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下宫殿出来的时候,已是黄昏,玉泽瑛在前面走着,萧霖跟在身后。待到走出佐帝的地界,玉泽瑛才转过身看着萧霖,满眼的愤怒。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生事的……”萧霖自然能感受到玉泽瑛的努力,于是连忙低下头,慌张道歉。
萧霖身形消瘦,有六分女子的娇态,那一低头的秀容,让玉泽瑛慌了心神,花小渗的身影瞬间就闯了进来,他的眸子暗了几分,一抹痛色闪过,出口的话却是冰冷:“若有下次,我定要你记住疼痛。”
萧霖同花小渗长得十分相像,这也是为什么玉泽瑛要收萧霖在身边的一个重要原因,他要时刻的提醒自己,无论现下的自己是多么的不堪,这世上总是会有那么一个傻女人在爱着自己,即使他对她冷漠,对她的爱恋视而不见,甚至向着自己的兄弟许下绝不爱她的誓言,他的心中还是很珍惜这样的一份温暖的。
和萧霖在一起的时候多了,他便越发的想念起花小渗来,想念皇城的日子,想念那些遥远的光景,而后,脑海中盘旋着回忆,一丛一丛,驱散不去。
“许一个春日愿望,我两情真意切,许一个夏日愿望,我两朝朝夕夕,许一个秋日愿望,我两采菊溪边,许一个冬日愿望,我两窝在一起,啦啦啦,啦啦啦,今日的愿望是甚?啦啦啦啦,昨日才想你……”漫天黄沙,他轻轻吟唱,嘴角逐渐柔和,眼神温柔。
看,罹,和你在一起久了,我也会沾染上你善良的气息,对于爱,根本不会拒绝——那么,罹,你可否接受我玉泽瑛的爱恋呢,这个畸形儿扭曲的爱恋。
西统大陆,动荡迭起。数月间,盗贼猖狂作案,朝廷处理应不暇接,当地官府自顾不全,权帝盛怒,派发大量军队前往生事之处,严惩不贷。
也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皇城统军军营剩下的军士数目已经不到原先的四成,几员大将也均被派出去支援。玉天罹端望着校场锁紧了眉头。
夜岚媗踱到他的身后,问道:“盛世便乱世,不可能一时躁动,其中定有原因。”
“一定有原因。只是,这些****来得太过突然,短时间之内,想不出比派遣军队更好的方法去整治的了。”玉天罹不置可否。
“似乎有一场战争要来了。”夜岚媗不禁感叹。
玉天罹却不再说话,他负手而行,走下校场高台,行向营帐。夜岚媗依旧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行的极慢。
自从从未廖城安全回归皇城后的这几个月间,夜岚媗跟在玉天罹的身边学了许多带兵打仗的知识,也或多或少的带着些将士打了几场小仗。每晚她都会将一天的所见所学用简单的文字写一封短信,让白鸽送走。然而,却未得一封回信。久而久之,那些期待的心情已经被消磨的光了,剩下的只是习惯。提笔、写字、一封信。有时候她看着自己自然而然写出的信笺,都会自嘲,但是第二天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
行着行着,玉天罹的脚步停了下来,他从袖中拿出一块玉坠,放在夜岚媗的手中,说道:“往后怕是要部署很多场战役,没有时间再教你了,实践出真招,往后还要靠你自己摸索。这是你出师的信物,你收好。”
夜岚媗一愣,掌中的玉坠清清凉凉,棕色中夹着明亮的透白,光润雅致,定是上品。她连忙一推,说道:“我出师,理应我送你礼物,怎么能要你的东西。”
“收下吧。你是我见过的与这个玉坠最为匹配的人,赠与你,我心安理得。”玉天罹扬起嘴角,英气的眉眼有着阳光的明亮。
她似是被他感染,也跟着扯出了笑脸,在明艳的春光中,格外好看。
不奈,邢苏的声音却忽然闯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兰宣将军为未廖援军统帅,即刻前往未廖城上任。命天景王玉天罹为护城大将军,即刻上任。钦此!”
两人单膝跪地,面上错愕一闪即逝,随后恭敬说道:“末将接旨!”“儿臣接旨!”
