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么一笑,把葛莱西雅的心给牵走了。莉莉长得并不好看。细长的眼睛好像永远睁不开,扁平的鼻子,厚唇大嘴,一对招风耳朵。这样的孩子贝利不喜欢,我觉得可以理解。莉莉的优点是皮肤又嫩又白,身上的肉一团一团的,十分可爱。葛莱西雅爱她几乎超过爱自己。平时,她喜欢给孩子换尿布,一边换一边唱着儿歌。她从来不要我插手喂孩子,只让我做一些准备工作和事后的清洗。这是一个多么不寻常的母亲啊!谁愿意相信莉莉是来自中国的孤儿,是从路口捡来的弃婴?
我也特别爱莉莉,因为她让我联想到小时候,我的母亲和周围的人都不喜欢我,说我长得难看。照顾好莉莉,对于我,就像重新过一次自己的童年。
佩芬,你知道吗?葛莱西雅说,贝利想把你推向服装界。那是他的老本行,我就是他推荐出去的。
我不行,葛莱西雅,我们到此为止吧,免得让你们白费精力。
她上前一把拥我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轻声轻气地说,佩芬,你要相信他的判断。他不说没有把握的话。
我的脸贴在她的麻布黑袍上,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葛莱西雅拍拍我的后背说,我们一起想办法,一起想办法,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们把设备放到二楼的书房里去,好吗?你们夫妻搬来住。
我说,葛莱西雅,别搬家了,不搬家不行吗?
葛莱西雅说,佩芬,你放心,我来对付你先生。你们搬进来,不是给我制造麻烦,而是给了我许多方便。我这就给贝利打电话,我们这样定下了。说完她就到客厅里去打电话。
我的脑袋里一团糨糊,呆呆地看着那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昨晚我曾经想瞒着任平,不向葛莱西雅提搬家的事情,编个谎言,说孩子需要安静,把他打发过去。但是,我有侥幸心理,以为葛莱西雅会否定搬家。再说,我也害怕说谎,任平一旦知道真相,对我就是一场灾难。
葛莱西雅回来了,摇摇头说,贝利不同意。
贝利从一开始就提出让我去他的工作室,随叫随到没有固定时间。因为当时他对照片和录音都没有把握。葛莱西雅要利用楼下的设备,邀请贝利上门来。为了我,他们俩曾经在楼下吵,我和孩子在后花园玩,断断续续听到一些。
那间工作室是现成的,我来了以后,贝利对储藏室略加改造,给我录音用。
他们离婚之前,葛莱西雅的不少照片是在这里拍的。房间只有20多平方米,一面墙全是镜子,对面是摄影用的各种背景图画,像窗帘似的,一卷一卷地搁在屋顶的横杠上。东面落地窗通向后花园,南面是储藏室,里面放着机器设备和档案材料。屋顶上装了许多可以转角度的聚光灯,还可以蒙上各种颜色。后来葛莱西雅不干模特儿,等于荒废了里面的设备。
葛莱西雅和贝利如何谈判,我不知道。最后是她做了妥协,答应我每星期去两个半天。其实这就是贝利最早的要求,换言之,楼下的设备要全部拆掉,唉,要知今日何必当初?
搬家,牵动了葛莱西雅、贝利、我,三个人的生意和生活,挑破和暴露了个人关系中一些隐情。事到如今,没有人支持我,没有人对搬家说一声"不同意",这到底为了什么?
