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妃和端宗得报,惊得目瞪口呆。群臣皆束手无策。张世杰迫于时势,打算亲自出马与元军直接交锋,一决雌雄。陆秀夫认为福安不可空虚,奉劝张世杰留下来辅卫两宫,以安民心。杨太妃从其言。张世杰只得作罢。没过几日,忽又有紧急军书传来:“建宁府失守,守臣赵崇玑被元军俘获……知邵武军赵时赏也放弃城池走了。”
杨太妃吓得骨软筋酥,两腿像弹棉花似的不住地打颤,抱着端宗只知道哭泣。各大臣心裂胆破,惴惴然纷纷来找张世杰、陆秀夫,请他们速筹善策。陈宜中没有掌到实权,精神状态不佳,不大理会朝中国事。张世杰和陆秀夫商量,只得大集朝臣,会议对策。众人都只是带着耳朵来的,只顾听,不开腔,眼睁睁地盯着张世杰。张世杰成了众目注视的焦点,不由得躁起来,宽额头上皱起三条像雕刻出来的深深的纹路,翘起兜腮胡子,半发牢骚半当真地说:“当务之急,不外乎三条路:能战则战,能守则守,既不能战又不能守,那就只有以死殉国。诸君愿意走哪一条路,请做决定。好比一把火烧开了锅里的水,堂内哄哄然骚动起来:有的摩拳擦掌要与元军血战到底,有的说宜持重坚守,不少人则主张以退为进,建议迁都,或者上山与敌人周旋,或者下海远遁。陆秀夫听不下去了,站起身,伸出双手向下一压,忿忿地说:“大敌当前,不是开理学铺子的时候。诸位大臣切忌高谈阔论,现在需要的是切实可行的计谋,比如说,提出要打的,请推出堪当大任的将帅来。当然,自告奋勇也可以……”“还有,兵源、粮草,也要一并考虑。”
陈文龙插嘴道。
“莫打岔,让陆枢密把话说完。”
苏刘义嚷嚷着。
“好吧,请听我往下说,”陆秀夫停顿了一下,“要坚守,也请说出理由,是待援呢,还是等待困死?如果说是等待救援,那么,援兵在哪里?”“守不如战,战才是上策。”
“仗已经打得够多的了,愈打得多,愈输得惨。”
陆秀夫话未讲完,众人又争论起来。张世杰伸长脖子,拉开嗓门,亮出了他那略带沙哑的高嗓门:“打又打不赢,守又守不住,降又不肯降,死又不想死,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以退为进,避开敌锋。”
“迁都等于逃跑,兴师动众,人心惶惶,费力难讨好。”
杨亮节护送二王时吃足了苦头,至今记忆犹新,谈虎色变。
一直默默无言的刘黻嘴角翘了翘,似笑非笑地说:“你是皇亲国戚,又是杨家将后裔,雄风应在,理所当然领兵出征哒。”
“清楚莫过于自己,”杨亮节老老实实地说,“我愧对祖宗,且不说雄风,连虎气也没有了。不过,帅才总归是有的,张枢密岂不堪当大将之任么?还有,文枢密他正在南剑州开府聚兵,可望他驰援福安哇。”
“哦,原来你也是依赖他二位哟。只可惜张枢密没有分身法,他坐镇京畿走不开,不能挂帅出征。文枢密呢,虽然壮志凌云,而势力有限,新招的几万人马还没有训练出来,战斗力强不强还只有天晓得。就箅他能挡住一路元军的进攻,另外三路,谁去对付?”又掀起一阵议论。众人唧唧哝哝,唠唠嘈嘈,聒噪了好久。杨亮节凝视着刘黻:“刘相公的意思,不知到底是主和还是主战,主进还是主退?”“我说得够明白的啦,权宜之计,非退不可。”
“可是,我能往,彼亦能往呀。”
“你把事情想绝了。我并不是说要把行都迁到某个地方长期固定不动,而是主张把行朝干脆搬到海上,到处为行在。到一形胜可守的地方,安屯下来,元军追到了,我们打得赢就打,打不羸就跑,跑到别的地方驻屯,他寻来了,我又照原样对付他。如此跟他周旋下去,料他莫奈我何。”
