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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感觉到桥身猛烈晃动起来,根本来不及回头,一头牦牛就从我的身边猛冲了过去,一下子把我撞出到了桥板外。在那一瞬间我本能地抓住了桥上的铁丝,整个人就被悬空吊在了桥边上。我往上一使劲儿,想踩到桥板上,但一根铁丝又卡在了我的背和背包之间,把我重新荡了出去……

我就像荡秋千一样在湍急的河水上荡着。

帽子掉下去了……

披在背包上的棉衣也掉下去了……

我听见桥两边的人在大喊,拉住她,快拉住她呀!

有人朝桥上跑来,但因为桥晃动得很厉害,无法跑快。我当时想,完了,今天要牺牲了。一旦掉下去,马上就会被这湍急的河水冲得无影无综的,也许就冲回老家重庆去了。

求生的欲望令我死命地攥住铁丝。

眼看就要攥不住的时候,一只急切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抬头一看,是他,辛医生。他喘着粗气,一边用力抓住我,一边安慰说,不要怕,不会有事的,有我在,你绝不会掉下去的。我点头。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我的心先回到了岸上。

由于铁丝卡着的缘故,他无法将我一把拉上来。于是他全身趴在桥上,用尽力气拉住我的胳膊。他拉得那么紧,身子勾得那么低,低得半个身子都悬在了桥外,让我感觉到他是真的在阻止我掉下去,如果要掉下去也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掉。我知道那叫什么,那叫舍命相救。我不再害怕了。这时已经率先过了桥的苏队长和管理员也跑过来,一个拽住我的另一只胳膊,一个去解开挂住我的铁丝,三个人齐心协力,终于把我拉上了桥。上桥之后,辛医生的手仍没有松开我,好像生怕我再掉下去似的,一直把我拽到桥头才放。

惊呆在桥头上的吴菲和刘毓蓉一起扑过来,搂住了我。又是哭又是笑。我却像吓傻了似的,呆呆地站着,我只觉得两腿酥软,心咚咚直跳。嘴唇也咬出了血。

他呆呆地站在一旁,大口喘着气,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我穿过苏队长的肩膀朝他感激地笑笑。一直没流泪的眼里,忽然就涌出了泪水。

他看了看流泪的我,转身离开了。

后来苏队长告诉我,就在这座桥上,头天刚掉下去一个男军人,还有一匹马。他们一瞬间就消失在了惊涛骇浪里。我若掉下去了,肯定不可能再生还。

赵月宁小大人似地拍拍我的肩安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心里一动。什么是后福?

我当时只是想,命运让我遇险,是为了让我知道我是个幸运的人。

到了宿营地,我们就忙碌起来。那时我们分为做饭小组,拣柴小组,搭帐篷小组。我分在搭帐篷小组。所谓的帐篷,其实就是把4个人的4块雨布合在一起,中间用扣子扣上,边上用绳子拉住,拴在柱子上。一个帐篷也就勉强睡4个人。因为力气不够大,我们搭出来的帐篷总是歪歪倒倒的,像一朵歪蘑菇。

我正在那儿拉绳子,苏队长走过来说,你今天别干了,好好休息一下。

我连忙说这算什么?没关系的。其实刚从阎王爷那儿荡了一圈儿回来,我的确还没缓过劲儿来,脚酥手软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但我不想给苏队长添麻烦。自从离开甘孜后,我眼看着她一点点地憔悴。我无力帮她分忧,怎么还能让她再替我操心呢?

