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是个血性男儿，犟得出奇。他看准了的事，那是难得转弯的，也许九牛二虎都拉不回头。文仪雇了一辆大篷车，可以半装半坐。诸事安排已毕，便择了个长行吉日，叫两个儿子拜别祠堂，打算启程。饯行宴上，文天祥精神焕发，情绪高涨，当众吟诵了他的《次鹿鸣宴诗》：礼乐皇皇使者行，光华分似及乡英。贞元虎榜虽联捷，司隶龙门幸缀名。〃二宋高科犹易事，两苏清节乃真荣。囊书自负应如此，肯逊当年祢正平。他以苏轼、苏辙兄弟来比喻并要求自己与弟弟文璧，认为真正荣幸的，不在于高科，而是高尚的人品与美德，且以此为傲。二省试公元一二五六年，即南宋理宗宝佑四年，是理宗皇帝在位的第三十三个年头，又是会试大比之年。去年十二月十五日，文仪带着文天祥和文璧兄弟进京赶考，加上刘洙、金应作陪，五个人坐大篷车取道玉山，年底到达临安（今浙江杭州市）。文天祥和文璧随解官去礼部呈验解牒、交纳试纸、加盖官印，办完准考手续，便在驿馆住了下来。开春的时候，礼部举行了考试。临考那天，文仪、刘洙、金应赶在五鼓前将文天祥和文璧送到贡院门前。文天祥兄弟进入外砖门，候着点名台唱了名，领了照入签，随着众考生鱼贯而入，走到内砖门，便是头道检查所。天气寒冷，监门官员大都躲在室内烤火，时不时出来关照一下，随即又进去了。公差们显得很忙碌，喳喳呼呼，守在门口对举子们一个一个地严格履行检查手续之后，才肯放行。文氏兄弟见前面的人都解开了衣裳，才待放下考篮，两个酒醉得像红脸关公似的监门官，见挤多了人，挥手嚷嚷着：“喂，弟兄们，动作放快点，反正里面还得搜检一次！
“走到内砖门，只见门洞底下那些已搜检过的考生，一个个掩着衣襟，歪背着行李，一手挽搭包，一手挎考篮，还要举着那支照入签，迈过高高的门坎。文天祥觉得那样子颇有些难堪，心中不大情愿。走在前头的陈龙复，泉州人，年已半百，当他跟随人流挪挪移移时，忽然听得一声猛喝：“站住！搁下东西，解开衣裳……”一他那花白胡须顿时恼火地翘起来，额头上皱起了几道深深的抬头纹。正在这时候，主考官王应麟背着手踱了过来，脸一沉，呵斥道：“你当差只顾当差，怎么如此大呼小叫的！国家明经取士，是何等大典，你太不懂官事喽！”
他说了这几句话，检查正常了许多，那种狐假虎威似的特殊气氛消除了，监门公差不再以搜查怀挟书籍等禁物为由，叫人敞胸露怀接受查看，也不再动手动脚对人满身混摸乱掏了。正月大冷天，举子们却累得满睑汗涔涔的。来到考场门口，都想歇歇气再上去领试卷。相识的聚到了一起，放下行包、考具，边揩汗边扯谈。文天祥、文璧寻到熟人谢枋得和黄震那里去了。
他们站在墙脚下，眼睛却望着那位胸宽体胖的监察御史在台前不慌不忙按名散发试卷。他右手搦管毛笔，左手食指戳在名册上，叫一人，打一勾，发一份卷纸。台下乱哄哄的，又吵又闹，有的甚至躁得骂起来，他充耳不闻，熟视无睹，依旧按他的程序，按部就班行事。新近结识的陆秀夫领到了试卷，文天祥几个人便把随身所带的东西交给他看守，一齐拥到胖御史那里去等着。接到卷子，各自收进卷袋里，带上行包和考篮，进了考场门，交了签。这道门，是贡院的第三道门，称做“龙门”，含有祝贺考生过了此门，就会像龙一样飞黄腾达的意思。站在栅栏门口的管号官吏指手划脚大声喊着：“诸位老爷，照号而入，东号房的从东边走，西号房走西边！“文天祥是天字第一号，号房在东边极北处，过了栅栏，他便靠东边朝北行走。贡院龙门宽绰，屋宇沉沉。东西两侧的两长溜号房灰瓦毗连，正面是不偏不倚的至公堂。春寒料峭，风吹得明远楼上四角高挑的青红旗飘摇不定，呼啦呼啦响。中央的危楼千寻高耸，道士设坛打醮，鸣锣击鼓，焚香化纸，举着令牌，摇动令旗招神唤鬼：“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
