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的心里并没有静下来,丝弦、歌声仍在耳内嗡嗡作响,眼帘晃动着舞女的婀娜多姿的倩影。他闻了闻手指头,指上的粉香味像迷魂药一样迷得他迷迷糊糊的。好色如命的王福,心不在焉地向门军挥挥手,军门转身走了出去。门军回到营门口,哐啷啷打开营门,让金应等四人过去了。第二营、第三营虽然盘问得严些,但由于毕耸应对如流,又闯过了营门。黄昏时分,金应等一行四人来到与城楼相连的第四营。只见城头上,滚木、磘石、灰瓶、炮子堆积如山,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密密麻麻。毕耸照样上前喊门,门军刚要下楼去报告王飞劝,鲍小豹从义父那里出来,碰上了,门军上前施礼道:“小将军,钱都统回城复令,要不要报告老将军?”“我在这里不一样吗?”鲍小豹以为门军轻视他,没好气地说,“放他进城”“焦岭冷百能也来啦。”
“我知道,是我老爹叫他来的。”
鲍小豹装出慎重的样子,扶着垛口往下瞧了一眼:“没错。打开城门。”
门军心里嘀咕着:“天都快黑了,你未必是猫眼睛,黑处也看得清楚?看不清嘛,详细问一问,不也放心些么?”但是,他不敢违抗小将军的命令,略一迟疑,赶快下楼启锁开门,放下了吊桥。金应等四人刚要策马上桥,出来查哨的王飞豹昕见城门嘎嘎响,急抖嚼环催马奔到城门洞口朝外面一望,见四个人到了吊桥边,顺口甩出一句话来:“嘿!谁叫你来的?”其实,王飞豹也没有看清人脸,他只觉得冷百能不应该离开焦岭,跟着钱汉英跑到这里来。杜浒心里一惊,以王飞豹认出他来了,勒住坐骑倒退了两步。他这一愣怔不要紧,引起了王飞豹的疑心,王飞豹暴发出一阵呵呵大笑:“好个假冷百能,你吃了豹子胆,竟闯到平远来了!”“我是假的,你又敢把我怎么样?”“你是谁?”“我就是杜浒,杜浒就是我!”杜浒是个直性子,从来不会作假,受不住王飞豹这一诈唬,以为对方果真看出了破绽,瞒不住了。旁边的金应急坏了:“嗨,这回泡汤喽!我的杜老兄,你也太实在啦!他明明是诈你,你怎么随便就承认呢?你要是不报名,我还可以采取补救措施。你这一报名,什么法子都无济无事了。”
真相大白!王飞豹感到侥幸而又庆幸,扬起下巴,得意地喊着说:“杜将军,乖乖地投降吧!落进了我的手掌,哪怕你是大侠,同样叫你进得来,出不去!”“笑话!”杜浒毫不示弱,“卖国求荣的奴才,我正是来找你算帐的。”
“哼哼,”王飞豹冷笑道,“鸭子死了嘴巴硬,一个走南闯北的大侠,未必连时局都没有看清楚?我问你,南宋如今还剩多少地盘,还有多少势力?张世杰已经被赶下了海,无踪无影了,还不知道淹死没有?只可怜那个十来岁的小皇帝跟着他受折磨。你们文都督,我真猜不透他是怎么点了状元的?一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明知不可为而硬要为之,有心报国却无力回常言道,孤掌难鸣。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们应该懂得。如今宋朝气数已尽,要想复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杜将军,对于你来说,眼下的出路有两条:一条是知难而返,激流勇退,退回去仍旧做侠客,痛痛快快过日子;一条是当机立断,顺应潮流,投降元朝,我保你加官进爵受重用。”
“一派胡言!”
杜浒吼道,“你叫我降元,我要你去见阎王!你敢出来和我比试么?我跟你大战两百回合!”王飞豹气恼得火冒三丈,眼睛都红了,双脚一磕蹬,小肚子撞上铁过梁,战马往前闯,掌中横槊,冲过了吊桥。唰!照定杜浒就是一槊。杜浒躲过槊尖,用枪还击。两个人战在一起,好似上山虎遇见下山虎,又如云中龙绞住雾中龙,马来马往,各舞兵器来回摇摆,战了七八个回合。杜浒的镔铁皂缨枪以气势取胜,王飞豹的横槊靠活力攻击对方。杜浒见天断黑了,想来个出奇制胜用巧劲刺倒王飞豹。二马一打照面,他把镔铁枪往上一举,口中喊道:“看枪!”
