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文仪的讲解,四个孩子都感慨不已,对欧阳修十分敬慕,立志像他那样勤奋好学,破旧创新,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行完跪拜礼,孩子们走到第二尊塑像跟前,边瞻仰边听文仪讲述:“杨忠襄公,名邦乂,字希稷,高宗政和进士,历任蕲、庐、建康三郡教授,后知溧阳县。建炎三年,金兵侵入京城建康,守臣杜充及大臣李悦、陈邦光都已投降,而通判官杨邦乂却誓死不降。他咬破手指,用鲜血在衣襟上写下宁作赵氏鬼,不为他邦臣十个大字,昂起头来怒吼:快杀我!你们这些豺狼,杀了我吧!一头撞到柱基上,血流满面,凶残的金兀术下令劈开他的胸膛,挖出了他的心脏……”说罢,他朝杨邦乂的塑像跪倒下去,孩子们跟着他拜了三拜。文天祥眼里噙着热泪,杨邦乂以死报国和气贯长虹的民族气节,像一粒种子,深深地埋进了他那冰玉般纯洁的心坎里。文仪把四个孩子都叫到身边,扶住文天祥的肩膀,继续介绍第三尊塑像:“胡忠简公,讳铨,字邦衡,号澹庵,高宗建炎进士。金军渡江南下,他于赣州招募壮丁,保卫乡里,后至临安,任枢密院编修官。他反对高宗向金国屈膝,痛恨奸相秦桧的卖国行径,写了封事直谏高宗,规劝他要以刘豫为戒……”文天祥、刘洙和金应情不自禁拍手叫好。文仪也提高了声糊“一二”詹一酗山议绍调:“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绍兴八年,秦桧主和,他上书力斥和议,反对用金正朔,乞斩秦桧与参政孙近、使臣王伦……”“我看他也未免自视过髙,好像自己比皇帝、宰相都高明些,搞得清楚些,看得准些。”
文璧不理解胡铨的所作所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主战怎么不对呢?”文天祥反问道。
“战与和,事实上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打不赢,何必兴师动众去送死,还不如妥协求和好。”
“岳飞不是打赢了么?”“也不能说他打了两个胜仗,就一俊遮百丑,什么都好,什么都正确。他一直打到朱仙镇,孤军深入,不能说这做法就十分稳妥。朝廷接连下十二道金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逼出来的。诸葛一生惟谨慎,不管怎么说,谨慎比冒险好,更比狂妄好。”
让孩子们争论了一气,文仪把一只手放到文璧的头顶上:“不要强词夺理。你太幼稚了,还没有学会如何做人。胡铨得罪了秦桧等那些当道的奸臣,被除名,编管新州,再谪吉阳军。秦法死后,移至衡州。历尽艰辛,几经飘零,但是矢志不移,他不愧为后人的楷模,着作有《澹庵集》等。”
文仪疲倦了,有些支持不住,昨天淋雨受了凉,又在堂弟家里多喝了两盅酒,今天很不舒服,鼻塞头晕,胸闷身重,靠着墙壁坐了下来。以下的乡贤像:周文忠公周必大、杨文节公杨万里,只能让孩子们自己去瞻仰,去体会他们的抗金扶宋的爱国事迹了。第二章辛苦遭逢起一经一桂苑先声瞻仰乡贤回家,文仪病倒了,卧床不起,饮食不沾,后来伤寒转成了疟疾,疟疾才止,又得了秋后痢疾。多亏金东昌守在旁边下药调治,总算救了他的性命。可是,大病之后,他的身体长期恢复不过来,面黄肌瘦,精神萎顿,不能再教孩子们读书了。
一二五二年,曾德慈生了幺儿文璋,既要操劳家务,又要抚育幼子,实在忙不过来。
文天祥、文璧、刘洙和金应便一齐离开家园,进了庐陵邑校。
一二五三年,邑校举行帘试,考题是《中道狂狷,乡原如何》,文天祥取得了第一名,文璧、刘洙和金应也同时考取了。文天祥五月初二满了十八岁,刘洙不到十八岁,文璧和金应将近十七岁。自此刘洙和金应弃文习武,以后都中了武举,长期跟随文天祥东奔西跑,南征北战,历尽酸甜苦辣。这年冬天,文天祥和欧阳静娴拜了天地,结成了夫妻。颜靓妆和静娴带过来的丫头黄谲英成了贴身丫鬟。
一二六四年十一月,文天祥出任江西提刑时,欧阳夫人身怀有孕。曾老夫人做主,自己和欧阳夫人留在家里,文天祥纳颜靓妆和黄谲英为妾,随之赴任。