一整天在葛莱西雅家,我心神不定。贝利说午餐以后就过来,一直不见人影。葛莱西雅在客厅里看书,孩子睡午觉了,我把厨房收拾干净,便到楼下休息。
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往下走,我的脚直接向工作室走去。我把墙上大镜子前的幕帘拉开,看着我自己。镜子里的佩芬,原来是一个貌不出众的普通女人。我不再说自己长得丑,因为贝利说我美丽。就说我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小女人吧!经过贝利和葛莱西雅的修饰,不,修饰用得不准确,修饰只能改变表面。是贝利纠正了我的心态。看着镜子里我的眼睛,那是一对明亮的带着企盼的眼睛。我翘翘的鼻尖,欲说无言略微启开的双唇,还有我整个的肢体语言,我的肩膀,我的胸口,我的四肢,在各种新颖的服装下面,焕发着年轻的生命气息。
佩芬,你的照片要告诉别人的就是,我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
每次进门,我就听见贝利的声音。他的嗓子并不雄厚响亮,但随和真诚,是从心里说出来的。他的话像刻进了墙壁,灌入了灯泡,装进了相机一样,在灯光中,在空气里,在脚下每一寸地毯的纤维中。我被他的话感染,一点一点成长为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刚刚诞生,就在这个房间里,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感到骄傲,感到了"别人能做到自己也能做到 "的自信。现在,因为要搬家,他们要把这个基地拆掉。
我对着镜子里的佩芬说,来,让我们握握手。伸手过去,贴着了镜面,手心对手心,把我的体温传过去,不一会儿,镜子里的手心也热了。镜子啊,大镜子,我向你告别了。我转身环顾四周,感到整个房间都在看我,墙上的图画,顶上的照明设备,门边上的座椅,丝绒靠垫,咖啡桌子,……每一件每一件都用熟悉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和我道别……
回到家,我故意转移话题,不谈搬家,给任平说了许多关于孩子的故事。
任平,你知道孩子有争宠的天性吗?葛莱西雅说,越争宠的孩子,长大越有才能。家长要懂得从小去开发和培养。反过来,这种能力如果受到压制的话,孩子将来很可能有破坏性。
任平笑了笑说,看你没干几天,好像成了儿童专家似的。等绿卡到手,咱们也生个孩子,让专家培养。我把晚餐端上桌,本来想做土豆泥,他要吃米饭。我向葛莱西雅学了做烤鸡,他要红烧,鸡块和土豆一起闷在酱油里。等绿卡要好几年呢!我说,我的年纪大概不合适生孩子了。如果你喜欢,我们也去领养一个。我给他装了一碗饭,桌上还有一个番茄蛋花汤。
他吃红烧鸡块,一边嚼一边吐骨头。领养?他说,毕竟和自己的血缘不一样。投资给别人的孩子?我不干。如果我生不出来怎么办?我把汤和米饭混在一起,胃口很差,没有汤,喉咙口干得咽不下食物。怎么办?你生不出孩子?他的筷子点击碗底,把米饭扒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吐在桌上的鸡骨头和番茄皮统统收到空碗里。
是啊。我一边洗碗一边说,很可能的。葛莱西雅说,高龄妇女生孩子很危险。
没这回事。他说,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晚上,他躺在床上,想入非非地说,佩芬,我们必须要有自己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像你,心地要好,不漂亮没有关系。女孩像我,敏感聪慧,长大了搞艺术。画画,弹钢琴,写作,不要当演员模特儿去出卖漂亮脸蛋。
我听着,没有回答。这些话他以前都说过,一点不新鲜。
最好生一对双胞胎,他说,免得你吃两次苦。
我说,你不看我个子那么小,生一个都恐怕装不下,生两个不要了我的命?
他呵呵笑着说,生孩子的事情还早,我们先把性生活搞好。
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他把手臂伸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悄悄地说,小芬,把性生活搞好了,你不会生不出孩子。
性生活?他要搞好性生活?简直在开国际玩笑!我心里想。
他把我的衣裳脱了,问道,你想要吗?
我不回答。不是我看不起他,我们已经有了九年的所谓性生活,我只是他完成任务的工具。他懂什么性生活呀?
他抚摸我的**,弹拨我的****,一边说,让我舔舔好吗?
我还是不说话。我无论如何不能有反应,一表示就糟了。
小芬,你睡着了吗?
嗯?我一个翻身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了。他叹了叹气说,睡吧。睡吧。我心里想,哪里睡得着啊!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第一是教孩子用汉语念数字。第二是复习昨天唱的儿歌。第三,贝利要来收拾东西。第四,……
他把我的手拉过去,放在他的肚子上,然后移到下身去摸他的**。我像触电似的,赶快把手抽回来。这一抽,大概刺激了他。他跃到我的身上,用双脚强行把我的大腿分开,硬把东西塞进来。下面太干了,他没有成功。于是他用手指代替,先伸一个手指,不停地在里面掏,两个手指,转来转去,一边问我,你舒服吗?啊?这样舒服吗?