用了个哪吒探海式,枪头直取王飞豹的咽喉。王飞豹见枪到了,横槊一封。杜浒的右手在槊尖上划了一下,手背火辣辣地痛,流出血来了。王飞豹占了便宜,立刻转守为攻。他把吃奶的劲都运出来了,以劈雷轰顶式从杜浒的头上砸下来。杜浒举枪相迎,锵,枪槊相碰,由于右手受伤不得力,枪差点被震掉了。金应被鲍小豹死死缠住,两个人正杀得难分难解,无法摆脱出来救助杜浒。王飞豹看出杜浒有些力不从心了,步步进逼,一槊比一槊凶狠,一槊比一槊恶毒。西边突然刮起一阵地风,一匹金毛马仿佛凌空而降,从侧面掠过连营,飓风般卷了过来。王飞豹和杜浒都不约而同地收住了兵器。杜浒抬眼一瞧:“咦,金毛猴!”吕武好比猴子爬在马背上那样,精瘦矮小的身体穿戴着杏黄盔甲,黄灿灿的征袍,米黄中衣,虎皮披肩,虎皮战裙,两撮短眉扬起,亮着一对滴溜圆的眼睛,嘬着嘴巴,塌腮帮一涨一缩,手中攥着青铜盘龙棍。他用铜棍一磕玉面金毛兽的胯骨,金毛马屁股往后一坐,向前一蹿身子,几下子就贴近了杜浒。杜浒心里好高兴,亲切地叫起来:“金毛猴,你怎么风快地来啦?”“嘻嘻,猴子最会腾挪跳跃,当然快喽。”
吕武抓耳挠腮,顽皮地忽闪着眼睛,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王飞豹目瞪口呆,他真想不透,这个尖脸猴腮的人,又是如何闯过连营的。金毛猴吕武飓风一般穿过连营,闪电似的出现在杜浒和王飞豹跟前,令人震惊不已。这件事,除了吕武本身机灵敏捷以外,还有一段有趣的经历过程……四智取平远城刘洙和吕武遵照军令,率领三千人马,埋伏在平远西门外,等待金应和杜浒诈过连营,骗过王飞豹进入城内,点燃信炮,四门便一齐发起攻城。刘洙和吕武把人马安屯在一片榕树覆盖的山沟里面,静候城中传来信号。刘洙是“三脚猫”,非到处跑动不可,吕武更不用说,生成的猴性,休想他安宁片刻。两个人我瞒着你,你瞒着我,都悄悄地溜出了山沟。吕武看见香蕉、桃子、李子、野泡等果子摘下来便吃,肚子撑得太饱了,受不住,爬到一棵木棉树上打盹。刘洙抬头瞧见了吕武,捡起一粒石子抛上去,把他打醒了,他知道吕武容易激怒,故意指脚划手破口大骂:“你这刁猴崽子,好吃懒做,吃饱了就睡,睡足了又吃,吃肉不长肉,尖脸猴腮,黄皮寡瘦,连个老婆都找不到,你会打一辈子单身!喂,喂,齿来啦,快下来,刁猴,我带你去相亲,嗬嗬嗬。”
“三脚猫,”吕武睁开惺松的睡眼,“你趁我打瞌睡,泼妇骂街一样,把我吵醒来。唔,你跟我滚远点,好不好?不然的话,小心你的脑袋。”
“我偏要站在这里骂,你敢把我怎么样?”“好吧,你现在嘴硬,等我下来,我不撕开你的嘴巴,你不晓得厉害。”
“嗨嗨,猴头,你算什么鸟毛,下来呀,来呀,来呀,我正要教训教训你呢。”
吕武知道不把刘洙吓跑,他绝对睡不安稳,便从脑后抽出横搁在树桠枝上的青铜盘龙棍,装做要溜下地的样子。这一下真灵验,吕武一动,刘洙拔腿便跑。刘洙跑到一个山嘴上,停下来,听见大道上马挂銮铃响,叮铃铃,咕隆隆,铃声中混杂着沉重的车轮声,还有骡马的咴咴的嘶叫声,由远而近,愈来愈清晰。刘洙顺着声音向下俯视:“噫,好家伙,来了百十辆运粮车。”
粮车的前头有一匹大肚黄骠马,马背上坐着一个大胖子,肥头大耳,挺凸着圆鼓鼓的罗汉肚,活像一头大肥猪。头盔如同一个斗桶,披在身上的战袍好似扯起的风篷,脚上的靴子有土箕那么大。马的腰身被他压得往下驼,肚皮都快要挨近地面了,它低着头,费力地往前挪动着四条腿。刘洙差点笑出声来了,望着望着,脑子一动:“咦!这不明明是平远的运粮队么?哈哈,天赐良机,我刘某立功的时候到喽!常言道,功高莫过救驾,计毒要算绝粮。文都督安排天黑攻城,现在太阳还没有落山,时间有的是,我何不先赚下这件功劳,也好在众将面前露露脸,显示显示,免得他们老笑话我只会跑腿,不会做事。”
他敲了敲额头,反复揣摩了一下:“这么个大胖子,至少有三百斤重,身大力不亏,怕只怕我一个人揍他不翻。哦,有了,我何不邀了吕武一起干,让他也得一分光彩,老战友嘛,彼此彼此。”
想到这里,他来劲了,动真的了,弓腿跨步跑回那棵木棉树下,抡起虎尾三节鞭朝树干一阵抽打,震醒了吕武。吕武睁了睁圆溜溜的眼睛,探着脑袋问:“怎,怎么,信炮响啦?”“快下来,快下来,”刘洙急急地喊道,“赚功劳去!”
