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危急,别无选择。再不狙击,就摆脱不了元军的追击。
“这明明是送死哒。”
“我年巳古稀,死也无憾啦。”
“将军可是我们的中坚柱石啊!“我不过沧海一粟,都督才是中流砥柱。”
巩信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呼吸急促,全身的血液一股一股往上涌。他早已选中几十名壮士,组成一支敢死队,准备和元军死打硬拚,和他们周旋,拖住他们,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扞卫文天祥,扞卫国家的尊严,扞卫神圣的事业。
元军在追击中忽见有人拦住去路,横盾竖眼,箭拔弩张,吃了一惊,慌脚慌手往后退,宛若激流撞在矶头上,漩涡似的转来转去。巩信叫壮士们一字排开,自己居中立定,立马横刀,扬声吼道:“呔,哪个不怕死的野狼,快过来受死!“声音炸开,犹如晴天霹雳,把李恒、吕师夔和囊加歹都吓了一大跳。他们勒住马缰,定了定神,睁眼一瞧,只见一员老将威风凛凛挡在前头:面如重枣,红中透紫,紫中透亮,碧目圆睁,令人不寒而栗,胸前飘洒一部葱须般的长髯,似有倒竖之势。头上紫金盔,赤金抹额,身着大叶紫金甲,半披半挂绿罗袍,上绣蟒翻身,龙探爪,周围海水江岸。颈后八杆护背旗,蓝穗低垂。肩后飞鱼袋,内插宝雕弓,右挎走兽壶,密排雕翎箭。三折叠挂鱼榻尾,两扇征裙左右分,大红中衣,丹凤朝阳战靴。掌中一杆金背大砍刀,胯下赤炭火龙马。吕师夔认出他是荆湖老将巩信,便成了缩头乌龟,躲在李恒背后不敢露面。囊加歹骑在马上兜圈子,自言自语嘀咕着:“这点人马怎敢来狙击大军?莫非有诈……”“自古兵不厌诈,”李恒也有些五心不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今日之事,须防文天祥诡计。我们且等一等,倒要看看他们有何举动。”
巩信见元军疑疑惑惑,畏畏缩缩,都不肯上前,他等了好久,等得不耐烦了,大刀一挥,带领兵卒一齐冲向敌阵。李恒左旁闪出一员大将史长胜,汹汹然来战巩信,马往前撞,举枪便刺。巩信举刀往上一架,耳听档的一声,把枪磕飞了。史长胜脚尖点镫,拨马往回急跑。巩信手中大刀一翻,抡圆了照着他的头顶劈下去。史长胜听见刀带风声“嗖嗖”到了耳边,赶紧往鞍桥上趴下去,躲得稍微快了点,嗤嚓,刀尖砍在他的后脑袋上,头盔砍掉了,护背旗砍散了,脑袋被砍掉了一块,鲜血、脑浆四处溅开,噗哒,死尸摔于马下,战马咴咴落荒而逃。几员元将吓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没有逞强去送死,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转入阵中。巩信追上前去,囊加歹两侧飞出四骑接住巩信厮杀。巩信运动神力,舞得那口大刀如雪洒梨花一般,上下翻飞,寒光闪闪,杀得那四将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囊加歹简直看呆了,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吕师夔又遣四将出马助战。巩信一人敌住八将,毫不畏惧,来回又战了十余合,心里揣摩着:“混战不可持久,于我不利,我要以各个击破的法子胜他。”
