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身上盖着暖和的被子。天亮了，外面鸟鸣蛙叫。晨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他的怀里，我们俩都没有穿衣服，肌肤相亲。记忆尚未恢复，却觉得他抱了我好久，也许抱了我一夜？我打了一个呵欠。深度吸气的时候，胸腔接连打颤，好像昨晚的抽泣还留有余波。但是，那股怨气却没有了，满腔的悲哀被男人的搂抱和抚摸驱散，变得柔心弱骨。我动了动唇，想说什么，被他的手掌挡住。
小芬。他轻轻地说，我不好，我不好，你别生气了，好吗？
我想把昨晚他压在我身上的镜头找回来，那种蛮横，让我下决心离开他。我打算现在分居，等绿卡到手再离婚。但是，镜头找到了，却变得轻飘飘的，完全失去了原来的感觉。
颈脖摩挲，大腿相交，昔日的佩芬姗姗而至，我又把自己拱手交了出去。让他进入我的身体，好像在为自己赎罪。
他像往常一样，自我陶醉般地在我身上做着老一套，很快就完成了任务。我是温柔的妻子、丈夫的小绵羊。
到了葛莱西雅家，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准确地说，从任平的汽车里出来，我的脚底便有了弹性。仿佛车子装的是另一个佩芬，当它"呼"地擦身而去，便把背景带走了，让我成为一个新人。说来也不奇怪，葛莱西雅哪里知道我是谁？她需要一个开朗快乐勤恳的中国女人，和她共同培养一个领养的孩子。非但如此，她需要我的创造能力，将之转为对女儿的教育，这是我想成为美国居民的条件。否则，她凭什么给我办绿卡？所以，我每天早上用很多时间打扮自己，到了葛家换上年轻活泼的衣裳，露胳膊露腿，露得越多越好。我说话的时候用许多脸部表情，笑口常开，把忧愁锁在任平的汽车里。不论是真是假，在葛家我必须朝气蓬勃悦目赏心。
莉莉开始走路了，葛莱西雅像尾巴一样整天跟在她的后面，怕她摔倒了。美国有帮助孩子走路的助走圈，她不喜欢把孩子固定在里面，认为那是剥夺孩子的自由。于是，我便成了葛莱西雅的候补队员，当她体力不支的时候，我顶上去。
莉莉跌倒在地上在所难免，然后就是眼泪鼻涕，哇哇大哭。她期待被大人抱起来。我跟随莉莉的时候，手里挽着她最喜爱的卡通动物大灰兔BUGSBUNNY，让绒毛假灰兔和她一起走路，一起跌倒，然后鼓励她像假灰兔一样，勇敢地站起来。小姑娘模仿力很强，听从我的训练，哭声渐渐减少。
我在唱歌的时候，装扮成莉莉的动物朋友，带上动物面具或者藏在绒毛玩具的后面。有时候我扮演青蛙，有时候假装成小鸟，一边舞蹈一边唱歌。我还在起居室里搭了架子，葛莱西雅和我用四只手演出了许多自编的木偶剧，对着墙壁上的大镜子，自演自看。后来，我让莉莉参与演出。房子里的人都成了孩子，处处欢声笑语。
只有到了下午，孩子睡午觉的时候，我们才有一点自己的时间。我通常是到楼下的卧室去休息一会儿。以往，即便躺在床上，我也在想孩子的教育问题，有了好主意就记下来，然后告诉葛莱西雅，如果编了儿歌，贝利就会来帮我录音。自从葛莱西雅决定让我们搬进来住，给贝利打电话以后，这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葛莱西雅给他留下无数录音电话，没有一个回复。
记得那个长周末，我们在海滩度假，我曾经问她，你真的是为了莉莉和贝利分手的吗，葛莱西雅？
烈日高照，海风习习，莉莉穿着大红的游泳衣，躺在淡绿色的充气床上，噼啪噼啪地尽情玩水，如同水上一朵盛开的玫瑰。葛莱西雅一会儿亲亲莉莉白藕般的小腿，一会儿把她举到空中高喊"宝贝"，如入无人之境。她们身上的水珠在阳光下如钻石般地光耀夺目，一群海鸥舒展着翅膀在空中滑下来，冲上去，海浪澎湃，如隆隆的鼓声，为她们喝彩！这个动人的画面真应该由贝利拍摄下来。
