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读的日子是枯燥而单调的,每日就是三点一线的生活。日出日落间,一天又过去了。夕阳橘红色的光线映照在教室的后窗上,玻璃窗里,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注视着窗外。教室后面,波浪般起伏的群山已经变得色彩斑斓了,隐约可以看见后山上那片金黄的银杏树林。呆望良久,乔木收回了目光。此时,已经下课多时,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随手并到耳朵后面去。她的长长的马尾辫已经剪掉了,而是梳起了齐颈的短发,越发显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两腮的乌发,护着一张俊俏的小脸。这个发型比以前的马尾辫看上去略显成熟一些,但红润的皮肤和灵秀的眉眼,依然带着少女未脱的稚气。
头发是那天送走清平之后,她去理发店剪掉的。当自己心爱的头发在理发师冰冷的剪刀之下,一缕缕飘落下来的时候,她泪眼婆娑,差点哭出声来,吓得那个理发师一时不知所措。自从小时候留起长发,她还从来没有剪这么短过。当时她想起电视里那些跪在佛堂里剃度的僧人。“剪去三千烦恼丝,青灯古佛念经论”。接下来的这一年,可不是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么。所谓“削发明志”吧,她暗暗下定决定,复读的这一年,一定要将全部心思都用在学习上。
然而,这谈何容易呢?她如何控制得住对清平哥的思念呢?刚进复读班的时候,她专意挑选了清平哥曾经坐过的这个位置。坐在清平哥曾经用过的凳子上,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这个小小的角落,仿佛她的心灵家园,那木质的书桌里,似乎仍留存着清平哥身上的味道。班主任周老师是最了然她的心事的,当时她进复读班,就是周老师帮助她安排的。周老师现在仍然担任这个复读班的班主任。显然,周老师对她,比对其他同学,多了一些关爱和照顾。曾经的她的得意门生,全市的文科状元,亦时常在课堂上被提起。然而此时,他又在哪里呢?
乔木走出了教室,走出了教学区,缓缓地走在学校的林荫大道上。现在是吃晚饭时间,她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她最近常常如此,没有心思吃饭,整个人也比以前消瘦了许多。这段时间,她的学习成绩比以前有了很大的提高,甚至可以说是突飞猛进,几次模拟考试,她都进入了年级前二十名,在班中几乎稳居前三名。现在她也成为了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
晚秋时节,天色黑的早,暮色已经笼罩了校园。乔木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学校的光荣榜前。顺着一幅幅的照片,从前向后一个一个看过去,最后,她的脚步停留在了光荣榜的末端。此时,那个位置的玻璃窗里,粘贴着一个人的照片,照片下面的简介里写着:“杨清平,全市文科状元,被北方大学录取。”一股难过而委屈的情绪迅速掠过乔木的心头,望着杨清平的照片,她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她伸出手指,想要去触摸那个人的脸庞,然而所触摸到的,是冰冷的玻璃窗。她无声地抽噎着,任凭泪水在脸庞上肆意流淌。
清平是在今年九月份登上了学校的光荣榜的,他所在的这个位置,正是他曾经梦寐一起的那个位置。乔木回岷江中学复读后,她时常不由自主地走到这个地方来看一看,就像梦游一般,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此时,乔木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在暮色昏暗的光线里,注视着清平的照片。她也只敢在黄昏或者晚上的时候到这里来看一看,她怕被别人看见,如果有同学看见她注视着杨清平的照片,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少闲话。有一次她路过这里,就听见几个不认识的男同学,指着杨清平的照片谈笑风生,他们说:“瞧,这就是和校花谈恋爱那个杨清平,他可真行,谈恋爱还考了文科状元,听说那个和他谈恋爱的校花,没有考上大学,就在复读班里复读呢,真想去看看那个校花到底长什么样!”他们的语言中对杨清平充满了敬佩,却对那个所谓的“校花”带着几分讥讽与嘲笑。乔木听见他们这么说,羞怯地低垂着头,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前段时间,她所在的复读班的同学们,经常能够收到昔日同学的来信,那些信大多都是那些考进大学的同学寄来的。每次,那些收到信的同学,都热烈地谈论着,展示着随信寄来的照片,言谈中,无不充满了羡慕。是呀,怎能不让人羡慕呢,曾经的同学,他们已经徜徉在美丽的大学校园里了,而处在复读班的他们,依然在枯燥单调的学习中煎熬。但乔木却从不参与他们的讨论,每次她都是躲在自己的小角落里,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然而,每次班长发信的时候,她的心口就会莫名地怦怦直跳,心中会燃起小小的希冀。她目光紧紧盯着班长的身影,看他在教室里来回穿梭着念名发信,那些收到信的同学,都高兴极了。每当班长从乔木身边经过的时候,她的心跳就变得更快了,脸颊也变得绯红。但每一次,乔木都眼睁睁地看着班长手中的信,越变越少,最后的一封,终于也给了别人。通常一些没有收到信的同学,就会追着班长问:“唉,有我的信吗?有我的信吗?”但乔木却从来不问,不问!