一二五五年,体弱多病的霆孙去世,年仅十六岁。年初,文天祥和文璧兄弟进入庐陵白鹭洲书院,继续攻读“庐陵白鹭洲,位于赣水上游,是一个天然的长岛。其名字来源于唐代诗仙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一诗中的名句:“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名声昭着的白鹭洲书院就设在该岛上。它建于一二四一年,由当时任吉州知州的江万里创办。江万里,南康军都昌(今属江西)人,字子远,以乡举入太学,官至左丞相兼枢密使。他是南宋末年的名宰相,大清官。为了给国家培育英才,江万里曾亲自出任白鹭洲书院的山长,主持讲学。书院走上正轨后,便将山长之位移交给了吉州(今江西吉安市)名儒欧阳守道。欧阳守道,号巽斋,吉州人,少年孤贫,自力于学,年纪不到三十岁就以德行成了家乡的儒宗。江万里守吉州,守道适贡于乡,江万里特别器重他,一二四一年守道举进士,江万里首请他为诸生讲学。欧阳守道为人宽仁豁达,学识渊博,他接任书院山长后,像磁铁一样吸引了许多青年进院求学深造,造就了一大批人才。文天祥非常敬仰欧阳山长,巴不得早些聆听他的教诲。然而,在他入院那天,欧阳守道外出未归,一直等到太阳落水,仍未见到山长。文璧过江到庐陵去了,他坐着觉得无聊,便提着曾水仙赠送给他的雌雄剑步上洲头,选了一块平地,深深呼吸了江畔的一口新鲜空气,将袍襟掖了掖,抽剑出鞘,挥动双臂舞起来:剑锋犹如青蛇吐舌寒光闪闪,动作恰似鹰击长空,刚劲洒脱,旋转宛若盘龙绕玉柱,攻击好比猛虎跳山涧,其削砍劈剁勾挑拨刺,无一不巧夺天工。结束以怀中抱月的姿势收住,双剑一合,剑影仿佛水面的波光陡然熄灭。此时,一位长者踽踽而来,双手一拍,喝彩道:“好剑法,好剑法!”
文天祥定睛一看,见来人年近半百,身体颀长,脸色清朗,目光慈祥,眉如卧蚕,准头端正,大耳垂轮,颏下飘洒一部浓髯,头戴方巾,身穿茧绸直裰,白护领,白甩袖,脚下是白袜青鞋,神清气爽,风度高雅。于是抱拳弓身,谦逊地说:“献丑啦,献丑啦!我在这里等欧阳山长,没事做,消磨一下时间。”
“哦,原来如此。我就是欧阳守道,你是谁?”“山长,在下文天祥,特来贵院求学的。”
“喔唷,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后生可畏!”
“先生过奖了,学生求你老人家不吝赐教。”
文天祥跪倒在地,纳头拜了三拜。欧阳守道转动着眼珠子,细细端详文天祥。这时文天祥还不到二十岁,眉目清秀,相貌端正,一副从容的态度和大方、潇洒的气派。脸庞如中秋的圆月一般饱满、白晳、丰润,挺如悬胆的鼻梁恰到好处地把它分开。又黑又长的眉毛,自然地送进鬓角,两只眼睛明澈得像水晶一样,机灵有神。霍霍转动的眸子,静止时好似一泓清水,清澈见底,顾盼时如同星星流动,晶莹闪烁。耳轮分明,外圏和里圏的协调与精美恍若玉雕似的。虽然额头略显宽广,表情有些外露,带着几分稚嫩的意味,但是整个儿说来,英姿俊雅,仪表非凡,全身洋溢着青春的葳蕤生气。山长不禁喜上眉梢,笑眯眯伸手拉着文天祥,勉励道:“庐陵山水好,人才辈出,愿你勤学苦练,早日成为国家的栋敏“昕到“国家”二字,文天祥深深叹了口气。欧阳守道不解其意,疑惑地问:“庠生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山长啊,”文天祥蹙着前额,“庐陵虽说风平浪静,而国家却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像我这样的匹夫,空有七尺之躯,比起庐陵先辈们的凌云壮举,实在太惭愧喽。”
“难得啊难得,难得你的一片忧国忧民之心…〃”春天来了,南风轻拂,细雨如烟,暖融融的春光带来了勃勃生机和万物向荣的气象。书院里,杏花如云,桃吐丹霞,蝶舞蜂喧,书声朗朗,又为春天平添了几分生趣。姹紫嫣红的鲜花在丽日下争奇斗艳,空气中散布着湿润、清新和醉人的芳香,春风又送过来阵阵琴声:时而金戈铁马破空而来,时而流水落花悄然而去,时而暴风骤雨,时而风流云散,高低疾徐,宛转悠扬,曲尽其妙。文天祥寻声走到后院,欧阳守道让进门来,盘膝坐于案前,调弦转轴,抚琴一操,清脆悦耳。文天祥心花怒放,欣然问道:“山长,我学不学得会?”“有志者事竟成,哪有学不会的。”
