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二丫家的窗扇被奶奶向外推开,屋外冬天遗留的寒气有点咄咄逼人,家里的缝纫机不会抬出去。最先起来的奶奶,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床面前闷封的煤炉打开,然后再把它添的饱饱的,让后面起来的家人,整天都感觉热乎乎的暖和,反之炉火添得不好,一整天都会影响家里的温度,不够暖和,不仅老爷受不了,那小一点的二丫、三弟更受不了,会因太凉过度而生病。
所以能添好家中的这炉火,不仅经验要足,也是小城人家户家中一天的重中之事,每天的奶奶当然不敢怠慢它。
此时的炉膛里,火焰在一半红一半黑的煤坨间尽情表演,不断闪跃着蓝蓝的火焰,尽量把热量向外输送,火被奶奶添得很好,非常满意的奶奶心情也非常好,一边看着火的跳动,一边哼着含糊不清的山歌,扫着因添火遗留一地的烦碎。
闷封着的炉子,在用火钳撬开的那一瞬间,煤烟味最重;也最刺鼻;也最呛人,往往这时能看见它成青烟混在灰尘中,飘浮在整个屋子里,一部分随敝开的大门与窗,慢慢飘绕着向屋外扩散出去,大部分不断朝楼上涌呛去。
二丫家楼上同样简陋。
楼上除了装碎皮头的大木箱,还有一个上提打开的矮木柜,一张只有三个抽屉,没有下箱柜的三抽桌,这两样家什,依着有窗的那墙放,三抽桌刚好在床头边,上面堆着姊妹三个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旁边的矮柜有二丫的肩膀高,平时被妈妈用一把老式长形铜锁锁住,二丫太想知道妈妈在里面装了什么?可锁着的柜子,时常让她望而兴叹。
北边床头靠墙边跟床一样,横放着两条并排的长条凳,上面也是摆了一大木箱,这箱比装碎布头的箱子小一圈,这是二丫家装包谷面的箱子,箱子上放有半袋灰面,还有小半袋米,米是妈妈特意为三弟准备的。
再过去的墙角尽是些坛坛罐罐,摆坛坛罐罐过去到楼梯口有一堆长条形,白白地依着墙跟壁,那是做石灰豆腐要用的石灰粉。
再看床底,全是一床底的包谷糊糊,是乡下来做衣物的农户,专门背来送给二丫家生火用。一把带提把的梯形大斗就放在北边床头底下,这大斗二丫可不知道它能装几升,她知道在它里面还有一个比它小得更多的小斗能装一升苞谷子,它们是一种量器。
有时在楼上七翻八翻的二丫,会一个地钻到床地下,睡在这包谷糊糊上,玩上半天。
楼上妈妈不在,大姐早起去上学。
两床头有木围栏的大木板双人床,床头紧靠有窗的那堵墙横放,床上穿着单夏装衣裤而睡的二丫终被煤烟呛醒,“啊切”一声,让鼻子酸酸地打了一个好大的喷涕,接着又是一阵还想睡的哈欠,不断让她泪水婆娑。
她便伸出缩至肩臂的袖口里的手,露出又嫩又白的藕节似的右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从被窝里又伸出左手,双手投降似地举过头顶,脚一蹬让完全醒来的她,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后,才发现被窝外好冷,赶紧又把双手缩回被窝里,抓住白布做的被单里,使劲往两肩膀子处拢,还是感觉好冷,她不得不把两膝盖卷曲着,抱在在怀里侧弓着背,那知不经意间,脚碰到三弟,真怕把三弟弄醒,二丫仍抓住被单里,使劲伸长双脚,翘起上半身,像一只打挺的小鲤鱼,朝脚那头够着头看过去,
三弟没醒,正穿着灰色单衣,深蓝色开裆单裤,露出肉墩墩的小屁股,侧身弯曲着膝盖,面墙睡得好香,那头盖他的被子早被他蹬在一旁,看到的二丫又怕凉着三弟,她顾不了自己的冷,急忙钻出被窝爬过去,抓起被头,就朝三弟身上盖去。
盖好三弟的二丫,不想再睡,准备起床,于是把做枕头的棉衣,一把抓过来理出衣领,用头顶住后片肩部,左右小手各伸入左右袖洞,穿好也不把小圆领的蓝青色的棉衣扣扣好,就去套上棉裤,下床赤脚趿上鞋。
下了床的二丫一看,还有一件罩在棉衣外的花罩衣没穿上,于是又折身去爬床,床有二丫前胸那么高,只见她掂起脚尖,上半身弯伏床沿,双手撑住床沿,脚使劲往楼板地上一蹬,就爬上床去。
上床后二丫,为了找那件淡蓝底,红芯白花瓣的碎花罩衣,东翻西弄,把三弟给弄醒了。醒来的三弟一咕噜翻身爬坐起来,两小手柔柔眼睛后,愣愣地看着二丫不出声,二丫看到坐起来的三弟,想让他重新躺下睡好,便把他按倒在床上,抓住被子拉来给他盖上,可醒了的三弟不干,两个来回后,三弟就张开嘴大哭了起来。这下,二丫慌了,就像是自己把三弟打哭,坐在被子上不知所措,惶恐不安。
