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李鸿章
记者:
作为一个汉人,你对镇压那些同样是汉人的太平天国武装,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绝不心慈手软,但不知道为什么对洋人却又是那么胆小?具体说来,北洋海战之前,明白人一看中国与日本之间必有一战,可你为什么以为主张以外交手段来解决问题。何以如此天真?
李鸿章:
中国与日本之间已经是剑拔弩张,我之所以恳请俄罗斯出面予以干预,原因不外乎两点,一点是我不希望把中国拖入战争,只要有一丝一毫之可能,我就希望把战争消灭在萌芽状态。另一点就是我当时认为中国不是日本的对手,一旦开展后果不堪设想。
记者:
当时的中国就其军事实力已经不是日本的对手。退一步讲,中国就是使出浑身解数叫板日本,中国也定无打赢这场战争的可能。
李鸿章:
确实如此。既然如此,咱们为什么要以卵击石呢?再说啦,当时无论是那些清廷贵族,还是那些迂腐的汉人,虽然口头上信誓旦旦,但从骨子里也都不希望我赢得战争。
记者:
为什么?
李鸿章:
汉人是嫉妒我,满族人早就担心我拥兵自重,而希望借助一场战争消耗掉北洋水师。这些人在如何钳制我这个大是大非上建立起了一条牢不可破的统一战线。日本是全民皆兵,而我们中国则似乎是我一个人在打仗。你或许不相信,当我与日本开战的时候,全国其他地方依然一片歌舞升平。广州一带虽然派来几条船助战,感觉也像是来北方旅游似的。我给讲一个故事,你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记者:
什么故事?
李鸿章:
梁启超在关于我的传记中是这样记载的:广州派到刘公岛支持我的舰队被日本人打败以后,广州方面竟然致书日本人要求归还被扣压的广丙号船舰,他们对日本人说这条船舰是广东的,这场战争与广东无关。你说好笑不好笑。
记者:
确实好笑,也更加可悲。上层麻木不仁,挥金如土,下层一盘散沙。中国不可能不败。
记者:
甲午海战之后,你的事业就几乎面临灭顶之灾。就一般人而论等于宣告了死亡。而你很潇洒。在与日本人的赔款谈判中,你是大义凌然,豪气逼人。你还到欧洲旅游,到俄罗斯参加俄罗斯皇帝的加冕仪式,神气活现。我还真佩服你的定力。我是一个商人,还真得向你学习。遇到再大的灾难也得保持一颗平常心。
李鸿章:
对待必然之事就得坦然以对。在晚清那个时代,人人都无法有尊严地生活下去。在这种情况下,保持一个平淡的心态实在是太重要了。天命不可违,我已经是耄耋之年,不去珍惜这段时光好好地活下去,我对不起自己。
记者:
明白。有人骂你是卖国贼,甚至有人说你就是宋朝的秦桧。法越战争和中日战争期间,这种骂声更是不绝于耳。
李鸿章:
如果这种言论发自于市井野人、贩夫走卒之口,也就罢了。但如果发自于一些达官贵人和读书人之口,我只能说这是一种丧心病狂的“狂吠”而已。每听到这种言论,我就感到肉疼,请你也不要再提了。
记者:
如果你不是问心有愧,为什么感到如此愤怒呢?好啦,不说也罢。
李鸿章:
理解万岁!
记者:
梁启超曾经将你与德国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做过类比,结论对你很不利,你知道吗?
李鸿章:
他的书我没有看到,我就死了。不知道他有什么高论?
记者:
对于一些人将你称作“东方俾斯麦”,梁启超不以为然。
李鸿章:
什么理由?
记者:
梁启超说,你没有资格高攀俾斯麦,就军事而论,被俾斯麦以军力予以弹压的是若干个敌对国家,而你只能在你的同胞面前施展威风。我理解他所说的你是依靠镇压太平军发家的吧?
李鸿章:
他是这么说的?