苏队长疼爱地拍拍我的肩,没再说话。我打起精神,继续用力地拉扯着雨布。

帐篷搭好后,我一口饭也没吃就一头倒下了,只觉得头晕得厉害。躺下后觉得左胳膊很疼,脱下衣服一看,竟有一大块紫青。我有些迷惑不解,今天并没有撞着胳膊呀?后来我忽然明白了,那是辛医生的手捏的。因为紧张,他把我拽上桥之后一直拽到岸上才松手。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儿。

迷迷糊糊的,有人推了推我,我睁眼一看,是吴菲。她调皮地说,你的救命恩人看你来了。我连忙坐起来,帐篷的门帘撩开了。是苏队长,她说小白你出来一下。

我钻出帐篷,看见辛医生站在那儿,有些担忧地望着我。我朝他笑笑,觉得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他关切地问我,你感觉怎么样?胸闷吗?我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那时候我最怕别人说我身体不好。但他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你的心脏本来就不太好,今天这么一受刺激,我怕你会出问题,我还是给你开些药吧。

他把药箱放到地下开始给我拿药。

他一边拿药一边对我说,你吃了药好好睡一觉,什么也别干。

我说我还要放牦牛呢。那天正好轮到我放牦牛。

他说我看你今天就不要放牦牛了。

苏队长也在一边说,小白你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放牦牛的事,我会安排的。

我说不行,你们也都够累的,我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辛医生忽然发火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犟?你怎么总是不听话?你想把自己的身体搞垮吗?你要是我妹妹我早就揍你了!

我怔了一下,我没想到他还会发火。在我眼里他是个连说话都不会高声的人。但我没有生气,反而感到很温暖。我还从来没有被这样“骂”过。我不再说话了。

他也不再说话了,把药递给我,然后找杯子倒水。

我说,谢谢你救了我。他一笑,说,那是你自己救的自己。你想想,你要是不攥那么紧,早掉下去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把水递给我说,马上把药吃了。我乖乖地接过来把药吃了。他非常担忧地看着我。然后转头对苏队长说,牦牛在哪儿?我替她去放。

苏队长说,不用了,我已经安排好了。

他看了我一眼,说,那你好好休息,转身走了。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追了上去。我说,副队长,等一等。他站下来问,什么事?我顿了一下说,你有红药水吗?其实在叫他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这句话。我只是想叫住他。算是灵机一动吧,忽然就冒出了这句话。他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你还受了外伤?我说不是,是牦牛。今天卸麻袋的时候,我看见有两头牛的背磨破了。我想请你帮忙处理一下。

他松了口气,说,你又吓我一跳。

我开心地笑了,带他去找牦牛。

那天对我来说,是非常愉快的一天。准确的说,是一个非常愉快的黄昏。我一边看着他为两头受伤的牦牛作处理,一边和他聊天。

我知道了他的年龄,他果然只有22岁。他是个医学院的学生,还没毕业呢,就迫不急待地报名参加了解放军,然后就进军西藏了。我说你干吗不等到毕业?你不还有一年就拿到毕业证书了吗?他说我倒是想再等一年,可进藏大军会等我吗?我一下笑了,我说我和你一样呢,生怕错过这个机会。他说是呀,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呢。

他笑起来。在那一刻他像个大孩子。

但他的神情忽然之间又严肃了,他说这是我的愿望。我知道他指的是进西藏这件事。他重复说,这一直是我的愿望。我有些不明白。

他说,我的父亲是个留英的医生。还在我上小学时,他从国外带回一本书,讲的就是西方探险家一次次进入西藏的事。这本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书上说,在那块土地上,尼玛轮是惟一的轮子。也就是说,当西方世界已经有了汽车火车轮船的时候,那里连个手推车都没有。但那绝对是宝地,是一片资源丰富的辽阔土地,是一片有着神秘文化的纯净土地。

他说,西藏从那时起,就对我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上大学后,我有意找了一些这方面的书来看,知道了西藏高原的形成,知道了生活在那里的民族,知道了藏民族的宗教信仰,知道得越多,我对西藏就越向往。我一直想,我要到西藏去。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就去西藏行医。