“这个法子好,”张全拍着手附和说,“我们有两千来艘大小海船战舰,可以联结成一座海上都城嘞。”
陆秀夫见陈宜中闭着眼睛在那里打瞌睡,用手肘触了触他的膀子:“相爷,你看怎么办好些?”“嗯,这个嘛,”陈宜中装作慎重的样子揣度了片刻,“航海虽未十分妥当,但眼下时迫势危,也只好如此而行。”
“我还虑着一点,”杨亮节仍然不放心,“福建沿海许多地方有元军舰只,一旦碰上了,怎么办?”张世杰一拍胸口,满有把握地说:“有我在,怕什么,我来担负保驾护航的责任。”
没有人和张世杰争论。陆秀夫拟了奏稿,叫做“联名上疏”,众臣在疏末一一签字后,陆陆续续走了。次日早朝,杨太妃见了奏章,觉得退避海上似乎不妥,张世杰和陆秀夫反复陈明福安战守两难之势,她才疑疑惑惑地望着张世杰,问道:“我们从海道走向哪里去呢?”“先去泉州,”张世杰说,“它是我国最大的对外贸易港,号称世界第一商港。港口优良,交通发达,经济繁荣,蒲寿庚兄弟在那里经商发了大财,拥有庞大的船队……”“可以驻跸吗?”“可以暂为行都,也可以随时迁移。”
杨太妃勉强准其所奏,诏命张世杰为水军都督,赴长门预备楼船战舰。又命知福安府王刚中留守城池,文天祥移屯汀州,福建招抚使王积翁出知南剑州。张世杰匆匆备齐大小海船后,杨太妃、端宗带着卫王昜和宫嫔、内侍上了当中最大的几艘楼船,大小臣僚上了后头的楼船,三军将校随后率领十八万军马依次登上了战舰。启航之时,福安军民臣等宛若送丧一般痛哭流涕,从海滨到港口都站满了人,万头攒动,一直望到海船驶出港口,慢慢消失了,才若有所失地返回来。两千来艘大小船只离开港口,逐一转舵向南。当日顺风,千帆竞发,船行如箭,篷影遮天蔽日,旌旗拂展,鼓乐齐鸣,声势赫然。第三天早晨,海上起了大雾,紫雾把海面全都笼罩起来。雾还没有收尽,海风发了狂,怒号着,尖啸着,像远处的狼嚎,像近处的马嘶,又像人在绝望中呻吟。风愈吹愈紧,愈刮愈急,怪涛倒立,黑浪掀天,艨艟泛泛,恰似飘浮在风口浪尖上的片片枯叶。旋风又卷起巨大的漩涡,仿佛要把这些叶片似的船只卷入无底深渊。杨太妃和端宗的心脏都差不多蹦到喉咙口来了,他们再也忍受不住了,像呼救那样喊叫着“停航”。
嘭嘭嘭相互撞击的浪涛中,颠悠悠飘过来两只连在一起的巡游艇,竭尽全力地向着张世杰的指挥舰靠拢,离船还有丈把远,艇上的水手便把铁锚抛过去,搭住战舰,收紧铁链,艇上的军士跨上战舰,嘶着喉咙苦叫着:“张都督,张都督,都督哇,出海事啦!“什么事,”张世杰从舱口探出头来,“如此慌慌张张?”船员们跑上前,跪倒在甲板上:“禀,禀都督,我们左队的巡游艇都被怒潮卷翻啦。”
“快起来,快起来,”张世杰挥挥手:“外面风雨大,快进舱。”
船员们哆哆嗦嗦进了舱,张世杰见他们浑身都被海水打湿了,有几个人还伤了手脚,不禁满怀同情地指着凳子说:“坐下来讲,讲完了去洗澡换衣。”
“前头两处地方发现了元军的舰只,每处都有好几百艘,也被风浪打得东倒西歪的,避在海湾里。我们不能再向东南方向走了,只能掉头,等息了风,再从远海绕过去。”
张世杰好似从恶梦中惊醒过来,两眼睁得大大的,他这才晓得巡游队颠覆了,丧失了一千余水兵,两三百艘游艇。前头有元军水师摆在那里,一旦相遇,免不了一场激烈的海战。怎么办?张世杰浓眉紧锁,竭力思考着:“掉头么,有损军威,停舰呢,风浪平息下来,必将与元军展开一场殊死大战……看来只能来一次冒险,借风偷渡。风是顺风,只要闯过去了,元军便追不及了。可是,”他的心头随着海浪震颠了一下,“我这铤而走险之计,两宫肯定会阻止,不如暂时瞒下来,到时候再做说明。”