她觉得她是被遗忘了,被一个曾经承诺一定会等着她的人遗忘了。她落寞地坐在墙角里,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裹得紧紧的,把脸深埋于书本间,强迫自己去看书,去学习。然而,等她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在那个杨清平送给她的笔记本上,已经写了满满一页的“清平”,而那页纸,不知什么时候,也早已被自己的泪水浸湿了。于是,便更加发奋的学习,忘掉所有,忘记一切,忘掉那落叶翩飞的银杏树林,她在心中告诫自己,“杨清平,总有一天,我是一定要去找你——算账的!”
道路两边亮起了昏黄的路灯,给湿冷的空气平添了一份温暖。乔木揩去眼角的泪水,又瞟了一眼杨清平的照片,便转身向教室里走去。然而等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时,却惊呆了。她发现自己的课桌上竟然放着一个大信封。她缓缓地在座位上坐下来,拿起那封信看了看,信封上一行熟悉的字迹映入了眼帘,右下角写着“杨清平”三个字。一时间,一种悲沧的情绪迅速笼罩着她。乔木的同桌,那个叫小惠的女孩,探过头来,惊讶地说;“哇,北京来的,杨清平?是那个文科状元吗?”其实这封信,在乔木到来之前,在班长发信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看到了“杨清平”的名字,甚至在同学们中间引起窃窃的议论声。由于杨清平在学校是名人,又上了光荣榜,因此很多同学都知道他的事迹,也曾经听闻过“文科状元和校花谈恋爱”的故事,甚至有同学知道那个校花就是乔木。周围的同学都用奇异的眼光看着乔木,在同学们中间一直传说,乔木就是因为谈恋爱才耽误了学习,高考才没有考好的。
乔木见同桌问她,一时羞的脸颊绯红,掩饰道:“不是……这个人是我的哥哥,他们重名。”小惠依然不依不饶,追问道:“你还有个哥哥呀?以前怎么从没听你说过。”乔木用眼角扫了她一眼,没有搭理她,心里冷笑道:“哼,我和你说过几次话?干嘛和你说这个!” 其实她明白她想要问什么,总有那么一些人,不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在背后乱编排人,嚼舌根,真是讨厌死了。平日乔木和班里的同学交往很少,总是给人一种冷冰冰的印象,因此同学们觉得她有些孤傲。
小惠见乔木不答理她,小声嘟囔说:“哼,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被人家甩了。人家是文科状元,你又算什么!”乔木斜瞪了她一眼,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她把那封信一下塞进桌洞里,索性不看了。她打开书本,开始复习功课。一直等到晚自习放学,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乔木才点燃蜡烛,打开了那个信封。她先将学习资料放到了一边。展开信瓤,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片金黄的银杏树叶,她手指捏着那片树叶,端详了好一会,才开始念信上的文字。那熟悉俊美的字迹,文字中的鼓励与嘘寒问暖,充满了关心与爱护,她能够感觉到,清平一直没有忘记她。在信中,清平对她说:“冬天已经来了,春天会还远吗!”当读到信的末尾,那一首小诗“等你/在深秋/银杏树叶被风霜染成金黄/我们/在金黄色的时光隧道里/散步”,终于,泪落如雨,将脸颊轻轻贴在信纸上,闭上眼睛,静静的回忆着,委屈的泪水,那么多,那么多的泪,一直流淌不息,将信纸都浸湿了一大片。她的大脑似乎一阵空白,瞬间坠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清平哥在后面追着她,她在前面绕着银杏树跑,好多好多的银杏树叶呀,像蝴蝶一样,从天空飘落下来,绕着他们飞舞。“清平哥,你来追我呀,哈哈,你追不上我,哈哈,哈哈……”