他说,于是我就报名参加了十八军,我要和十八军一起走进西藏。我从没打过仗,我是学医的,我甚至厌恶战争。但我知道,有些神圣的事业,它是需要我们去为之献身的。

他的话让我惊异。我没想到他年轻的心里,会有那么丰富的知识,会有那么深刻的思想。我有些钦佩地望着他,我说你懂得真多,真了不起。他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那份儿严肃的神情瞬间消失了,又浮起了孩子般的笑容。他说你才了不起呢,你看你一个女孩子,就敢进军西藏。而且你的歌唱得真好听,就像个歌唱家。

这回轮到我不好意思了,我说唱得不好。他说好就是好,你不要谦虚。我要像你这么会唱歌,我就每天啊啊啊的唱。

他的那付表情一下子把我逗乐了。我开怀大笑。他也笑。我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虽然我们的故乡相隔很远──他是个典型的江南人。

他帮我把牦牛赶回宿营地,才回自己的帐篷。我始终没有告诉他,今天受伤的不光是那两头牦牛,还有是我的胳膊,我的胳膊被他捏得青紫。我不想让他歉疚。

后来我发现,他真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一路上仔细地关照着我们每一个女兵。他的眼里总是充满了关切,不管是对生病的还是没生病的,不管是对大的还是小的。他就像我们每一个女兵的大哥。他常常像对孩子似的问赵月宁,你走得动吗?要我帮你背东西吗?以至赵月宁气恼地说,你别老这么问我行不行,我又不是孩子。但第二天他见到小赵仍旧问,你走得动吗?要我帮你背东西吗?

我想如果有可能,他会背起我们所有的女兵往前走的。他就和苏队长一样,年纪轻轻的仿佛长了我们一辈。

那天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兵。

我为这句话感动了许久,我愿为这句话变得更加勇敢。

但我却辜负了他。

回想起来,在漫长的进军路上,留在我脑海里最深的记忆,就是饥饿。我不怕走路,不怕翻山,甚至不怕高原反应。可是我恐惧饥饿。那时无论是翻雪山还是趟冰河,无论是行军还是赶牦牛,我们每人每人天的口粮,就是4两代食粉加两小根蛋黄蜡。

先让我给你们讲讲什么是代食粉,什么是蛋黄蜡吧。我想现在没人再知道它们了,但它们曾是我们进军西藏赖以生存的食物,在长达两三年的时间里,它们是我们年轻的胃里仅有的食物。

这两样东西的成分差不多,都是由玉米、黄豆以及鸡蛋粉等加上盐合成的。代食粉成粉状,蛋黄蜡则是压缩成了蜡烛的样子。十八军进军西藏时,毛主席明确提出了“进军西藏、不吃地方”的原则,故部队不向地方征粮。所有给养要么用银元买,要么就从后方运来。当时全国刚刚解放,国家财力有限,运输也困难,故不可能保障我们的粮食需求。

我们明白这一点,我们没有怨言。

为了减轻运输负担,我们每个人自己背着一周的口粮。即2斤8两代食粉,14根蛋黄蜡。吃饭时,每人拿出自己的定量来,煮到一个锅里再吃。苏队长一再告诫我们,口粮虽然由自己背着,但决不能擅自拿出来吃。擅自吃了就是犯纪律。

我那时18、9岁,用老百姓的话说,正是吃长饭的时候。加上每天爬山越岭,体力消耗很大,每天4两代食粉加2根蛋黄蜡,合起来只有六、七两,一顿只能吃个半饱。所以我总是处在饥饿状态。每当我饿得肚子里空空荡荡时,脑子里就会只有一个念头,吃点儿什么吧吃点儿什么吧。

终于有一天,因为吃,我闯了祸。

早上出发时,苏队长告诉我们,今天的路程比前些日子更难,因为我们将要翻越一座很大的山,这座山不仅大,且有些可怕。当地老百姓称之为死人山。帮我们赶牦牛的两位牧民比比划划地告诉我们,这座山必须在中午以前翻越,并且绝不能在山顶休息,否则一过12点,山上就会刮黑风,就要死人。