考虑成熟,他上了大楼船,进舱见了杨太妃和端宗,奏道:“此处水深,船只下不得锚,尚须前进数里,方有良港。今日风浪虽大,却不是逆风横浪,不甚妨碍航行。臣打算将船只分成五只一组,一组一组用铁链连结起来,这样便顶得住风浪了,请圣上不必惊疑。”
杨太妃哪里懂得什么水深水浅,只求莫翻船就谢天谢地了。不过,这样颠簸,比要命还难受,实在难以忍耐。张世杰说把船连起来行驶会平稳许多,她也就无话可说了,点头准其所奏。张世杰退回指挥舰。立刻下令把船按五只一组结成帮,扯满篷,把住舵,冲风驭浪,向前飞驶。凭藉天昏海暗和喧嚣的风浪,宋舰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元军舰队旁边擦过去了。
一口气走了三十多里,天空豁然开朗,风平浪静,透明的、蓝宝石般的、一层一层的波纹,缓悠悠地从远处荡来。海,真是一个变化无常的怪物,先前,兴风作浪,凶神恶煞现在,却像袓露着光润胸腹的妇人,等候情郎投入怀中来亲吻似的,妩媚、柔和、娇佣、充满温情脉脉的迷惑力。微澜戏漾着奶黄的泡沫,海鸥追逐着雪白的浪花,海蜇却好比溜圆光滑的肉伞在清澈的水中飘游。端宗和杨太妃如醉如痴地在御榻上躺了好久,喝了几口姜汤,又进了些水果,才慢慢动弹得,由内侍和宫嫔搀扶着坐了起来。张世杰虽然咬紧牙关强行闯过了狂风恶浪,但还是怕元军追上来。不敢进港,只传令下了前后两道风篷,留下中篷,放慢速度继续行进,一直走到天黑,方靠岸下碇。吃过晚饭,张世杰过船觐见杨太妃和端宗,跪倒叩头请赦欺君之罪,如实奏明了冒险偷渡的缘故。杨太妃愣了一下,又习惯性地点点头,露出她那讨人喜爱的笑靥,宽厚而温顺地抚慰道:“逃脱这场大险,全靠张卿的胆识,卿家有功无罪。往后再遇着什么紧急情况,张卿尽管便宜行事,事后再奏好啦。”
张世杰叩头谢恩退了出来,吩咐三军加强巡逻,注意元军的动向,自己坐镇指挥舰,一夜不敢安眠。天一亮,又启碇继续航行。船到泉州,闽广招抚使蒲寿庚亲率水师来到港口,摆开战舰列队接驾。蒲寿庚,号海云,阿拉伯人,一说占城(越南)人,与兄蒲寿晟来泉州贸易,资金雄厚,拥有大量海舶,提举泉州市舶司达三十年之久,咸淳末因御海盗有功,授闽广招抚使。这泉州一带的水军皆归他节制,势力雄厚,颇有声威。有知情者提示张世杰留住他,带他一起走,张世杰不肯采纳,付之一笑:“蒲招抚诚心接驾,我们也应该以诚待诚,玩弄阴谋,挟持人家不放,天理不容,本都督也于心不忍。”
进言者不好再说下去了,眼睁睁地望着他送走了蒲寿庚。蒲寿庚回城后,张世杰又后悔起来,致函向他“借”一其实是征调一千艘战舰。蒲寿庚十分惜重自己历年苦心经营建造起来的这支舰队,不想给,但又不好硬顶,怕落个违抗勤王的罪名,于是采取了软拖的办法,迟迟不做答复。张世杰是个躁性子人,不禁火爆爆地大骂蒲寿庚老奸巨猾,要将他治罪。陆秀夫好不容易才将他劝阻住。两个人一道去奏请杨太妃和端宗下了一道调船的手谕。蒲寿庚得诏,反怪张世杰借圣旨要挟他,因怪成忿,因忿成恨,与知泉州事田子真和都统刘深商定,叛宋降元,紧闭城门,城楼竖起元朝旗号。杨太妃想挽救这种局势,欲遣使去劝谕他。张世杰坚持不肯,怒冲冲地奏道:“蒲寿庚老贼反心已久,不然断不至因此小事遽然背国降元,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枉费口舌而已。圣上不如诏命讨伐逆贼,擒住老贼以正国法!”