记者:
梁启超还说,就内政而论,俾斯麦运筹帷幄,施展智慧力促把一个散漫的各个邦国组成一个强大的联邦。而你呢?恰恰相反,在你的运作下,中国则由一个庞然帝国瓦解为一个任人宰割的三流国家。就外交而论,俾斯麦纵横天下,玩弄奥地利、意大利诸国于股掌之中。而你呢,企图联合俄国制衡西方各个列强,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结果反被俄国牵着鼻子走,一再落入俄罗斯设下的陷阱。
李鸿章:
梁启超向来是一个敢做敢为之人,他的话很难听,但听听没坏处。
记者:
你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在乎梁启超对你存在那么大的偏见。总之在他眼中,无论就学问、胆力,还是就政治谋略,你与俾斯麦都是天壤之别。
李鸿章:
我不如俾斯麦,梁任公言之有理。我也从未敢以东方俾斯麦自比啊!一个如此窝囊的王朝,就是俾斯麦到了中国,干得或许不如我。
记者:
历史真的不能假设!你是原本可以有很大作为的。例如,在大清王朝气数已尽的时候,你是完全可以有一番作为的。凭借你的资历,完全可以把中国往正路上推一推的。
李鸿章:
在晚清的架构下,皇帝不像皇帝,太后不像太后。那时候的中国哪是一个国家,简直就是一个十足的土围子。我已经做到极限,汉人恨我,满人恨我。如果我不是寻机离开北京,张之洞的下场就是我的下场。中日海战之后,我的心已经彻底死掉了。心如止水,心如死灰啊!在中国与俄罗斯就伊犁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在天津拜访了美国将军戈登先生,他对我说中国已经烂到极限,按照目前情形走向,中国不可能在未来的世界中占有什么位置,必败无疑。他劝我取清朝政权而代之,要我掌握全权加以整顿。他还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我有此决心,他一定全力以赴,助我成功。被我严词拒绝。在广东时,一些人让我自立门户,实行另一种新的政治制度。那个时候,梁启超也来找过我,希望我当什么党魁、总统之类的东西,我对他说,不可能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孙中山也试图说服我跟他们做点事,都被我严词拒绝了。
记者:
难怪梁启超对你有如此评价。当梁启超把你与日本的伊藤博文放在一起进行比较的时候,他对你则是赞赏有加啊。
李鸿章:
惭愧!成则王侯败则寇。甲午海战我输给了伊藤博文,我不如他。军事上不如他,政治外交上也不如他。此君曾经游历欧洲,对西方的政治制度造诣极深。也正是他牵头制定的宪法,让日本成为一个现代国家。而我对此一事无成。
记者:
不过论其在国家与历史中的地位,伊藤博文与你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在日本像他那样的人很多,而在中国像你这样的人才确实凤毛麟角。
李鸿章:
康有为、梁启超、袁世凯都在我之上。孙中山、宋教仁、黄兴那一帮年轻人更是了不得的人才。我算个什么?梁启超批评我不学无术,因循守旧,目光短浅,没有血性。他说的没错。我大不了是慈禧太后的一个有点远见的马前卒,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一只“走狗”而已。想起我为了讨好那帮满族皇亲国戚和无能王爷的私利,杀害了那么多的同族人,我问心有愧。
记者:
即便如此,在你所在那个时代,你也是中国第一人。我在一份西方报纸上看到这样一句话,说:“世界之人,殆知有李鸿章,不复知有北京政府。”我还是深有同感的。中国之衰败,在于人的衰败。中国之崛起,在于人的崛起。
李鸿章:
中国要崛起,没人才全是假的。人人都是庸才,不可能有国家之强大。龚自珍的诗写得很好,我最喜欢的就是关于人才的那一首。
记者:
我也是。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附:李鸿章简传
李鸿章(1823~1901),洋务运动主要领导人之一,安徽合肥人,世称李中堂,亦称李合肥,本名章桐,字渐甫或子黻,号少荃(泉),晚年自号仪叟,别号省心,谥文忠。淮军创始人,官至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授文华殿大学士,曾代表清政府签订《越南条约》《马关条约》《中法简明条约》等。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视其为“大清帝国中唯一有能耐可和世界列强一争长短之人”。著有《李文忠公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