临近春节的时候,乔木的父亲突然到学校来找她,想要接她去省城过年。当赵顺才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他望着教室里的乔木,心中涌起一股愧疚和疼爱之情。此时他已经知道小溪改名字的事情了,在这件事情上他觉得是自己首先对不起孩子,因此也没有必要和孩子太过计较。虽说他现在已经成立了新的家庭,但作为父亲,他在心中还是十分牵挂小溪的。这次他专门从省城开车到汶川来看望小溪,希望能够接小溪和他一起回去过年。这个已经五十出头的男人,虽然鬓角略显出几根白发,但是面相并不显老,乍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他现在是一家大型商贸公司的董事长,他所创办的这家公司在全省颇有影响,去年还被评为全省民营企业十强,他本人也被评为“创业精英”称号。
此时,教室里有老师正在上课,赵顺才不敢随意打扰。他站在教室的窗外,手里拎着满满一袋子女儿爱吃的零食。他静静地注视着坐在教室里的女儿。女儿还是那么的漂亮与可爱,只是看上去有些憔悴和消瘦。“是不是最近没有吃好睡好?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他在心里不免担心着急起来。他前段时间通过其他亲友知道了小溪高考没有考好的消息,这让他对女儿又增添了一份愧疚之情。他知道他和小溪母亲的离婚对孩子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对孩子的升学考试也造成很大的影响。如果当初小溪还留在省城上学,或许也不至于出现现在的结果。其实今年高考的时候,他本想到汶川来陪陪孩子,但是那段时间工作繁忙,加之他刚刚成立新的家庭,儿子出生,现任妻子爱使小性,他和小溪母亲又矛盾重重,多种因素掺杂在一起,弄得他也是焦头烂额,最后也就顾不上女儿了。
终于等到了下课。一位老师走出了教室。赵顺才拦住那位老师说他找赵小溪。老师告诉他说班里没有叫赵小溪的。他马上转换了口气,对老师说他找乔木。老师谨慎地把他打量了一番,问他是谁。赵顺才说他是乔木的父亲。老师这才向教室里喊了一声:“乔木,你爸爸找你。”当时乔木正在趴在桌子上休息,听见老师的喊声,她的目光转向了窗外。她看见了父亲的身影。同学们都好奇的看看她,又看看教室外的那个男人。乔木犹豫了片刻,本不想出去,但是那么多同学看着,又不得不出去。最终她在同学们的注视下走向了教室门口。
看见女儿出来,赵顺才激动地迎了上去。然而乔木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沿着走廊拐进了楼道,又沿楼道一直走出了教学楼。现在是下课时间,教学楼人多眼杂,她不想让同学们看见,更不想让同学们听见她和父亲的谈话。赵顺才像个犯了错误的学生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女儿的身后。在校园中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乔木停下了脚步。赵顺才也跟着停了下来。他带着讨好的笑容,对女儿叫了一声:“小溪!”乔木将身体一转,背向父亲,表情十分的冷淡,她紧闭着嘴唇,一声不吭。赵顺才又绕到女儿的面前,讪笑着说:“小溪,爸爸来看你了,你还好吗?”乔木抬起眼睛,狠狠地瞪着父亲,声音很低,但十分生硬地说:“你认错人了吧,我不是小溪。”赵顺才双腿一软,身体仿佛一下矮了半截。他依然面带笑容,哄着说:“好孩子,爸爸知道你还在生爸爸的气……可是,爸爸……”说道到里,竟然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扎煞着双手,用渴望而祈求的目光望着女儿,接着说道“爸爸……希望你能原谅我!”然而小溪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想起母亲那张饱含风霜的脸庞和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想起她们母女相依为命的日子……她将目光转向校园外的远山。