一员元将冲到巩信马前,双锤迎面打来。巩信略一侧身,斜挥大刀,隔开双锤,借力顺势将刀向前一伸,元将人头落地。背后的元将挥来一横槊,他用了个鹞子翻身式,转身掉转刀头一连几刀,横槊将他被连人带马砍成了几大块。巩信左臂中了一枪,怒不可遏,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大砍大杀,兵刃撞击得叮档叮咱响,六员元将不死即伤,败退下去。巩信双腿用力一夹,赤炭马腾起四蹄,向阵内直奔。
元军将帅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赤炭马已冲到了他们跟前。巩信抡起金背大砍刀朝囊加歹劈去,囊加歹忙举宣花斧接住,卩当啷,震得膀子发麻,虎口皆裂。囊加歹拨转马头,拖着斧子,潜入了阵中。巩信带动几十名壮士杀入阵中来追囊加歹。北帅各自向门旗内钻进去,转了几个弯,不知去向了。巩信和壮士们四向冲杀,元军触着即死,沾着即亡,纷纷退避。他们从东杀到西,从南杀到北,杀了个七进七出。从已初杀到未末,杀得元军人仰马翻,尸横遍野。巩信身边只剩下二三十名残兵了,他自己身中十余枪,血染袍铠,筋疲力尽,不能再战了,便领着残兵卷出阵来,奔向旧路。没有走上半里路,巩信满身疮口流血不止,眼前一黑,几乎撞下马来,只得离鞍下马,拖着刀,摇摇晃晃走到一坨巨石旁边,倚刀坐下。跟随他的壮士都已遍体鳞伤,见巩信下了马,也跟着跳下马来,走到他身旁,成弧形围着他半立半蹲,立者或荷械,或叉手,蹲者一手按膝头,一个个横眉怒目,仿佛一座浮雕似的。
元军追上来,见到这般光景,愣怔住了,不敢近前,派人回去报知三位元帅。三位北帅左瞧右望,也是疑惑不解。吕师夔皱着眉头不吭声。囊加歹身向前倾,眯缝着眼睛边端详边说:“他们为什么这样站着、蹲着,巨石背后有人么,山上有伏兵么?”“难道又有什么诡计?”吕师夔接嘴说。
“这家伙厉害,”李恒也把握不住,“防着点好。”
元兵都不敢上前,三位北帅传令放箭。箭如飞蝗一般射去,可是巩信他们却无动于衷,依然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元兵轮番一射再射,直到巩信等将士身上插满了箭簇,李恒这才下令停止射击,用手摸摸瓜皮似的额头,咕哝着:“奇怪呀,未必这箭射他们不死?”“中箭不亡,闻所未闻,实在令人费解。”
吕师夔霎动着他那双绿豆眼。
“死了为什么尸首不倒呢?”囊加歹疑虑交加,“只怕他们有什么邪法吧?”“封刀封枪我听说过,”吕师夔用一种探询的口吻说,“但箭即能上他们的身,人是肉做的,岂有不死之理!”
元将哈里巴见他们议来议去没个完,发起躁气来了,自告奋勇要前去看个明白。他一抖缰绳,藏身马腹下,凑到近边端详广好久,见人都已死了,便甩镫离鞍,缩着脑袋,如踏浮冰似的嗫嗫着一步一步移近巩信,想取他的首级邀功请赏。哈里巴手握朴刀往上一扬,靠在巩信肩头的那口金背大砍刀斜着倒下去,不偏不倚,刀口正好砍到他的脖子上,脑袋往下一掉,身体横躺下去。巩信的尸体跟着仆倒下来,压在他的身体上。
元军将士见了,个个称奇,惊叹不已。这场历史上罕见的众寡极为悬殊的战斗,都督府巩信等数十名将士,在东固方石岭顽强狙击元朝十余万大军,用自己的丹心碧血,谱写了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无比悲壮的英雄乐章。身经百战的元军将士惊奇得半截木桩般愣愣地戳在那儿,半晌没有回味过来。北帅们也像挨了一下闷棍,杯弓蛇影,怀疑巩信身后有援军,怀疑山上有伏兵,徘徊观望,踟蹰不前。直到侦察明白四下一无危险,二无障碍,才重新抬起头来,像嗜血动物一般嚎叫,驱迫大军继续上路,乌云似的向宋军方向压过去。五败走空坑巩信等壮士以自己的牺牲阻住元军,让文天祥赢得了一个白昼的时间,又一次把元军甩到了后头。文天祥让精兵前头开路,自己断后,中间夹带百姓一路奔逃,一路派出探马回头探听消息。当他听到巩信和壮士们全部壮烈牺牲,如同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鸢鹰,跌坐在交椅里,如万箭钻心,痛彻肺腑,神魂俱乱,一时痛定思痛,禁不住恸哭出声。怎奈元兵又要追上来了,莫奈何,不敢停顿,只得忍悲含泪继续赶路。正走之间,又见斜侧面烟尘四起,红沙滚滚,狼肚涧那里幵始打起来了。
