要被它挡死在这里不成?”降将李冬辉与马暨同师学艺,晓得此人胸怀大志,腹有仏谋,忠勇善战。当年临安危急之时,曾组织勤王军要入卫临安,行到静江,太皇太后谢氏降元,马暨便留在静江训练兵马,准备抗击元军。于是向阿里海牙进言道:“元帅,马暨是条硬汉,取严关,不宜正面攻打,最好改用迂回之法。”
阿里海牙依计而行,派出布哈和李冬辉领了五千铁骑,从小径袭取了平乐郡,又攻下了临桂县,从背后夹击马暨。马暨见平乐、临桂两城已失,自已腹背受敌,知不可守,没奈何放弃了严关,退保静江。阿里海牙虽然得了严关,却丧了五六千军卒,十余员将校,感觉到得不偿失:“如果像这样略地攻城,取广西只怕再添三万兵马还不够死的。马暨足智多谋,顽强坚硬,看来不可以硬对硬,只能设法劝降。他一旦降顺,取广西就易如反掌了。”
如意算盘打定后,他遣了能言善辩的将领达开去劝马暨投降。达幵到达城下,仰面朝敌楼高叫道:“请马知州出来答话,末将达开在此恭候!”
军士传令进去,马暨登上城头。达开亮着嗓子,长劝短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说了顺天应时的哲理,又道求福避祸的哲学。马暨听得烦躁起来,截住他的话,厉声吼道:“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惜你看不到那一天喽!“达开没有理解他话里的含义,以为他是在讨价还价,兴致很高地按照阿里海牙所交待的意思许诺道:“马将军不必多疑,只要肯降,即命你为江西大都督。”
“谁稀罕那样的鸟毛官,去你的吧!”
马暨拉开弓箭,一箭正中达幵的面门,达开应声而倒。
元兵抢了尸首抬回营中,阿里海牙懊悔莫及,李冬辉又帮他想出了一条妙计:挂出免战牌,按兵不动,却飞书报告伯颜,请他叫恭帝写一道诏书,遣一个使臣来命马暨投降。恭帝依照吩咐,下了诏书。使臣拿着诏书来到城下叫城。马暨见是恭帝的使臣,放下吊桥,开门将他接了进去。使臣宣读了诏书,马暨根本没有把它当回事,接诏于手,点火烧了,然后跳起脚来把使臣臭骂一顿,逐出了城门。阿里海牙无奈,只得再次下令攻城。马暨身先士卒,日夜戌守城头。
元军下狠心围了近百天,静江城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城中军士饿得罗雀掘鼠而食,但仍无一人离心。阿里海牙又把城外大阳、小溶二江筑起堰来,将上流的水遏住,城中塘枯井干,粮断水绝,将士们饥渴垂毙,卧不能战。看看兵卒将死亡殆尽,元军遂集中兵力和攻城战具、器械,四门发起猛攻。城破之后,马暨带着将士转入巷战,他三天没吃饭了,头泡眼肿,气喘吁吁,身被数枪,晕倒于地。阿里海牙见了,挥起一刀砍下他的头颅,挂在城楼上示众。
元军拿下静江后,阿里海牙又催动三军乘势进军,分取郁林、挦、容、藤、梧等州。所过郡县,不是望风而逃,便是望风而降,所向披靡,如风卷残云一般扫平了广西。
元军四路大军出师以来,凯歌高奏,捷报频传,忽必烈满怀喜悦,不时下诏或派特使前来慰劳将士,升赏功臣,调动士气,许诺待大功告成之日,再论功重赏。就在这时候,北方诸王暴发了叛乱,昔里吉蒙哥子八脱黑帖木儿(拖雷孙、岁哥子)等,劫持了西巡的皇子那木罕和右丞相安童,东犯和林。应昌的弘吉剌部贵族只儿瓦歹起兵应叛,大掠西窜。和林和燕京两都戒严。忽必烈立刻抽调征宋主力火速班师,由伯颜指挥北上征剿。南方只留下唆都、忙古歹镇守福州,以王积翁为副守。又以李恒为江西宣抚使,与吕师夔率所部兵马,去攻取江西未下州县。
收复梅州
南剑州开府聚兵
文天祥奉诏至南剑州,以枢密使、同都督诸路军马开府聚兵。时局艰难,时势危急,时间紧迫,他一到南剑,便迫不及待地忙起来,夜以继日地干起来,誓欲招天下英雄豪杰,收复已失城池。
连续几个不眠之夜,他眼里熬出了红丝,头昏脑胀,骨头像散了架一样,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但是仍不肯休息,凭着一腔热血,满怀激情,以坚定的信念,顽强的意志,超人的魄力,不倦的精神,提笔一挥而就,写成了一篇檄文:“天生民族,惟我独尊;地劈中原,是谁无责?江山有警,铜驼向志士悲鸣;天地无心,金瓯有英杰整顿。请四方之兽迹,剩有头颅;荡万里之蛮氛,岂无热血!忍见腥风血雨,寸土皆污;可怜败水残山,大地无主。春城草木,生气犹存;破国山河,死灰未冷。衣冠故我,莫谓亡国无人;风景依然,休向新亭洒泪。映日之义旗高擎,举国皆兵;摩天之巨刃横挥,何敌不克!乾坤再转,日月重明,诚看夺目之光辉,请认国旗之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