起初我们不相信,哪有这么玄乎的事?但是想起那次翻越二郎山时,一唱歌就下雨的事,又觉得不能完全不信。后来辛医生说,这座山真的不能轻视。它的确非同一般,先遣部队一位战士爬上山后坐下来喝水,头一歪,人就过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我们不由的咋舌。至今我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也许西藏的山,就是这样神秘莫测,让你无法明了它。

那天不知为什么,早上的代食粉糊糊煮得很清,喝下去没多久我就饿了。走到半山腰时,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肚子里先是咕噜咕噜地叫,后来连叫声也没有了,嘴里不断地冒出清口水,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饿肚子的滋味真是无法形容,太难受了。

我想这可怎么办那?山才爬了一半。我简直没有信心爬到山顶了。那个时候我才深刻地体会到了红军为什么会嚼草根吃树皮,甚至煮皮带。饥饿,它真像魔鬼。我的脑子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让我吃点儿什么吧,吃点儿什么吧……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背在身上的蛋黄蜡。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紧紧地缠住我,再也挥不去了。强烈的饥饿感使我产生了不顾一切的念头。我想管它呢,吃一根再说。挨批就挨批吧,只要能把这座山爬过去,只要不半路倒下,把我批死我也认了。

我悄悄地拿出一根蛋黄蜡,我相信那样冰冷坚硬的东西,不饿到极点是没人会吃的。我的嘴里好像伸出一只大手,一把就将那根蛋黄蜡抓进了胃里,紧着着又迫不及待地抓进去了第二根。后来想想,我大概连嚼都没有嚼就吞了下去。

吞下两根蛋黄蜡后,我的身上果然有了几分力气,借着这股劲儿,我终于爬上了山顶。

还来不及高兴,就出问题了。

我的胃很快痛起来,而且是剧烈疼痛。现在想来,一定是在空腹状态下吃了那么两根硬邦邦的东西,把胃弄伤了,估计还出了血。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什么是胃痛,那一刻却让我痛得站不起身子来。我蜷缩着,在寒冷的天气里冒着虚汗。脸色苍白无比。

苏队长吓坏了,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偏偏那天辛医生陪着两个病号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我们不敢在山顶停留,害怕山顶起风,下不了山。苏队长只好将队里那匹马牵过来,把我弄上马去。我趴在马上,痛得进入了半昏迷状态,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下山的。我就像那些驮子一样,被毫无知觉地驮下了山。

我们终于赶在起风之前下山了。大家松了口气,停下来歇息。

辛医生急匆匆地从队伍后面赶上来,看我靠在路边脸色苍白,很是紧张,以为是我的心脏病犯了。后来得知我是胃痛才放松一些。他一边给我拿止痛药一边问我怎么回事,以前有没有痛过。我羞于回答他。我想我这样哪还像个勇敢的女兵?

吃了药,疼痛终于过去了。晚上到了宿营地,面对苏队长关切询问的目光,我终于无法再隐瞒了,说出了自己偷吃蛋黄蜡的事。

苏队长又惊又气,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想她之所以那么生气,除了我违反纪律外,还因为我把自己搞病了。她看我痛成那样真是心疼。一定是这样的。我愿意这样认为。

我非常后悔,真的。我一再对苏队长说,今后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就是饿死也不再违反纪律了。

苏队长尽管很难过很心痛,可还是板着脸要我在全队作检查。我难过得掉下了眼泪。

这时候,我们队的管理员说话了,他说苏队长,就别让小白做检查了,这孩子饿成那样都是我不好,我没能让同志们吃饱,要做检查我来做。

苏队长说不,这不是你的责任,如果要负责任那也该我负。

我听见他们这样说心里更难过了,我说是我不好,我愿意做检查。

在队里召开的民主生活会上,我作了检查。之后苏队长让大家发言,大家谁也没有说话,都默默地看着我。连小赵的目光中都含着同情,辛医生也把脸扭向一边,不看我。这比批评我更让我难过。我低着头。我想就在几天前,辛医生还说我是个最勇敢的女兵,可我却做出了这样丢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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