接过圣旨,玉天罹拉住邢苏的手臂,压低声音问道:“可是父皇要征讨未廖城?”
邢苏慌乱移身,轻咳一声,说道:“权帝事务虽然繁忙,但是奴才会代四皇子照料好权帝的,请四皇子莫要挂怀。奴才这就回宫交差去了,还望四皇子见谅。”
“不碍事。”玉天罹恢复一脸平静,对着邢苏恭敬行礼,而后转身行向军帐。
夜岚媗尾随着他进了军帐,劈头盖脸的就问道:“权帝为何要这样做?莫不是真的要攻打未廖城?那个邢苏为何不给你这个四皇子一个明确的答案呢?”
“邢苏给了咱们明确的答案。父皇的确是要攻打未廖城。”玉天罹沉声打破夜岚媗的最后一丝希望。
“什么时候给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你无须知道。”玉天罹并不解释,只单手撑头想事情。
夜岚媗也不知该如何去接玉天罹的话,也只好沉默。
良久,一声叹息传来:“看样子,大哥很早之前就知道了霆儿被派遣到未廖城的原因了……”
“此话怎讲?”夜岚媗被惊到,她瞪大双眼高声问道——为何,她不知道这些事情。
“若我没有猜错,父皇很早之前便已经做好要攻打未廖城的打算了,而不是去那边防患太上皇成佐帝起兵造反。而,玉聪罹,应该很早便知道了,父皇的计划。他竟然瞒得如此辛苦,他当自己什么人……”
“你是说,玉聪罹他很早之前就知道权帝有一个阴谋,但是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是任凭发展。驻守未廖城的玉沐霆便是权帝扔在那里的一枚棋子,随时待命去攻城略地,是……这个意思吗?”夜岚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说的话,她大力的攥紧拳头,死死盯住玉天罹的眼睛,期盼着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回答。
点头。玉天罹点了点头,给予了夜岚媗一个肯定的答案。
一瞬间,过往片段拼凑,夜岚媗惊得瞪圆了眼睛,大声叹道:“他是为了玉沐霆,才要得到夜玑的!他……到底自己都承受了什么……”
“罹,向来如此,”玉天罹陈述道,他的眼中有柔亮的光泽,静静的舒缓了一口气,眉头却是深深拧紧,“兰宣,乱世逐渐形成,苍生涂炭,虽然其中缘由很重要,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寻找缘由而误了救难。你我都是在沙场上见过生死的人,但是那些百姓不一样,那些惨绝人寰的战争之地,不是他们能面对得了的地方。兰宣,如果你当我大权子民也是在你身后安然生活的人群,那么请你带着我的一份信仰,去坚守你面前的战场。”
渐渐从激动的情绪中缓和过来,玉天罹温柔的话语带着她的思绪渐渐激昂,她定定的看着玉天罹的眼睛,说道:“我会去守护的,无论,我在哪里。”
那一天,夜岚媗带着十五万将士离开皇城。那一天,春景正好。那一天,整个皇城的客栈茶馆都挤满了客人临街而望——那位传闻中的风国皇子带着权国的兵去抵抗掀动盛世的乱党,那位与嫡皇子传出分桃断臂之闲说的人挑起一份守家卫国的重担……
玉天罹站在城楼之上,就像送走玉沐霆那一日一样,对着即将远去的弟兄们,深深凝望——夜岚媗,我勇敢的姑娘,祝你好远!