张汴、赵时赏带领本部人马来到狼肚涧,察觉涧里有动静,他们想从边沿绕过去,抢占虎啸崖。这时候,对面三声炮响,狂飙般卷出一彪人马,搭出和麦术丁事先埋伏在涧中,一个擎九耳八环刀,一个持狼牙棒,勒马挡住了宋军的出路。安南将军张汴这时心里急得像着了火,眼睛也红了,催马向前,举起三尖两刃刀向着搭出劈过去。搭出八字眉倒立,吊角眼圆翻,不等张汴的刀劈下来,用刀纂一挡他的刀头,再斛过头来几下砍过去。张汴收回两刃刀进行招架。由于过度疲劳,精神恍惚,搭出的最后一刀没有接住,档啷一声,头盔被砍掉了,脑袋削去小半边,鲜血像涌泉似的从左太阳穴旁边往下淌,他疼得浑身哆嗦,忍痛冲入敌阵,用刀劈杀了两员元将,自己终因流血过多,从马上跌下来,倒地身亡。赵孟溁和赵时赏从阵后赶上来,见张汴死了,一齐冲上前去,咬住搭出斗打。麦术丁飞马上前,顶住赵时赏,棒来戟去,戟去棒来。赵时赏戟法精妙绝伦,麦术丁抵挡不住,边战边往后退。赵孟溁和搭出你一招我一式,马来马往,大战了四五个回合,打了十来个照面,头上都冒出汗来了,没有分出胜负。文天祥所领后军大队人马到了。刘洙、吕武和杜浒没有寻找到刘子俊、部讽和黎贵达,也先后返回来了。探马禀报说:“搭出和麦术丁堵住了出路,张将军壮烈牺牲,二位赵将军正在大战。”
文天祥又是一惊,伤心落泪。半晌,才问左右道:“哪位将军前去助阵?”“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替张将军报仇,非打他个落花流水不可!”
杜浒、刘洙和吕武三将齐声应着。搭出和麦术丁抵不住赵孟溁、赵时赏、杜浒、刘洙和吕武五员大将的冲杀,不住停地往后退却。文天祥驱动大军掩杀过去,元军且战且退。宋军追了一程,鸣金收兵。兵马就地休整了一下,用过午餐,文天祥一声令下,大军开赴虎啸崖。走出狼肚涧,转过野猪坳,来到虎啸崖前,文天祥抬头一看,不禁打了个寒颤:山势高耸入云,悬崖峭壁如同斧劈刀削一般,唯一的一条山路已被程鹏飞扼住据守,装上了滚木磘石。文天祥打算亲自去勘探一下现场,吴文焕、林栋主动请战:“都督且等一等,让我们先去走一遭回来。”
“山势险恶,又有重兵把守。”
文天祥嘱咐道,“要小心哟。”
吴文焕和林栋撒马拧枪,奔向山口。这条山道弯弯曲曲通到岭上,有十来里路程,吴、林二将上去不到两里路远,猛听得山口一阵哄哄乱响,宛若山洪暴发似的,滚木,磘石倾泻下来,两员战将连人带马碾成了肉泥,那惨状叫人眼泪都流出来了。在这进退两难之际,背后号炮震响,战鼓咚咚,李恒和吕师夔、搭出和麦术丁,以及囊加歹的三路元军再次追上来了。文天祥心急如焚,众将都来请战,攻山方案还没有考虑成熟。这时候,赵孟深走到文天祥身旁,用手朝南一指:“都督往上看,吕将军、刘将军和杜将军爬上去了!”就在吴文焕和林栋上山探路时,吕武、刘洙和杜浒也跟着行动起来了。刘洙熟悉地理环境,招呼杜、吕二人转到山的南面,带领五十名身强力壮的弓箭手,攀岩藤,爬陡壁,飞越天险,从侧面神不知鬼不觉地翻上了山顶。居高临下,五十名弓箭手同时连续射箭,看守滚木确石的元兵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箭已如骤雨般落到了他们身上。