欧阳守道便把瑶琴的乐理讲解了一番,告诉他外按金木水火土,内按宫商角徵羽,如何以五音分配六吕、六律。文天祥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他从基本技能练起,按谱调拨,很快就弹熟稔了,将《菩萨蛮》、《忆秦蛾》、《春江花月夜》、《出塞》、《满江红》、《阳关三叠》等小词、短章和长调的名曲,奏得得心应手,精妙秀远。欧阳守道又将胡琴、笛子、琵琶、箫笙、唢呐和钟鼓等乐器一一教给他,文天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他的求知欲强,如饥似渴,孜孜不倦,废寝忘餐,渐次又学到书法、绘画、雕刻、治印。从琴棋书画到诗词歌赋,以至天文地理、医卜星相,凡文天祥所问的,欧阳守道无一不知,无一不能。文天祥也每见必学,每学必会,每会必精。夜色在增厚,在加浓,夜空像坦荡无垠的海洋,幽深,迷幻。繁星拱卫的银河,如同一条宽阔的闪动着光斑的带子,横越夜空,伸向天际,大熊星和小熊星的车轴缓缓地滚动着。斗转星移,夜深人静,白鹭洲书院像被轻纱罩着,进入了静静的沉睡中。但是,文天祥的卧室里仍然亮着灯光,传出来清晰的读书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他愈读愈来神,愈带劲,简直到了陶醉的地步,下意识地摇头晃脑朗诵起来:“……日所受不过数升,而袜不择粟,饮不择泉,揽辔未安,踊跃疾驱……”住在后栋的欧阳守道一手抚着那部浓须,一手摇着油纸扇,踱进门,关切地说:“天祥,该睡觉呐。”
“噢,山长,对不起,”文天祥很抱歉,“学生吵醒你老人家啦。”
“呵呵,怪只怪你入迷了,没有听到我的读书声,我也正在读岳珂所撰的《金佗粹编》,你知道岳珂是岳飞的什么人吗?”“他是岳元帅的嫡孙。”
“对。”
欧阳守道点了点头,“岳飞的诗文的确值得一读,可惜散佚了不少。不过,就现存的这些作品来看,都气壮山河,志趣远大,不同凡响。适才你读的《马论》,便是一篇授人以理的好文章嘞。”
“依我看,本文的主旨正是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你果然把握了它的精神实质。文章形若论马,实质论人。做人,不仅要有过得硬的本领,更重要的是,还要有高洁的品质和崇高的品格。这样,才能够担当得起国家和民族的重任。”
欧阳守道看正了文天祥,深深地喜爱上了文天祥。他倾平生之所学,不倦地教诲。他们既是师生,又是忘年之交,经常在一起切磋学业,谈论国家大事,分折时弊,探寻救国救民的方略。这年正是大比之年,秋天,文天祥以字举郡贡士,他的弟弟文璧也考中了贡士,兄弟俩都取得了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什么叫做以字举呢?原来文天祥出生时,名字不叫文天祥,他的祖父梦见他腾紫云而上,命名云孙,字天祥。以字入贡后,字就成了名,字则改为履善,又字宋瑞,号文山。两兄弟中贡士后,都忙着会同年,会同门,公请老师,赴老师请,序齿录,送朱卷,直等赴过鹿鸣宴,拜完了客,一晃便是半个多月。他们想到明年会试,不得不又接着用功。书院对庠生布置的供课(亦称功课),规定每旬一课,上旬赋、义,中旬论,下旬策,各给课簿,以备考查,确定等第高下。课题申报学官后,予以公布。学生供课不足,要受责罚。文天祥和文璧正在赶做作业时,欧阳山长来了。他接过课簿看了看,想了想,敲着桌子说:“功课倒是做得可以。不过,会试比起乡试,那就一步难似一步了。明年春季礼部举行考试,叫做礼部试,又叫省试、南省试、春试,按照不同科目,第一日考诗赋或经义,第二日考论,第三日考策。省试合格的举人,由贡院放榜,正式奏明朝廷后,再参加殿试。殿试开考时,选派初考、复考、详定、编排、点检试卷、封弥、对读、巡辅等官员,考试时务策,举子当天考当天纳卷,试卷封弥、打号、誊录、送考官批阅定等。殹试完毕,由皇帝主特唱名仪式,合格者按等第高下授本科及第、出身、同出身、释褐授官。”
“哎呀,这么罗嗦!”