吕武以为要提前攻城,纵身从树上跳下地,提着青铜棍就跑。刘洙一把拖住他,半幵玩笑半当真地说:“我说你呀,猴子,以前那么精灵,现在糊涂啦。”
“你不是说炮响了么?我去把人马拖出来,不应该?”“哎,你什么时候听见了炮声?”“你说的哒。”
“我什么时候说的?”“先头噢。”
“瞎,先头,你问我,炮响啦?我说赚功劳去。”
“噢,是我误会喽。”
吕武清醒了,啐了一口痰,又要往树上爬。刘洙揪住他一只耳朵,把他的脸转向大道:“猴屁股,你看见没有?”“粮车!”吕武精神一振,“我们下山去截住它。”
“等一等,莫着急,先商量好再动手不迟。好事不在忙中起。”
“有什么好商量的,打死那个大胖子,不就成了么?”“没那么简单。先要算计一下,像文都督一样,拿个计谋,讲究讲究策略。猴手猴脚,猴动是不行的。”
“嘿呀,叽里哇喇一大套,你少罗嗦点,好不好?”刘洙干咳了两下,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呃,呢,这么办吧,你带三百弟兄在路口埋伏好,等粮车到了转拐角的地方,我就猛扑上去。要是我斗赢了那个大胖子,你们就一拥而上把粮车劫下来,如果斗不过他,老伙计,这回就看你够不够朋友哪?”“你直说好啦,要我做什么?怎么做?”“这事不难,容易得很。嗯,当我没有把握胜他时,我就装出作法的样子,口中念念有词,把三节鞭朝天上一指,喊两声齐天大圣,你就假扮成孙悟空,从高处跳下来,举起铜棍,一顿好打“何必装神弄鬼,自讨麻烦。”
“反正一句话,唔,猴子,不管怎么说,你一定得照我所说的做,而且要做得巧,做得好,不露破绽。”
吕武知道刘洙的特性,倘若不同意他的鬼点子,他非纠缠到你同意不可。他懒得跟他操嘴巴劲,带着三百兵卒埋伏到了路口的一侧。刘洙催马走上大道,来到粮车前头,用三节鞭一指:“呔,柙粮官,车子停下来,别走了!”“劫道!”大胖子脑袋一晃,“嘿,你想讨死,也不先问一问我是谁?”“你是猪。”
“不错,”大胖子没有昕懂意思,“我姓朱,叫做朱克梨,平远第一大教头,谁个不知,哪个不晓。看来你不是本地人。”
“我也告诉你吧,我姓屠,中国第一大屠户,专门杀猪的。你的名字不是叫做猪啃泥么,我成全你,让你多啃几口泥巴。”
“你骂人?”“我不骂你,骂谁?”朱克梨把手中的三股青铜叉一摆,气得嗷嗷叫。刘洙瞧着那神态,暗忖道:“看他的架式和叉子,这头肥猪可能是一个猎户出身。猎户本来精瘦,然而一做官便享福,一享福便养胖了。人怕出名猪怕壮,壮了就该死……”他把马向前一催,摇着虎尾三节鞭喊道:“敲锣!”鞭子横着向朱克梨拦腰扫去。朱克梨打虎出身,封搪很在行,用叉那么一挡,就把鞭头挡开了。刘洙举起鞭子张开口高喊:“打鼓,打鼓!”