山口夺过来了,文天祥喜华望外,即令擂响战鼓,踊跃登山。宋军翻过虎啸崖,插近路赶到空坑。将士们困乏已极,和衣倒在地上睡着了。这天是一二七七年的八月二十七日,赣南气温颇高,即使不垫东西,地面上也勉强可以睡觉。文天祥和主将们在山前陈师韩家里借宿。睡到下半夜,后山喊声四起,鼓角齐鸣,程鹏飞、李恒和吕师夔、搭出和麦术丁,以及囊加歹共四路元军,陆续追到了。文天祥翻身坐起,准备传令点齐三军迎战,陈师韩进言说:、“元军来势凶猛,都督不可正面拒敌。”
“道路已被他们封锁,”文天祥焦急万分,“我们从哪里走?”“左侧有一条小径可通山下,都督请随我来。”
陈师韩引着宋军从间道往山里转移,正走之间,曾凤和水仙来了。父女俩指导宋军转了一个六十度的弯子,曾凤满有把握地对文天祥说:“相公就这样走下去,尽管大胆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倘若元军又追上来了呢?”文天祥仍不放心。
“有我们在这里,他们休想追上你。”
“师父、师妹也加入都督府?”“我们不参加……不过,我们一直在和你一起抗元。这样,不参加也许比参加还好些。”
“你们太好啦……”文天祥激动得呼吸急促,胡子都抖动起来“天底下的好人多,而你又是好人中的好人……相公,领着人马走吧,我们不走了。”
“你们又要离开我?要知道,这是关键时刻哒。”
“正因为是关键时刻,我们要暗中保护你,所以不得不和你分手。”
说罢,曾凤和水仙转上一条盘旋道,转来绕去往山顶上走。宋军走脱后,元军诘问留下来的山民:“文天祥在哪里村民都说不知道。
元军气得发了狂,攻破山寨,放火烧山,大肆屠杀山径狭窄,逃难的百姓甚多,扶老携幼,喊爹叫娘。文天祥虽由间道走脱,由于老百姓夹在部队中间,路径常常被塞住。
元军追兵紧紧跟在后头穷追不舍。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忽然从山巅传下来曾凤和水仙的喊叫声:“相公快走!相公快走!”
文天祥的军队和老百姓刚刚过去,轰隆一阵巨响,好似天崩地裂一般,坠下一堆巨石,大如数间屋,横壅于路上,阻住了通道。
元军只得迂回攀援过去,而文天祥大军和老百姓却因此走远了。后来老百姓称此石为“相公石”。
《庐陵县志》记述道:“相石在空坑。宋文天祥兵败走兴国,元兵追至,忽巨石自坠塞道,追者遂退。后人筑亭于傍,名曰相石。”
文天祥以超负荷的承受能力拖着军民艰苦跋涉,元军铁骑又将追及。黎明时分,浓密而灰黯的雾霭从山间滚涌出来,像从天而降的墙垛,更像陡然耸立在眼前的崇山峻岭,遮掩了天空,遮掩了山水,遮掩了路径,甚至连两军近在咫尺都相互看不见。后头元军喧腾的声浪依稀可闻。浓雾愈聚愈厚,仿佛成了黑色的烟云,填满了周围的空间,把一切卷进了黑咕隆咚的深渊里。瞬息间,饿狼般的元兵临近了,吼叫着要捉拿文天祥。
“救命哇!救命哇……”山坡下突然传来一阵呼救声,隐隐约约,文天祥仔细一听,判断出是两老一小三个人的声音。他要下山去救,周围的人都说不可因小失大,劝他赶快走。
“坡下三条命,我只一条命,怎么能说那是小事呢?”“你是统帅,眼下数万人的命根子都抓在你手里,蛇无头不行,失去你的指挥,三军和民众就成了一盘散沙,都会被元军一个一个吞掉。”
“救命哇,救,救命……”山下又传来断续的呼救声。文天祥像受了撞击似的震颠了一下,立刻从白龙驹背上跳下地,往山下走。众人拦住他,苦劝道:“都督,不行哇,这样一下一上,耽误的时间太多啦,元军紧跟在后面追咧。”
“总不能见死不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