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说:“噢个屁啊,你送过来的那些认证什么的是要拿来给肖总看的,你这么一迟到,张姐那边就要往后推。你还不知道她,魔鬼般地注意细节,严格要求自己。”他做了个丑得让人吃不下饭的鬼脸,看样子张姐平时没少唠叨这两句话,说:“她这一往后推,这事说大也不大,说小嘛,她又是那种一点小事都觉得很严重的人,所以把气撒到你头上这也理所当然了。你也是,居然和张姐扛上了。”
我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是我错了。”
我错在自以为坚强,自以为有傲气有傲骨,我自以为是地不向任何势力低头,不给别人一丝犯错的机会。
我对张姐说的那句话稍修改一下,用在我身上也很恰当:我发脾气是我的错,但你用所谓的傲骨把小事搞大,那又是你的错了。
李有喜给我打了个电话,电话中他的声音有些兴奋,还有些不安:“刚才张姐给我打了个电话。”
这时我还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捂住话筒,小声问:“她给你打电话干吗?”
他说:“她说有一份认证书复印得不清楚,让我们最好复印一份。”
我忍不住笑了,觉得张姐的孩子气还真蛮严重,因为我们闹了不愉快都不给我打电话了。
我知道问题所在,老邓厂里的那台复印机是有点老化了,复印出来的东西质量确实不行:“噢,不行我明天去一趟老邓厂里,我拿着原件去外面复印。”
李有喜说:“嗯。”他明显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张姐还问起了你的情况。”
我有些奇怪,张姐虽然有时罗唆了点,但她绝不是那种喜欢打听别人隐私的人。我问:“问我什么了?”
他有些犹豫:“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还有和老邓是什么关系。”
我的心猛地像坐高速电梯似的提了起来,李有喜在张姐面前就是一盘菜,张姐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我问:“你怎么回答她?”
他说:“你和老邓的事情我说我不清楚,但你的事情我照实跟她说了。”我的脸在瞬间变形,身边几个人都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在控制情绪方面我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我的声音还是很平静:“说了我什么事?”
李有喜吞吐了一下:“你以前的事,我告诉她你以前也是当过老板的,只是亏了很多钱才又来打工。”
光听声音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高兴还是高兴:“还有呢,你还说了什么?”
李有喜拼命解释:“我也不想说的,但她就是问个不停,我也没办法。”我说:“没事,你只要告诉我你和她说了些什么就可以了。”
他说:“她还问到了你的个人情况,然后就聊到了嫂子,然后我就告诉她嫂子都快生孩子了。”
心中又是一紧:“然后呢?还有其他的么?”
有一些豁出去了的味道,他说:“我还把你现在的情况跟她说了,我说你现在其实挺缺钱的,让她干脆把E公司的单交给我们做。”他自作聪明地补充:“不过你放心,我是用那种开玩笑的口气和她这么说的。”
我差一点就要晕厥过去了:“这样,不太好吧?”
李有喜又解释:“我也是没办法啊,她非逼着我问啊!”
我能想象到李有喜被张姐逼问的窘迫,张姐只要随便吓唬他一下,或者说一句她喜欢和诚实的人打交道之类的话,李有喜也会竹筒倒豆子似地把所知道的告诉她。
我问:“你还说了些什么?”
李有喜的语气有些不安了,但还是为自己辩解:“她对你蛮好的,她知道了你的事情这是好事。你说呢,陈总?”
这一点李有喜说得对,张姐确实是个有同情心的人,实际上还是一个很有同情心的人,但利用人的同情心做业务,我即使赢了也胜之不武。
脑袋有点发闷,我失去了判断能力,我不知道李有喜这么做是对是错是福是祸,隐约间只是觉得不对。
脑袋里还是冒出那句话:假设我跪下,真有人愿意给我100万块怎么办?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乞丐人渣上天注定?偷了100万块,哪怕偷到了一个国家,哪怕这世界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100万块、这一个国家是你偷来的,你也必将变成一个真正的小偷。绝不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么简单。
因为你不得不在无数个深夜面对自己卑怯的孤魂,不得不在无数个白天面对自己做过小偷的事实,并被随之而来的自我暗示、自我强化不断冲刷,最终,你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真正的小偷。
王终归成了王,因为他在一个人的时候也把自己当王,乞丐最后变成了乞丐,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在任何时候他都把自己当成乞丐。
只是,我真的能拒绝100万块的诱惑?我捂着话筒说:“也许吧。”
李有喜滋滋地说:“还有一件事。”
习惯性的平静,虽然我知道李有喜说出来的话有可能会是惊涛骇浪,我只吐出一个字:“说。”
李有喜说:“她还找我要了你的银行账号。”我奇怪了:“要我银行账号干什么?”