文璧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你们用不着管那么多,主要是如何做好文章。依我看,事不宜迟,从眼下就得做起。由我拟出策题来,你们依题作文。请注意,凡是敷衍策题,用些架空排句,歌功颂德,以至抄袭现成的资料,都是要不得的。所谓史液经腴的文章,不能算上乘之作。尤其时务策,更要紧扣时世,有感而发,有独到的见解,切中肯綮,鞭辟入里。”
“多谢山长教诲!”
“今后你们作文,要用省试卷子誊正,策论用殿试卷子誊正,直接交我批阅。”
“这,太难为山长咯。”
“科名一路,从来有句颠扑不破的话,叫做窗下休言命,场中莫论文。照上句讲,勤奋出真知,自然文章是个凭据;依下句,似乎还得看命运如何。我却只相信人,不相信天,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勤有功,戏无益,不努力,万事空。”
“山长言之在理。”
文天祥连连点头。
“临场我有三点体会,望你们铭记:首先,要心正,心正则灵,心术不正,究竟于事无益,于时无补。其次,入场那天要早点进贡院,熟悉熟悉环境,找人交谈交谈,取长补短,晚上早点休息,让心静下来。再次,场上保持清醒的头脑,深究题意,想好了再下笔。”
此后,文天祥和文璧遵照欧阳守道的训导,日以继夜地苦学苦练,准备来年参加会试。对于文天祥的成长,最关心、影响最大的长辈,除了父母之外,就数曾凤和欧阳守道了。靠他们所教会的本领和做人的道理,文天祥将自己造就成了一位文武全才的不朽的爱国英雄。他一直没有忘记他们,他们一直活在他的心目中。
一二七三年五月,欧阳守道病逝,文天祥怀着极其沉痛和敬爱的心情,写了一篇《祭欧阳巽斋先生》的文章。文中盛称“先生之学,如布帛菽粟,求为有益于世用,而不为高谈虚语以自标榜于一时。”
欧阳守道治学,是以有益于时用为宗旨的,这和文天祥的有益于事功与补世,完全吻合。所以“先生爱某如子弟,某事先生如执经,盖有年于兹。先生与他人言,或终日不当意。至某,虽拂意逆志,莫不为之解颐。”
由此可见欧阳守道的为人,治学态度,以及对文天祥的备至关怀和良苦用心。文天祥对于欧阳守道师生之情,并不亚于岳飞师事周侗、孔子弟子子贡在孔子墓西侧“结庐守墓”,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秋去冬来,文仪决定陪送文天祥和文璧去临安参加来年的进士考试。他两兄弟都由提举知郡李迪举送。文仪未妻为两个儿子匆匆做着准备。文仪的身体每况愈下,加上操劳过度,差点又病倒了。文天祥的内心很激动,犹如奔涌的赣江一样洪涛滚滚,波澜起伏:“此番进京,非同小可,数以万计的举子,百里挑一,好比攀登蜀道。通过礼部考试,还要到金殿对策,天子命题,御笔点卷……”夜深了,他仍然没有睡意,徘徊月下,“理宗皇帝到底愿不愿意听真话,听直话?如果他听不得逆耳之言,只喜欢歌功颂德,怎么办?”他脚步停下来,自言自语:“我决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玩文字游戏。假设因犯颜直谏而落榜呢?”再反问自己,顿了顿,终于毅然答道:“个人事小,社稷事大,即使粉身碎骨,也不可以虚假换取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