神秘之中又增添了一层恐怖氛围。东西号房分成若干号舍，依《千字文》的顺序编号，每一号有蜂窝似的小号舍几十上百间不等，俗称号筒子。文天祥走过许多号舍，在北方当头一所号舍门外山墙上看见了石灰写的“天字号”三个大字，停下来。本号号军从矮栅栏上头伸手把他的行李和考具接了过去。封号之前，出入的人只能抽开栅栏当中的一根木条，钻入钻出。文天祥弯腰钻进去，进了号舍，自己动手钉上号帷、号帘，支起号板。号板有两块，一块支起来做写字的桌子，一块支起做座椅。号舍又矮又小，只能容纳一个人，并旦相当勉强，立起来几乎直不起腰，卧下去差点伸不直腿，而这就是三场考试的生活和活动场地。他把纸墨笔砚搁在号板上，把铺盖、衣帽放在床板上，因陋就简摆好锅火、碗盏和吃食。刚拾掇熨帖，伺候本号的号军来了，文天祥照例赏了他几钱银子。号军接过银子在手心里掂了掂，揣进了腰包里，走到他所负责的其他号舍去了。隔了一阵，陈龙复也进了号舍。他和文天祥住在同一驿馆，现在又都分在天字号，相距只有几个号筒子，两个人都很高兴，亲亲热热地交谈了好久。贡院内一直乱糟糟的，像捅开了马蜂窝似的，哄哄然，嗡嗡然。
考生们跑来跑去，有找座次的，有抢号板的，还有诸事不做去找人的，也有人来找的。更有那些调皮的、胆大的考生，加上凑兴的、好奇的，如同大闹天宫一样，大吃大喝，大叫大嚷，上窜下跳，登明远楼，跑小西天，闹腾了大半天。御史查完号，封了号口栅栏，才慢慢安静下来。第二天清早，文天祥在舍内胡乱吃了点东西，号口边值号的号军喊着接题纸。试卷下来，文天祥睁眼一看，这类文章欧阳守道指导他们兄弟练过，很有把握。他沉着地按题立意，打了提纲，上午出了草稿，又斟字酌句修改完毕，午餐推迟了一些，下午用小楷字誊上了卷子，添注涂改、点句勾股都已完毕，不曾继烛，连草稿都补齐了。入夜，堂上灯火通明，外面梆声锣响，闹哄哄的。文天祥自煮自食了晚饭，洗了脸，坐到铺板上靠着包袱想早点睡觉，养精蓄锐，迎接明天的第二场鏖战。三场考毕，文仪急于要看儿子的文章有望无望，第四天下午便和刘洙、金应赶到贡院门边来接场。夕阳西下，文天祥出来了。文仪连忙走拢去，接过衣包和考篮：“考得怎么样，这么早就出了场？题目好做吧？”“这类题在白鹭洲书院时欧阳先生指导练过，”文天祥笑吟吟地说，“做起来不太费力。”
“草稿呢？”“我就拿……”文天祥从卷袋里取出稿纸，双手递上去。文仪接过稿纸从头至尾看起来。看着看着，脑袋不由自主地转起圈子来了。不久，文璧也走了出来。五个人见面都不胜欢喜，边走边谈回到了寓所。省试完毕，住在同一驿馆的陈龙复、陆秀夫、谢枋得、黄震、文天祥和文璧集中到了一起，议议论论，不知如何评卷。陆秀夫亮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瞧瞧这个，瞥瞥那个，天真地说：“大家不必着急……我听说净慈寺的签最灵，到那里去抽一支签，就可以推算出来。”
他是楚州盐城(今属江苏）人，字君实，出身江南望族，书香门第，长得斯斯文文，眉清目秀，不到十九岁，不免带着几分稚气。老儒陈龙复伸出一根手指头，接嘴说道：“要说灵验，不如去六和塔请阳明先生卜一卦，他还会扶乩咧。”
“既这样，我们就走吧。”
“嗨，看你热成这样子。小老弟，暂时歇一歇，选个好日子再说。”
“你老人家快些选呀。”
陈龙复抱着指头，口中念念有词：“今日不妥，明日欠佳，后日犯忌……”然后抬头咝咝一笑：“算来算去，还是定在贡院放榜那天最好。”
他的话引起一阵轰然大笑。谢枋得笑得前仰后合。在这伙人里面，他的年纪算老三，巳满三十岁，比文天祥整整大十岁，比文璧和陆秀夫大十一二岁。他是信州弋阳（今属江西）人，字君直，号叠山，脸膛黝黑，高鼻梁，宽下巴，腰圆膀宽，体魄雄健，不像个文士，倒像介武夫。
“我早知道老学究会来这么一手。”
他边笑边说，“其实，科甲这一途，除了不会作文和写不出好文章的人以外，余下的都会中。”