“蒲寿庚固然可恶,不过讨伐还不是时候。”
陆秀夫制止道,“我们攻城,元军必然来救。大战爆发,两宫在此受惊,似乎不妥。”
张世杰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陆秀夫的考虑周全些,改口道:“好吧,我们先送两宫去潮州驻跸,再回过头来攻打泉州。”
杨太妃从其所奏。张世杰誓欲踏平泉州,以泄心头之恨,退到舱外,下令启碇开航。两千来艘船舰,载着南宋朝廷和十八万人马,迎着刺骨的寒风,接连向潮州行驶。五福安府沦陷福建招抚使王积翁,自从受命出知南剑州,心里就很不踏实。迫于诏命到了南剑州任上,日夜都不安宁,如坐针毡一般,忧心忡忡,生怕元军打来。勉强坚持了二十来天,人熬瘦了,眼睛也熬红了,他熬得实在吃不消了,脑筋翻来覆去地思考:“回福安吧,那是元军首当其冲的大目标,比南剑州更危险。弃官而逃吧,又觉得不体面,况且做官毕竟比当老百姓好,有吃有穿还有赚头。投降吧,还不到时候,尤其留个叛徒的罪名,千古受人唾骂,连子孙后代都要受连累。唔,能不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丢乌纱又不丢名声,生前不吃亏,死后不挨骂?哈哈,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么?”他拍了拍脑门:“有,有,我可以来他一个暗降明不降。不,这只能是一种想象,而不能成为事实。咳,我王积翁未必蠢到了这步田地,连个防身的法子都想不出来啦?混帐东西!”
他在桌面上狠狠击了一巴掌,自己提醒了自己:“嘴,我何不用一个移花接木的计策,不就嫁祸于人了吗?”心里的石头掉下地,人就爽快了,肚子也晓得饿了。王积翁吩咐下去,侍从很快给他送来了几个菜,一壶好酒。他关上房门,自筛自饮,一边吃喝一边往下想:“到哪里去找替死鬼呢?南剑州找不到,也不能找,因为我本人是头头,好事坏事责任都在头头身上……头头找,找头头……”他自言自语地念着,念着,忽然眼睛一亮:“哦,有了,我何不去找王刚中嘛!”
酒是兴奋药,果然芳香开窍,帮他找出了理想的对象。他给自己满上了一杯,奖励自己一口干了,又夹了几片牛肉送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王刚中那家伙胖得像头猪,有名的猪脑壳。我和他又是老交情,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他献出福安,相信他会听我的。对他来说,相信朋友不会卖朋友,对别人而言,他投降,怪不到我头上来。他是猪脑壳但不是猪,是堂堂知府而不是普通百姓,是大人而不是三岁小孩。我一申辩,就可搪塞过去,赖掉这件事。”
王积翁前后左右正反倒顺都想熨贴了,事情宜急不宜缓,他派人叫来了统制樊贵华,假说自己要去福安办理公干,南剑州的公务委托他代管。樊贵华走后,他又进内宅和夫人包氏照样说了一遍,便带了小舅子和几个亲随,马不停蹄地赶到了福安。进了城,一直奔到府衙门口。门吏传报进去,王刚中满面春风迎了出来,把王积翁接进衙内,分宾主坐下,笑吟吟地说道:“今天清早喜鹊檐前叫,我知道会有贵客来。”
“不错,我正是为了一件大事来的,”王积翁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事关福安的安危和你个人的身家性命。”
王刚中一下就给他蒙住了,抬起肥泡泡的眼皮,疑疑惑惑地问道:“老兄呐,什么事呀!”
“我不说你不知道,我一说你就要吓一跳。”
王积翁故弄玄虚地说:“其实嘛,事实明摆着,只不过你没有正视它。唔,元军快要打到福安来了,贤弟呀,不瞒你说,我是来家取老小和财产的,不知你做何打算?”“我么,没有料到元军会来得这么快咧。”
“难怪你这么胖,嗨,真是心宽。”
“老兄哥,我不是心宽,而是没有想出一个万全的御敌之笛”“御也好,不御也好,你总不至于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吧?”“那当然不会罗,命根子嘛。”
王刚中急起来了,哭脸当笑脸,向王积翁求教:“老兄呃,言归正传,你熟读兵书,既肯来,定有善策赐教,小弟我日后定然结草衔环,以恩报德。”
王积翁见王刚中落进了他的圈套,心里头高兴得像敲小鼓一样乐陶陶的,表面上却做出极严肃的样子,拉着长声说道:“我和你本来是同族,亲如兄弟,客气话没有必要说。先请你回答一个问题,性命与名声,究竟哪一个要紧些?”王刚中差点被问住了。他确实不会用脑子,捋着胡须权衡对比了好久,才慢慢吞吞下结论似的说:“名声是虚的,性命是实的,常言道,图个实在。由此看来,性命重要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