葛莱西雅带着墨镜，一半身体被埋在沙堆底下，脸朝天躺着。她来此地旅游，并要我陪伴，主要是为了会见一个人。她一直在等这个人的消息，每当空闲下来的时候，她不看书不说话，什么事情都不做。
海滩上游客不多，白花花的浪沫爬到我们脚边，然后退回去，留下几行清晰的脚印。
不，她摘下墨镜，转过身来对我说，怎么会因为莉莉呢？我们在她来美国以前已经离婚了。
小沙丘在她转身的时候分崩离析，我赶紧用莉莉的塑料脸盆装了一盆沙子，给她补上。一盆不够，再来一盆，直到把她的身体全部覆盖，露出两条秀美的长腿。然后，我用手把松散的沙堆拍紧，一边笑着说，葛莱西雅，看上去你像个即将分娩的孕妇！
她也笑了，重新把墨镜带上，嘴里喃喃地说，孕妇是贝利最忌讳的两个字，千万别对他提及。
孕妇？我问，他忌讳孕妇？
嗯，葛莱西雅一动不动地说，他要呕吐的。
有这种事情吗？
他爱女人，他恨孕妇。
为什么？
他觉得女人的美丽被破坏了。佩芬，贝利是唯美主义者，你不了解他。
我说，孕妇有不同的美呀！
是啊，谁不这样想？但是，贝利例外。
我正洗耳恭听，她却停了下来。沙堆限制了她的行动，墨镜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脸部毫无表情，我对她看了又看，猜不出此刻她在想什么？是在想贝利还是那个正在等待的人？
无话可说的时候，耳旁只剩下涛声，噼啪噼啪地打着海岸，不停地重复，像个唠叨的老太太。突然，她的嘴唇动了动，我连忙说，葛莱西雅，你要喝水吗？
不要，谢谢你，佩芬。我说，可惜贝利没有来，错过许多漂亮的画面。
她不搭话。我说，葛莱西雅，贝利为什么不喜欢孕妇的成熟美呢？他在大学毕业实习期间，曾经有个一举成名的机会，出版公司预支了三分之一的稿费，请他拍裸体孕妇的写真集，他拍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他说受不了女人被扭曲的体形。原来是这样！所以，他反对你生孩子？
嗯。我们在结婚以前有个协议，如果我要孩子，他就离开我。
他为什么反对孩子呢？我的意思是，不通过怀孕，领养一个？
因为他太爱女人，不想让孩子插进来影响双方的关注力。
是他爱你爱得太深的缘故吗？葛莱西雅，他不觉得失去你更痛苦吗？
她身上的沙堆动了动，我赶快爬过去用手扶住，掩盖她胸部的沙层。我的手下一起一浮，好像小地震似的。我看见亮晶晶的泪珠从墨镜下淌了下来。
对不起，葛莱西雅，对不起，我不该问的，让你伤心了。我轻轻地说。
没关系。她的嘴唇颤抖着，说得很轻。
那天晚上，葛莱西雅赴约没有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我半夜里醒来去上厕所，听见外面狂风大作，呜呜吼着，旅馆外的棕榈树在玻璃窗上摇头摆脑，好像喝醉了似的。
里间的房门敞开，大床空着，莉莉睡在折叠式的儿童床上。葛莱西雅一夜未归，该是会情人去了吧！祝你今夜快乐！我心里暗暗地为她祝福，也祝福那个男人。
后来，她又在外面过了一夜，回来后什么都不说，我也不好意思问她。周末结束以后，我们就回来了。葛莱西雅一字不提那两个晚上的事情。那个情人又是谁？
葛莱西雅的眼泪，她那起伏的胸膛和急促的呼吸，还是告诉了我些许秘密。贝利并不是一个非常英俊风流的男人，从外表上看，还不如任平长得挺拔清秀。贝利一定有他独特的魅力，使得葛莱西雅爱恨交织，欲罢不能。
葛莱西雅虽然像平时一样，上午耐心地照顾孩子，下午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但是，沉默寡言。她的黑眼睛本来就带着浅浅的忧愁，就是在微笑的时候，也笑得含蓄，有点猜不透的意味。如今像丢了魂似的，双目无光。她曾经和我打招呼，说晚上想出去约会。但是，没有去成。我猜想是因为没有贝利的消息，她把约会取消了。
那天晚上，我忍不住对任平说，不要搬家了吧！葛莱西雅到现在还没有给我们回音。她一定有说不出的难处。