此时,天空阴沉沉的,乌云笼罩了山头,一阵冷风吹来,空气中充满了寒意。乔木将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不知不觉眼睛上也蒙了一层雾气,远处的山峦已变得一片模糊了。见女儿不肯搭理他,赵顺才几乎用哀求的语气对女儿说:“爸爸知道对不起你,对你关心不够……”刚说到这里,乔木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冷冰冰地说:“仅仅是对不起我吗,那我妈呢?你觉得你对得起我妈是吗!”几句话呛的赵顺才无言以对。他沉默了一会儿,劝慰女儿说:“大人们的事,你小孩子哪里懂,爸爸也有自己的无奈……即便我和你妈离了婚,但你还是我的女儿,我还是你的父亲,爸爸这次来就是想接你回去,希望你能跟我回CD去过春节,等过了年,爸爸还在省城给你找一所好高中,咱还转到省城上学去,你看好不好?”听到这里,乔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将脸转到一边去,蓄满眼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但她并不去擦,任凭泪水在脸上无声无息地流淌。乔木冷冷地说:“你还是省省吧,你是谁呀?我和你有关系吗?谁用你假慈悲!”
“你——”赵顺才显然也有些生气了,他没想到女儿竟然会这么和他说话,心想自己就是做的再不对,毕竟我还是你的亲生父亲吧!但他的气愤瞬间就消失了,他语气和缓地说:“我知道,爸爸亏欠你和你母亲,希望你能给爸爸一个补救的机会,上次高考我没能陪你,现在爸爸会尽最大的努力来补偿你,你说你想要什么吧,只要是爸爸能够做到的,都会满足你的。”乔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没什么亏欠我的……你这么大本事,还是留给你的小家吧,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溪!”赵顺才喊了一声,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没想到女儿竟然这么决绝。
“我姓乔,我叫乔木,我不叫小溪!”乔木转过脸来,任凭泪水奔涌,“你以后不用再来找我了……我没有你这个爸爸!”说完,她用手捂住脸颊,一边揩着泪水,一边向教学楼方向跑去。
赵顺才拎着手中的零食,望着女儿跑远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并没有去追,他知道追也没有用,女儿现在是不肯原谅他的。一种巨大的挫败感笼罩着他,他的脸色一下苍老了很多,额头的皱纹也清晰地显出来。他无力地蹲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深长而无奈的叹息。
赵顺才走出学校大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学校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宝马牌小汽车,那是他的座驾。看见赵顺才从学校出来,他的司机麻利地下车给他打开了车门。然而赵顺才并没有立即坐进去,突然扭头对司机说:“小王,有烟吗?”司机小王楞了一下,他知道老板已经戒烟多年,刚想劝,看见老板直视着他的眼神,麻利地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给老板敬上,又麻利地用打火机给点上。赵顺才依靠着车门,用力抽了一口烟,已经好几年不抽烟了,现在突然抽烟,喉咙一时竟有些不适应,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一面抽着烟,一面望着校园里灯火辉煌的教学楼,脑海中一片混乱。最后,他深深吸了一口,将烟头扔在地上,又用脚踩灭,然后坐进了汽车后排的座椅上。汽车缓缓驶出了汶川县城,开上了去往CD的高速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