不停地朝朱克梨头上抽打,朱克梨手力极大,手上工夫也很到家,灵敏地举叉往上就架。咣啷咣啷一阵响,鞭叉碰击,刘洙没有占便宜,虎口反而震疼了。他朝手心里吹吹气,吐了一口唾沫,活动活动,接着喊:“声东击西!”鞭子向左虚晃一下,再运足气劲往朱克梨的右肩砸下去。朱克梨的铜叉左右一挡,身体顺势向左边一偏,避开了。刘洙把马圈回来,同朱克梨的马一打照面,又重复开始了他的老三招:敲锣,打鼓,声东击西。朱克梨虽然躯体笨重,但手脚相当灵活,应付刘洙的三招,不算太费力。刘洙圈子兜得大,动作幅度大,气力也用得大,反而累了,额角上冒出了汗珠,心脏咚咚急跳,口里出粗气。朱克梨摸清了刘洙的底细,除了三招还是三招,又好气又好笑,两脚一蹬镫,马往前撞,奔向刘洙,唰地就是一铜叉。刘洙是个好汉不吃眼前亏的人,扯直三节鞭往外一挡,拨马就跑。刘洙愈跑,朱克梨愈恼,催动坐骑紧追。按理说,押粮官应该人不离脚车,车不离人,把劫车的人赶跑就行了,不可追得太远。这回他特别恼火,恼恨刘洙太可鄙,拿出了他当年对付老虎的横劲,不追上他,不打死他,决不放手。眼看追上了,只有一箭之遥了,刘洙骤然勒住马,转过头来,迎上前,问道:“猪啃泥,你咬住我不放,想干什么?”“我要揍死你,”朱克梨眦目咧嘴,“砸碎你的狗头!”
“嗬,看不出来呀,本事不大,口气倒不小!方才是给你留点面子,既然不识好歹,那就怪不得我喽。”
“你有什么本领,只管拿出来好啦。”
“我会聚神遣将,你怕不怕?”“闹神闹鬼,是歪门邪道。”
“我这是正道,请的是正神。”
“什么神?”“齐天大圣。”
“真是蚊子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法术,能请得动孙悟空下凡?”“告诉你,我十三岁上江西茅山学法,苦练三年,得道成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救苦救难,做了不少好事。后来驾祥云到了南海普陀寺,观音老母说我跟她有师徒的缘分,收我做了镇魔弟子,法号妙哉,又要我苦修三年,把佛法传给我。修到两年零三天,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观音老母升入莲花宝座,用兰花手拈着杨柳枝那么一甩,满天金光闪闪,海水金浪滚滚,孙悟空一个跟头打到观音老母面前,观音老母指着我问孙悟空:你认识他么?孙悟空睁开火眼金睛一看:噢,他原来是镇魔神临凡,嘻嘻,我是降妖的,他是镇魔的,我和他既然是天生的伙伴,何不结为兄弟,今后也好相互照应。观音老母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跟孙悟空有八拜之交,你说说,我请得来还是请不来?”“信口开河,”朱克梨嘴巴一咧,“乱弹琴。”
“你不信?”“我不信。”
“你真是个大笨蛋,快死到眉毛尖上来了,不但不向我讨饶,反而逼我作法。好吧,这就怪不得我喽,只怪你叫花子背米不动,自讨的。”
“让我先来讨你几下,讨死你这个牛皮大王,倒落得个六根清静。”
朱克梨把铜叉一摆,准备捅过去。刘洙连忙往后退,抽出虎尾三节鞭指着山口:“咭咭如律令……有请齐天大圣!”
“俺老孙来也!“山口上答应一声,果然飞下一匹金毛马来,马背上驮着一个手持铜棍的猴样人,来到刘洙跟前,双手一抱拳:“镇魔神将,你叫兄弟来,有何吩咐?”“大圣兄弟,”刘洙朝吕武递了个眼色,“这里有一头野猪精,冒称猪八戒,要伤我性命,请大圣帮我收拾他。”
“谨遵法旨。”
吕武竭力忍住笑,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一抖嚼环,掉转马头,转到朱克梨面前,二话不说,摇动青铜盘龙棍,嚯嚯嚯地耍起猴棍来。忽而奇蛇吐舌,忽而怪蟒翻身,忽而大鹏展翅,忽而巧女穿针。耍着耍着,趁朱克梨看花了眼睛,顺手朝他一棍打过去。朱克梨防不胜防,被吕武一棍击中右胸,他哑叫了一声“哎哟!”
举着铜叉冲上前就是一叉。吕武瞥见叉尖到了,不慌不忙把掌中的铜棍往上一举,铜棍刚好碰到叉尖尖上,档,朱克梨双手都震麻了,吕武将棍头用力一绞,铜叉被绞到空中,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朱克梨惊慌失措,两只手像驱赶黄峰似的乱舞起来。吕武一棍打过去,被他接住了,再用劲抵了一下。朱克梨仰面朝天从马背上掉下了地。吕武跟着跳到他的大肚皮面,站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式,举棍要打。朱克梨苦苦哀求道:“饶命,饶命!我投降。”
“老实点,不准动!”吕武朝刘洙招了招手,“镇魔神将,把他捆起来,送往西天。”
“呃,大圣,我是从西方来的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