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夜岚媗对着已然是清亮的天空,感慨万千,却无法将这份感慨表达出来,只得在心中唏嘘。
玉沐霆坐于马背之上,丰神俊朗,他对着一身戎装的夜岚媗淡淡微笑,在这未廖城难得的晴天之中。
“兰宣。”
“霆将军。”
两人抱拳敬礼,十五万大军入得未廖城军营。
夜岚媗粗略的了解了一下目前的状况。未廖城百姓本就生活凄苦,近几年能搬走的已经都搬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近日来,有些贼盗趁着未廖城大军严阵部属作战计划从而耽误治理未廖城治安的空挡,打劫作恶,甚是嚣张。
前些时日,成佐帝军中异动,更让人防不胜防。为了防患未然,玉沐霆向皇城请求援军,谁料,权帝竟然派来了夜岚媗。
“我设想过无数种人选,唯一排除的就是你。但偏偏,权帝派了你过来,我也不知道是惊多些还是喜多些。”玉沐霆与夜岚媗并肩而行,走在未廖城依旧泛黄的草场上。
“惊,我可以理解为你没有想到我来了。但是喜呢,喜从何而来?”夜岚媗直率发问。
“故友相见,不是喜,是什么。”玉沐霆轻笑,星目弯弯。
夜岚媗一愣,随即大大的笑容展在了脸上。
那之后,从军营出发,方圆十里,全地区高度防御。随后两天,皇城圣旨到,命四月十五夜,先发制人,拿下未廖城的第一城池。
“出师无名!”玉沐霆看着面前明晃晃的圣旨,怒声说道。
一侧的夜岚媗不禁抿起嘴角,沉了沉气,说道:“让你驻军于此,多半就是为了现下的攻城,权帝似乎早有打算。但,换一个方面,成佐帝手下精兵强将如此之多,前些日调动大量兵马,又大费周章的隐瞒于世,造反之心显而易见。权帝如此决定,自是有他的道理。”
“自古皇命难违,这道理我知道,可是,城中百姓怎么办,他们还不知道一场战争的降临!”玉沐霆说出了问题所在。
“没想到,你对自己的亲生爷爷如此理智对待,但是对待百姓,却是百般的考虑,真令人费解。”夜岚媗不禁莞尔。
然,玉沐霆眼中却渐渐染上一抹悲哀,他低头轻语:“我一直以为你会懂,帝王世家,没有亲情可言。如今看来,你竟是一分都不了解。”
“我是独子,确实没有经历过的。”
“在你所谓的亲情里,父子之间是政敌,兄弟之间是对手,孙辈的人使棋子,长辈是道具,没有寻常的亲情,只有淡漠的利用与被利用。说句难听的,夜兰宣,你现在也已经不再是独子了不是吗?你有了弟弟,你的母妃就不会给你全部的爱了。道理是一样的,帝王皇族,虽然表面光鲜靓丽,但是经不住一份爱的切割,每个人都不满足与手心中那被分割到的一点点爱,想要更多,于是野心便出现。久而久之,背叛你的人多了,你就会知道,其实陌生人才会更安全。于是悲天忧人,想要成为盖世英雄。”
“你说的,是很小的一部分。”夜岚媗总结道。她走到沙子铺成的作战图前,将一个个红色的棋子拔下来,而后又静静插布,神情很是专注。
玉沐霆看了她一会,眨了眨眼,突兀问道:“罹大哥真的喜欢你吗?”
想都没想,夜岚媗赶忙摇头,解释道:“我和你大哥是清白的,我们是伙伴、战友和朋友!”
“就知道不是,我大哥,不会轻易爱上一个人的,何况,你还是个男人。”
夜岚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说出自己是个姑娘了,但还是控制住了,随便捡了一个话题就顺嘴说出去:“怎么,他感情受过伤啊?”
话说出去,夜岚媗才知不妙,于是只得干咳几声,摆摆手,说道:“莫要说他了,你说这一处该怎样布置防线?”