出乎我意料的是，任平居然说，房子是她的，不搬家也好，我们在这里住习惯了。
是啊！我说，加班的工资抵掉一半的房钱，也不错啊！
我们正在看电视，突然他把声音关了，好端端的节目即刻成了哑剧。我转脸正想问他，却看到他对着我笑。那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容，嘴角偏到一边，有点得意又有点自嘲。他说：她经常晚上叫你加班，没想到给了我感情出轨的机会？
我说，瞧你，终于有理由找外遇去了。任平，如果真有漂亮的姑娘看上你，我就让贤啦！
他呵呵地笑，然后说，我可离不开你啊！靠你拿绿卡呢！
我瞪了他一眼，没有多说，怕再说下去，弄假成真，伤了和气。但是，却把"找外遇"的话听进去了，心里竟然略过这样一个念头：去找吧，我才不在乎你呢！
当他再把声音打开，我已经没有兴趣看了。
第二天，我把任平改变主意的消息告诉葛莱西雅，她却秀眉高挑地说，讲好了的事情，没有必要变来变去。
葛莱西雅，维持原状多好啊！我说，贝利到这里来工作，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佩芬，我需要你们住进来。
这句话如同命令似的，分量很重。我们的命运就这样定了。这个时候，我才看到了这个搬家剧本的主要写手，不是任平，而是葛莱西雅。她当初轻易地让我们住在原处，这次却坚持搬家，没有后退的余地，里面一定有她的算计。我隐约感到，葛莱西雅自从海滩旅游回来以后，比以前固执多了。一个星期以后，下午最安静的时候，莉莉在睡午觉。我突然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是贝利的汽车！他的车用柴油，声音与众不同。汽车"突突突"地开进车道，我赶忙从底楼的卧室出来迎接他，平常他就从地下室的边门进来了。
今天，边门没有动静，他走楼上，进了客厅。这个时候，葛莱西雅一定在客厅里看书。我听见葛莱西雅凄楚的声音：我的天啊，贝利，我的贝利，你终于回来了！她叫贝利的时候，把"贝"字拖得特别长，长达三四秒钟，拖音里充满着悲喜交集的感情。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葛莱西雅忘情的声音。平时她讲话很慢很稳很温柔，属于气质高雅的女性。贝利说，他去了纽约，寻找客户，谈判价格，照片被画报采纳了……葛莱西雅说，贝利，今天不能让你走，你必须住在这里，必须住在这里，这是对你的报复。贝利说，亲爱的，你要给孩子找父亲，好好找，宝贝，我亲爱的宝贝，能找到的，能找到的。
葛莱西雅说，你折磨人，我不放过你。他们俩一个"贝利"一个"宝贝"地互相叫着。两种声音好像在赛跑似的，气喘吁吁，你争我夺。我想像着他们相拥相吻，相亲相爱，想像着贝利把葛莱西雅抱起来，就像任平抱我一样，抱进房间……佩芬！葛莱西雅在叫我。等我走出房间，葛莱西雅已经抱着莉莉下楼来了。她问我，今晚莉莉和你睡，行吗？
我说，行啊，没问题，我给任平打电话。
太好了，谢谢你，佩芬。是贝利回来了吧！是的，是的，天啊，佩芬，看我多糊涂啊，忘了告诉你，成功啦！成功？成功什么啦？我问。莉莉睡得很熟，我把她放在我的床上，我们俩在走廊上说话。我被葛莱西雅拉到二楼客厅。地上有两个大包，都敞开着。沙发上有许多杂志，乱七八糟五颜六色地叠在一起。葛莱西雅从咖啡桌上拿来几张画报样片给我看。画报上了蜡，油光闪亮。我的妈呀，这不就是我吗？穿着背心和中短裤，两条腿呈剪刀型，翘到半空中。这个快乐的小女人就是我呀！瞧她笑得多么妩媚多么甜蜜多么洋洋得意！啊，可爱的小女人！我忍不住把样片拿到嘴边亲了亲。
葛莱西雅笑着把地上两个旅行包的拉链拉拢，沉沉地推向墙角，一边说，佩芬，现在你该相信了吧！
相信，相信！我看画报看得出神，突然间涌出一个念头，想拥抱贝利，给他一个吻。
贝利呢？我四处张望。贝利走了吗，葛莱西雅？
没有没有，他在洗澡。