大家又一阵哄笑。
“莫笑，让我把话说完，出佳作嘛，也和出人物一样，非仰仗德行福气不可。另外，即使天星地秀，也要分个气运机缘的迟早嘞。”
“君直兄的意思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
黄震扳着指头说。他年已四十三岁，庆元慈溪（今浙江慈溪东南）人，字东发，身体瘦削，面容清癯，说话结结巴巴，但是火气足，性子躁，爱讲公道话，爱打抱不平，刚直不阿。
“是的，”谢枋得点了点头，“功名利禄，以上五个方面缺一不可。譬如这场考试，病上百个人，半途而废、中途退场的二三十，还死了四五个。前天我亲眼看见从场内抬出一具尸体，号军说他是吓死的，在试卷的背面自书了阴事。”
陆秀夫和文璧没有理解其中的含义，异口同声地问：“这些人既然祖上无德，有文无行，何苦拿性命来作尝试呢？”“死的原因，”文天祥说，“不可一概而论，谏议大夫丁大全干的坏事还少么？他本人是进士出身，他儿子也是上榜进士。”
谢枋得脑袋向上一昂，挺胸说道：“我在文章中，就指名道姓地攻击了大太监董宋臣和丁大全。”
“好啊，”陈龙复赞许道，“这样的文章才称得上一鞭一条痕迹哒。君直，我佩服你胆量过人……”部幵榜之前的这段时间，下场的考生又好过又不好过。好过的是，磨剑十年，总算完了一桩大事，且消闲得几日；不好过的是，心里总是装着一块石头，忐忑不安。方寸中顷刻楼台，顷刻灰烬，成日里坐卧不安，难得一刻宁静，有度日如年之感。二月一日，礼部放榜，中正奏名，文天祥、文璧和那几位同寓好友同登。主考官王应麟拜榜后便出场复命，那些内外帘官也纷纷各自回家。宋朝在贡举和选举官员的考试过程中，为防止考官作弊，实行了一项“锁院”制度。各级考试举行前数日，考官同时进入贡院，关闭院门，开始拟题，收领试纸，排定举人座位图，准备选日开考，直至考毕，定出等第，考官方得出院。这段时间，为“锁院”期。礼部试自锁院至开院，限期一月，如未毕事，可延期十天。王应辚和欧阳守道是同榜进士，文天祥知其方正耿介，赏识人才，便和文璧一起登门拜见。王应麟下了一个“请”字，文氏兄弟早已裼袭而来，他瞧见果然是两个风华盖世的佳公子，尤其文天祥，文如其人，人如其文，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长目，顾盼烨然，而又彬彬有礼。兄弟俩铺好拜毡，递过贽仪，拜了三拜。王应辚半礼相还。文氏兄弟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门生蒙大座师栽培，知感知勉，只是学生阅历未深，体用未备，此后全仗恩师生成教诲。”
“你们今日束修来见，”王应麟拉着文天祥的手示意他兄弟坐下，“我正想借此机会多聊几句。足下的文章，房师荐上来，我细细看了两遍，愈看愈爱，作得经文纬史，虎卧龙腾，可谓天地间之至文。”
“恩师过奖。”
茶添二道，王应麟细问了文天祥兄弟的身世、学业，因又谆谆嘱咐道：“梅花香自苦寒来。下官不敢奉承，天祥的文章，路数笔气火候到了，殿试卷子定然亮得出来，即在此科一定发达。不过，当今时世艰难，蒙古亡我之心不死，屡寇中原，国家衰盛存亡的重任，将落到你们这一代人的身上，你们年轻人更应益加感奋，忧国忧民，切不可稍存一丝懈怠。”