噢,痛,痛的。我说,任平,我困了,让我睡一会儿。
要不是许多事情没有落实,我也许会配合他好好玩一玩,哪怕是装出来的兴奋,暂时满足他。但是,莉莉,葛莱西雅,搬家,……第四,贝利今天为什么不来?他的工作室在哪里?今后谁接我来去?我没有车,也没有驾照……
手指停住了转动,却没有出来。他说,你骗我,你的下面湿了,你想要的,小芬,你想要的,你不要骗自己!
一阵酸疼,我的小腹难受极了。他用手指使劲地往里面顶,我想说,我不要,你给我滚开!但是,我能说么?我不是一个陌生女人,可以控告他强奸,
我是他的老婆呀!老婆不就是老公在法律上的性工具?
我想自己的事情。第五,葛莱西雅明明反对我去贝利工作室,为什么要把我交出去?贝利为什么反对把工作室搬到二楼?为了拍广告,把我夹在他们中间,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他进去了,像野兽一样疯狂地撞击,一边大喊,你舒服吗,佩芬?舒服吗?
要不要如实告诉他,我痛,不仅下身痛,心里更痛?我能告诉他吗?告诉的结果是什么?除了沉默,我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压住我的肉身,不能要走我的灵魂。我不能为他生孩子,不能和他过一辈子。我有自己的憧憬自己的前途,等到绿卡到手,我们就分手。葛莱西雅说我能成功,贝利的摄影技术一流,那些神采奕奕的照片如果真被社会接纳,那该多好哇!
屋里一片漆黑,我被压着,什么也看不见。皮肤上是他的臭汗,耳朵里是他的嘶叫,空气里是他的呼吸。我咬紧牙关,抵抗他舌头的侵犯,我捏着拳头,好像在对付强盗一样。这是为了什么呀?半小时前,我们还在谈生儿育女,两个小时前,我做他喜爱吃的晚餐。早上他送我去上班,晚上开车把我接回来。我们准备搬到葛莱西雅家去,加速生米煮成熟饭。我们奋斗了那么多年,为了能在美国留下来。我们是夫妻呀,唇齿相依,患难与共,我们睡在一张床上,睡了九年。可是,为什么今天晚上,像两个陌生人一样?
泪如雨下,流到耳朵里,枕巾上。他在旁边睡着了。我去洗手间,关上门一个人痛哭,哭得把晚饭都吐出来了。
我抱着抽水马桶,吐完了脏物吐黄水,好像永远吐不干净。水箱满了,被我拉空,再满,再拉空。流水哗啦啦地冲,一次又一次,替我哭泣替我流泪,替我把心中的委屈苦恼一起冲走。我要把自己吐空,要把五脏六腑全部清洗一遍。
厕所的窗半开着,空气清凉,夜风被纱窗过滤了以后渗进来,染成银色的冷光,一浪一浪地扑过来,舔着我的泪脸。我哭累了,觉得四肢冰凉,身体缩成一团,好像一个僵硬的土豆。胃部还在痉挛,一阵又一阵的疼痛,把我的眼泪鼻涕甚至小便都挤压出来了……
任平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和我一样坐在厕所地上,他想来抱我,被我推开了。他的脸在月光下变成青色,显得清瘦而苍老。心头不由升起一股凄凉之情,呜呜,我把头埋入膝盖之间,哭得更加伤心。
他取了门背后的浴衣帮我披上,再来抱我,我不要,推开了他。以往每次吵架,他都用这种方式来化解,这回没用了。我不想再做让步,这种无穷无尽的重复没有一点快乐,反而是更多的折磨。
我想和他分开,让我住到葛莱西雅家里去吧,我一个人搬过去。留他在这里,随便他搞外遇玩女人,当尽花光,只要他开心,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我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