意味深长的看着面前弯腰仔细研究阵型的人,玉沐霆淡淡微笑,心中不满权帝所作决定的愤怒已然消失不见。他弯下腰,将一枚红色棋子插在一个土包上,指着这一点说道:“这里视角最开阔,地势还高,最适合弓箭手隐藏了。”
又是一晚夜色茫茫。夜岚媗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玉沐霆的军帐中走出,对着没有星光的天幕叹息。大战在即,但某个人的身影却时常出现在心底,一次比一次来得快,现下,已然消磨不掉了。
回到军帐,她端起笔,写起给他的信。
未廖夜,无星惨淡。对沙盘一日,糊涂迷仙。
笔断然停滞“幼时的我,常年久病,浑身无力,根本习不得武学。管教辅倾尽毕生所学,才让我好起来。我看着武功招式,自学了武功,但是一双手臂,却无法持续用力,一旦手臂使用过度,头痛欲裂,这就是为何我从不恋战,只求速决的原因。这些痛苦,那个传说中的夜玑可以助我消除,所以我想得到它,因为,就在昨日我知道了我身上发生的一切是拜谁所赐。呵……很讽刺是不是。我在想,是不是你的心情和我的是一样的。本应该恨的,却因为帝王家那司空见惯的争斗而不知该不该恨,将这一切看成命运,将失去与杀戮当成习惯……”
“在你所谓的亲情里,父子之间是政敌,兄弟之间是对手,孙辈的人使棋子,长辈是道具,没有寻常的亲情,只有淡漠的利用与被利用。说句难听的,夜兰宣,你现在也已经不再是独子了不是吗?你有了弟弟,你的母妃就不会给你全部的爱了。道理是一样的,帝王皇族,虽然表面光鲜靓丽,但是经不住一份爱的切割,每个人都不满足与手心中那被分割到的一点点爱,想要更多,于是野心便出现。久而久之,背叛你的人多了,你就会知道,其实陌生人才会更安全。于是悲天忧人,想要成为盖世英雄。”
兄弟两人,说的话,极度相似,彼此的心,亲密无间。只是,一个将帝王之情当做自然,一个当成了必然。
收好笔墨,夜岚媗唤来白鸽,系上信笺,放飞鸽子。
四月十四。大雨骤降。
伴随着电闪雷鸣,军鼓的喧天声赫然响起。
从一处石洞口,蜂拥涌出近三万士兵,他们个个身穿黑色战甲,高大威猛,让人望而生寒。
玉沐霆亲自挂帅,冲到前线。因为敌军突袭早了一日,防线疏漏未补,一个巨大的防御缺口出现了。玉沐霆摘掉贴纸罩面,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直直带兵冲向那一处缺口。
乌压压的黑色中,一抹血红拼杀。
“保护统帅!”从后方追赶上来的白虎嘶声喊道,然而,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只见四五个黑甲战士齐齐封锁玉沐霆,刀剑无眼,血光四射。
他直直的从马背上摔下来,弥留之际,花小渗的脸顿然浮现。
夜岚媗带兵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玉沐霆坠下马的那个瞬间,喊声哽在喉间,无法出声。
那刹那,所有愤怒都集中在手中的软剑上。她跳下战马,闪电一般的穿梭在战场之中,她的心中有一道信念——玉聪罹曾经说过她的速度很快——没错,速度。
她抽出绑在腿上的短刀,冰刃闪烁间,黑甲战士的战马马失前蹄,趁着那人被摔在地的空挡,她高举短刀,直直刺下!
接二连三,敌军不断有人落马遇害,周遭的士兵顿时士气大增,拼杀更厉。
夜岚媗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在敌军马蹄下救出昏迷的玉沐霆。
三万成佐帝的士兵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损失不到一万将士却灭掉权军前沿布阵的两万名将士,伤了统帅玉沐霆。
夜岚媗身染鲜血,目光骇人,她的身后是载着昏厥的玉沐霆的车以及垂头丧气的士兵。
入得军营,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低头忙着手头上的事情,偶有伤员发出痛苦的呻吟却将整个军营显得更加的沉寂。
将玉沐霆放躺在床榻上,潜走所有的人之后,夜岚媗直接扯开了玉沐霆的衣物。
胸膛之上,由心口处蔓延至四肢的血管全数浮现出深紫色——这是什么?
夜岚媗大惊失色。虽然玉沐霆坠马之时她已经想到了可能是中毒所致,但是却未想到,玉沐霆所中之毒是这般的恐怖。
心……被毒了,那人……还能活么?
这时,军帐之外有嘈杂声响起。
仔细听去,原来是军中几员掌势的将领,要一探玉沐霆的伤势。夜岚媗迅速将玉沐霆的衣物穿好,立于军帐帐帘之内。
几个将领推开侍卫,吵吵嚷嚷的进了来。却不想刚刚踏入一步,便被夜岚媗那骇人的气势给镇住了脚步。
“各位,可有要事?”夜岚媗语气冰冷,颀长身形如笔直的树,屹立不倒。
牵头的一个将领缓了缓神色,强顶了气势,大声问道:“我等前来看看统帅的伤势,商议下如今的战况,兰将军,你拦在这里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啊?”
“擅离职守,斩!私闯主帅军机要地,斩!无故殴打士兵,斩!你说,谁不合规矩?”
“这……”顿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