这番语重心长的告诫，言者苦不惮烦，听者知情达意。两人如此志趣相投，也算得个千载奇遇了。文天祥和文璧告辞出来，又去拜见了各自的房师。忙完许多的应酬之后，兄弟俩又关门钻进了书本里面。三清明节乘兴游西湖，灵隐寺平地起风波三月三日清明节，这些在礼闱中同登的举子们，都想到西湖去游一游，散散心。除春节以外，中国还有五个传统的大节日：元宵灯会、清明踏青、端午龙舟、中秋赏月、重阳登高。其中清明节的郊游，能在封建礼教的严格约束下，出现一种狂欢的气氛，实在难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乃天下第一个山水风景的荟萃之地。向，自然是谢枋得和黄震，游兴最浓的要数刘洙、金应、文璧和陆一夫，陈龙复邀了文仪做伴，文天祥一直没有正式游过一回湖，所以这次也很感兴趣。二位“导游”引着大家出了钱塘门，走过圣因寺，踏上苏堤，边走边指指点点地介绍。除了东岸，西湖三面环水，苏堤又把它分割成外湖和里湖。早晨水色碧绿、清澈，漾着花瓣般的涟漪。在朝阳和波光的交相辉映下，湖水、岸滩、屋宇、园林，分外秀丽，千变万化，令人目不暇接。谢枋得走得身上热起来了，敞着怀，打着手势说道：“转过去就能望见雷峰塔，那里还有个大庙一一净慈寺。”
“绕这么一圈有十几里路哩，”黄震补充说，“我们寻个地方喝碗茶，歇歇脚再走。”
西湖随处都有茶楼酒馆和楼台亭阁，号称“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管弦楼”。
前头便有一座水上茶楼，他们从板桥上走过去，在金丝垂柳覆盖下的栏杆旁坐下来，吃了些糕点，喝了杯龙井泡茶后，又进入了游人的行列。这天可谓人山人海，车水马龙，载歌载舞。夹在游人当中的醉汉们分外活跃，借酒放疯，横着身子乱跑，故意往女人的窝子里撞。水面的游船悠悠然飘来飘去，也有的像穿梭一般来来往往，接连不断地把那些红男绿女接上送下。还有个别男扮女装的人去上野坟，而且哭得那么伤心伤意，竟把一些不明真相的好心的女人逗得跟着哭起来，这也许是南宋末年产生的一种怪现象吧。文天祥一行情绪徒然低落下来。黄震啐了一口，咬着牙骂道：“呸，无耻之徒，下流之极！”
“我们不如到灵隐去散散心，”文仪提议说，“那里可能安逸些。”
“清雅不过天竺，幽深莫如灵隐，那地方好。”
陈龙复这一附和，又调动了众人的游兴。刘洙和金应去租了一辆双马拉的快车，乘车到于灵隐。他们从饭铺吃了午餐出来，太阳正好当顶。参天的古木，丛生的杂树，竹山林海，枝桠交错，宛若张开的帐篷，遮天蔽日。楼角亭榭，掩映其中。
一棵香椿树高耸在飞来峰的侧边，仿佛要与那些几人合抱的樟树和古松巨柏比个高低上下。苍翠蓊郁的树梢嚯嚯地响，如同翻落的波浪，投影婆娑，成了莲青色。游人好比密密麻麻的鱼群在海上飘浮，蔚然壮观之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闲雅和静谧的感觉。陈龙复已经醉了，一手抱着酒葫芦，一手挽着文仪，磕磕碰碰上了飞来峰。其余的人也有了几分醉意，跟在后面嘻嘻哈哈地笑。站在峰顶，望见北面乌浓浓一片，万绿丛中，间杂着鳞次栉比的屋宇堂殿，盖着闪亮的黄绿琉璃瓦。他们迤逦下山来到跟前，高高的山门悬着黑底金字匾额，上书“敕赐灵隐禅寺”。
山门三道，八字红墙，院落甚多，规模宏大，结构复杂而奇巧。寺门前有一对大石狮子，里面竹树成荫，万卉灼灼，八鸾喈喈，黄鸟咬咬。石阶高高低低，回栏曲曲折折，厢房整整齐齐，亭台错落有致。大雄宝殿供着的特大释迦牟尼佛塑像，世所罕见，堪称一绝。烧香的和游玩的摩肩接踵，杂杂杳沓，川流不息。文天祥一行跟着人流走了进去，院中又有数不清的门铺摊点，卖吃食的，卖日常用品的，卖古玩瓷器的，卖字画笔墨的，卖花鸟的，打拳卖药的，杂耍的，说唱的，算卦相面的，九流皆备，行业诸全。文仪已经困倦了，众人都多喝了几口酒，喉干口渴，便在“南屏”茶亭内坐下来，买了一些斋果，泡了几杯香茗。茶还没有凉，甬道上起了一阵地风，一群鹰犬般的官兵架着一个妙龄女子和一个小尼姑从里面出来，一位老婆婆跟在后头追赶，呼天唤地地哭嚎：“英莲！英莲！英莲哇……”两个太监挡住她，尖声恶气地呵斥道：“老混蛋，你的……滚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