李有喜说:“她说她欠你钱,要还给你。”
除了找到可乐她要给我而我没收的一万块,再没其他钱了,我说:“她要我的银行账号,你就给她?”
李有喜说:“给了,不给不行啊,她说我不给她的话,就取消我们的资格。”
我问:“这你也信?”
李有喜说:“我是不信,但我也不敢得罪她啊!”
我一时语塞:“还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我挂了,我现在车上。”他说:“没有了。”
我无力地把电话挂了,脑袋如一团乱麻。
对于那些自私自利但又给我好处的人,我只会和他们小心谨慎地玩彼此利用的游戏。对于那些出于好意而给我添麻烦的朋友,哪怕我付出了再大的代价,我也愿意原谅他们,何况我也判断不清楚李有喜这样做是对是错。
我甚至也在心里期盼,说不定这事还真会因李有喜的举动而产生新的积极的变化?
我突然想到,说不定张姐根本没问李有喜我太多的事情,她或者就是随意地问了一下我的情况,故事是李有喜主动讲给张姐听的?
第二天上午我刚走下公交车,手机响了,有新短信。
我打开看,内容如下——招商银行到账通知,日期:2008年7月3日。账号:622580755186。金额:人民币10000。付方户名:张玲。付方开户行:中国银行G城分行。用途:无。
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旁边有人看我,我擦去脸上的泪痕迎风而立,让风吹走我脸上的最后的水分。
一万块,不多不少,正是我找回可乐张姐要给我而我坚决不收的那笔钱。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很多次想过这么一幕: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晚上老婆要生了,而我身上没钱,人命关天之下我在医院发狂发躁发疯地保证一定马上送钱过来,甚至跪下求医生先救我的老婆和孩子。
是的,我从没停止过琢磨怎么样弄到钱,但所有的方式都被我一一否定,我始终盼望着最后一刻能出现奇迹,比如说突然接了张预付一万块的单,比如说某某良心发现还我钱了,比如说某个朋友神经病似地问我要不要钱用。我还想过另外的可能,我买的那几张彩票中奖了。
我以前从来不买彩票,一是我不认为我能中奖,二是我知道自己没有掌握金钱的能力,中大奖对我来说不是好事。悲哀的是,当我觉得自己能掌握金钱了,金钱却成了我脖子上的枷锁。
有时我也觉得我这种人很悲哀很奇怪,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愿意为了我的家人去抢银行乃至去杀人,但我在没有钱的时候还在指望最后一刻能出现奇迹,而不是低下头去借钱。
我不是找不到理由安慰自己:最后一刻借钱也行,深更半夜我打电话叫李有喜或者老刘送钱过来,他们也不会不来。
我就这么一路安慰自己,欺骗自己,现在,我心中的石头落地了,却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
站在路边,听着公交车马达的声音,闻着汽车尾气,看着一个个急匆匆从我身边走过的忙碌身影,我百感交集,有些呆有些傻有些伤感有些高兴。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我迈动了步子,想着是不是要给张姐打个电话,但打通了,我又该说些什么?头一次,我居然害怕接通电话听到某个人的声音。
想了半天,我只给她回了条短信:“款已收到,谢谢。”张姐没回我短信,这是她的一贯作风。
木着脸上了楼,对李有喜好奇的眼神视而不见,直接走进我的办公室,把自己扔到椅子上坐下,发了半天的呆。
最后我还是鼓足勇气拨通了张姐的电话,我甚至笑着:“张姐,钱我收到了。”
张姐的语气有些得意:“我虽然打不过你,但我也不是什么笨蛋。”
她不但把昨天发生的不愉快忘到了九霄云外,还一点没意识到她刚刚做的是一件能令我这种人都落泪的大好事。
认同大恩不言谢的道理,我说:“找可乐我真没怎么花钱,信不信由你。”
她一贯的爽朗一贯的霸道一贯的孩子气:“我才不管你花没花钱,反正我欠别人的就一定要还。”
眼泪终于止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钱,当我借你的好了!”
张姐笑着:“没必要了,本身就是我应该给你的。”她突然来了一句:“小伙子,这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我甚至能猜出她笑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不敢多说话,怕自己抑制不住,我简单回道:“我知道。”
她说:“好好干,我看好你。”
我笨拙了很多,只简单地说了声:“谢谢。”
她又变回了那个干练冷静严肃的张姐:“不过我要提醒你,我欣赏你并不代表你们公司能最后胜出,OK?”
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张单我一定要赢,也一定能赢。
一腔豪气又直冲脑门,我笑着:“我连这个都不知道的话,我也就不是我了。”
她也笑:“你说完了没?”
我说:“说完了。”真真正正地觉得她就像我的大姐了,“张姐,少抽点烟吧。”
带着台湾腔,她笑着回答:“知道了,抽烟不会死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