葛莱西雅提着莉莉的儿童折叠床往楼下走。她一反常态，精神焕发，手脚利索。我赶紧跑过去帮助她。儿童床体积很大，分量不重。她在下，我在上，一前一后下楼梯。我说，真不知道如何感激贝利呢！也感谢你，葛莱西雅。
不谢不谢。葛莱西雅笑着说，成功了就好！然后她调皮地向我挤了挤眼睛，笑着说，明天再感激吧，今天他是我的。
我以为听懂了她的话，其实没有。
安置儿童床的时候，葛莱西雅不小心碰着了壁橱门。小姑娘听见响声，翻了个身，脸朝里，又睡去了。
我们俩进进出出，忙个不停。莉莉的生活用品和玩具，有的放到洗手间，有的留在卧房里。突然，楼上有了脚步声，我和她几乎同时停下脚步，把手中的活儿放了下来。大概是贝利洗澡出来了吧！我心里想。还没有等我缓过神来，葛莱西雅已经风一样地消失了。
不一会儿，楼上好像掉下了重东西，天花板一声沉闷的振荡，我本能地想到是不是葛莱西雅跌倒了？果然，我听到她的**，嗳，嗳，……好像生病了似的。我赶紧朝门外走去，想去帮助她。转而一想，还有贝利呢，我得看护小莉莉。
宝贝，宝贝！确实是贝利的声音。他一定把葛莱西雅扶起来了。楼下的电话就在走廊连接楼梯那一端。我走过去，抓起电话打到任平实验室。我说，今晚肯定不能回家，你自己在回家路上顺便买点吃的吧。电话还没有挂，我听见一个男人的**，不是贝利还有谁？他怎么啦？我以为贝利在抱起葛莱西雅以后，不小心给绊倒在地，两人都摔疼了。我赶紧挂断电话，疾步上楼，还没有走完最后一个阶梯，我惊呆了！……
赤条条一对男女，贝利的白色浴衣完全敞开，背靠沙发坐在地上，脸朝天，双目紧闭，嘴巴开着，喘气不止，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一个女人扑在他的身上一丝不挂。那是葛莱西雅！贝利的手指插在她蓬乱的头发里，好像把她的头往自己身上拉。天啊，葛莱西雅，你怎么如此大胆！白皙的大腿，丰满的臀部，纤细的腰肢，光滑的后背……我的老天爷！她在干什么呀？侧着脸，像孩子吃棒冰一样，把贝利的**含在嘴里，滑上滑下……葛莱西雅的长裙、外衣和内裤像天女散花，到处都是。
霎时间，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两条腿不听使唤地软了下来。我本能地把眼睛闭起来，用手捂着脸。我想退到楼下去，却站不起来。
客厅里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一声声传过来，踩着我的神经，心里怦怦乱跳。我该回屋去，回去，回去！我对自己说。但是，我的脚不听话。我用双手撑着楼梯，坐着往下移，一个阶梯接一个阶梯。移到最后一个阶梯时，已经全身是汗，喘气不止。我多么傻呀，为什么要上楼去？他们跌倒了，关我什么事？窥视人家**，多么不道德！万一被发现，一辈子也洗不干净。
我扶着墙壁站起来。"腾！"又是摔跤声，我不由地打颤，转脸朝楼上看。视线被楼梯挡住，只有声音，没有画面。他们的喊叫，亲昵地呼唤，好像收音机里录下的情话，每个字、每个词都是那么短促，那么跳跃，那么鲜活。他们为什么如此疯狂？为什么不在卧室里**？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栋房子里还有我和小莉莉？这是一种什么感情？让他们除了自己忘却一切？
出于好奇，我趴了下来，用膝盖匍匐上楼梯，想再看看灵肉相交的这对男女。上了两级阶梯，我退回来了。我没有勇气，不敢再多看上一眼。
我怕他们把莉莉吵醒，进了房间赶快把门关住。坐在门背后，我等了半个小时。然后拉开门缝，门一开，嘶叫声还在继续。我再等，一分钟一分钟地看秒针在表上巡回，秒针走得很累，像老牛破车，好不容易走了半个小时，我拧动门把，喊叫声扑面而来。啊，原来**可以持续那么长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