楼下的奶奶听到哭声,急忙爬上楼梯来到楼上,一看哭的孙子,便吼着粗音朝二丫一连扫射过来:“二丫,二丫,你妈妈去龙井挑水去。一大早,你只会把弟弟弄哭,啷干啥明堂哟,奶奶要去桥边筛灰,你没看到档板里的灰已满了吗?你这丫头啷是不懂事。”
奶奶比老爷小二十岁,身板硬朗,脑后编一细辫挽成坨,外包黑色头帕,这是她冬天的装束,夏天戴黑色平绒的圆帽,她还有一顶丝绒的圆帽,平时舍不得,只有做客时她才会戴它。
奶奶一年四季,没有哪一天不系着过膝盖的长围腰,她常在小腿部连同自己做的白布袜口一同裹上长长的绑带,再套上自己做的轮胎底的青蓝窄口布襻鞋。她的噪音粗,嗓门也大,是地地道道的小城人,与老爷生活几十年,自然受其影响,让小城腔里带有四川话。
此时的奶奶,黑色头帕上面搭盖着被奶奶折成四折的红底四边黑细杠,带有红须垂吊的红色方形头巾,就站在床前,对着二丫扫嚷一阵后,就要过来抱三弟。
“奶奶太灰,奶奶太灰,不准抱弟弟。”看到奶奶因添火,掏炉洞灰,沾糊了一身灰扑扑的灰尘,像一移动面人似,二丫不准奶奶过来抱三弟,还档在奶奶与三弟间。
奶奶朝自己一看:“哟,奶奶啷是灰”。
便把方巾用右手抓下,朝自己身上“啪啪啪”地拍打起来,唉哟!那急扬起的灰尘,顿时飘扬在不大的房间里装满了一屋。
灰尘的味道;煤烟的味道;三弟的哭声,二丫逃也似地跳下床,在跳下床的一刹,刚好看到床沿旁找了半天的罩衣,顺手抓起,趿上鞋,向猴子一样从楼梯上溜下楼去,一屁股坐在老爷,奶奶的床上,嘟着小嘴,瞅着炉火里跳跃的蓝焰,一声不响。热乎乎的炉火散发出的热量,把她那张小脸烤通红通红,纯净的眼神,稚气未脱的嘟嘟脸,让人看了更生怜爱。
老爷刚好端着被倒了洗脸水的浅底木盆还散冒着余温的热气,跨门槛进屋来,就朝左边慢慢侧身从缝纫机前僵拙地走过,笨笨地弯下有点僵直的老腰,把木盆放到案板底下,又拿出盆里的洗脸帕,搭在案板左角处,才搭理一声不响的二丫:“丫头今天谁抱你下楼来,你奶奶呢?”
说完这句话,便扭头四处张望,寻找自己的老婆子。
“奶奶在楼上,我自己下来”。二丫回答着老爷。
“哟!丫头啷是长本事了,自己能下楼梯”。听到的老爷夸起二丫来。
“是啊,今天把弟弟弄哭,下楼梯下得啷是快,不要人抱”。奶奶左手抱住穿戴好的三弟,右手扶着楼梯扶手,边下楼,边接过老爷的话。
“我本来就会下楼梯。”二丫反驳奶奶道。
“啷是往天非要我抱呢?这下可好啦!丫头长大了!这回奶奶又省去一桩事。”对于奶奶的这种说法,二丫看了看让她胆怯的楼梯,今天被她战胜,心理还是有点自豪。
从这以后,二丫自己下楼梯,再没有要人帮助。
下楼来的奶奶,直接来到床前,左手一放便把抱住的三弟滑在床上。
三弟一个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在床中,看到坐在床边的二丫,便流着满嘴涎到胸部的口水,蹒蹒跚跚走了两步,就来抓扶二丫的后背,二丫甩了甩被三弟扶着的肩部,前胸向前一弯,背向后一顶,三弟又摔坐在床上,咧开嘴就大声哭起来。
这回二丫是故意的,把她背后这比她小的小人,怕他哭偏要把弄哭。看在眼里的奶奶一个左转身,右手一伸就从挂在三抽桌上方一点的筷子箩里,抽出一根细筷子,抬手就朝二丫的小手打去。很疼,没让二丫哭出声来,但满眶是溢出的无声泪,不停地在奶奶面前沥沥啦啦往下。
刚担水回来的妈妈,放稳好装满水的两只木桶,把勾与扁担挽在一起,挂在屋门后的墙面上的那颗钉子上。
妈妈去担水,来回刚好一个小时。
此时的她,看也不看正在哭的姐弟俩,顶着一头冒热汗后的热气,鼓着那湿噜而微红的圆脸,喘着嘴里的粗气,起伏着因累的前胸,右手提起水桶把,左手兜住水桶底使劲一提,“哗”的两声就把水倒入一抱还粗的大木水缸里。倒好水又把两只木桶照原来放好,这才慢慢理会大声哭的三弟与无声抽涕的二丫。
妈妈从那边走来床前,刚坐下来的那一分钟,二丫觉得床微微地摇晃了两下,并发出“叽吱”一声,不得不让她向右挪了挪屁股。
看见妈妈的三弟,立马止住哭声,张开双手就扑在妈妈的怀里,坐下的妈妈一个横抱,就让三弟坐在她的大腿上,并用右手擦去三弟的泪水,才对二丫说:“二丫你是姐姐,要带好弟弟,不能把弟弟惹哭啊!听到了吗?”。
二丫只顾“忽呲,忽呲”地抽气,一边用右手摸着被奶奶打的左手,还是出神地看着炉火里跳得正旺的焰火。
妈妈的话听还是没听,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