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单就像攻城,你只有不断地骚扰对方才有可能找到对方的弱点所在,虽然你有可能在骚扰中损兵折将,但只要这单还在做,你就不会缺乏攻城的兵员。
想清楚了,我还是决定——攻。
下了火车,一夜没睡的我精神不由得一振,竟有重回到战场的亢奋,我默念了一句: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坐在公交车上,我就迫不及待地给小林打了个电话:“我回来了。”他有些迷迷糊糊的,应该是在家睡觉:“就回来了?不在家里多待几天?”我诉苦:“我现在要养女儿了,赚钱要紧啊!”
他应该是坐了起来:“你女儿跟你一起过来了?”
我心中一酸:“没有,放家里了。”我很紧张E公司这件事在我离开的几天有无新的变化,问:“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他似乎考虑了一下:“你既然回来了,要不,这个星期天我和张姐去你们工厂看看?”
果然有好消息,起码意味着E公司这张单又往前迈了一步。
我和小林之间关系融洽且微妙,回家前我和小林通过气,我的行程安排他不但知道,某种程度上我甚至是在得到他的同意后才开始的回家之旅。
我还有些奇怪,他似乎对星期天能和张姐一起去看厂没有表露出哪怕一点不确定性,光听他说话我还以为他是领导呢。
我问:“就你和张姐?”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酷和简明扼要:“是。”我又问:“我去接你们?”
他总算多说了几个字:“不用,我们自己开车去,你在工厂等我们就可以了。”
我再多问了一句,也算是话中有话:“要不要我准备点什么其他的?”他还是很干脆:“不用,越简单越好。”
考虑了一下,我还是决定照小林说的办,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理,我没有再接着考验我和小林彼此欣赏实际上还有些脆弱的友情的想法,便说:“好。”
看厂,对我来说这又是一个关,而且是我最没把握的关。
因为我知道和E公司又高又大又全又漂亮又人性化的光辉大楼相比,老邓的有机玻璃厂再加半间工艺品厂只能称之为又小又烂。
老刘甚至很担心我会功亏一篑:“要不,把他们带去邓老五他们厂?他们厂的条件比我们这边好多了,和我们的关系也不错。”
一直认为,虚假有时确有必要,但真实更具生命力。
我回答他:“我喜欢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最难办的问题,把卫生打扫干净,其他的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老邓没把这事当事,他虽然认同我的能力,但在他心目中他还是坚持一贯的想法,我不可能接下这类大单。
所以,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跟单。
没有鲜花没有列队没有横幅,我和李有喜、老刘、老邓穿的衣服和表情都和平时没什么不同,我们就这样迎来了张姐和小林。
虽然我们没搞什么大动作,但看着他们的车驶入工厂大门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很久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镜头:某大国总统访华,一溜的车队过去后,镜头里出现了加长的总统专车。
没错,我看他们那辆别克GL8的感觉就和看那辆加长总统专车的感觉一样。
是小林开车,他摇下车窗用手势问我要把车停哪,我指了指离厂门不远的花圃旁的一块空地,他把车窗摇上,一踩油门开了过去。
等到我急匆匆走过去的时候小林和张姐都已经下车了,我准备给他们开车门拍马屁的想法付诸东流。
我和小林在同一个方向,他离我近很多,他问:“怎么,把女儿放家里舍得么?”
我还是用老一套回答他:“舍不得又能怎么样,要混饭吃嘛。”
这时张姐从车子的另一边走了过来,她穿着和平时职业装很不一样的休闲装,如果不看正面只看背面,如果我不是有思想准备知道那个人肯定是张姐的话,我甚至会以为小林带了一小女孩过来。
还离了老远呢,我就冲张姐打招呼:“来了,张姐,一路上辛苦了啊!”张姐朝我挥了挥手:“我也不知道辛不辛苦,反正我睡一觉就到了。”
老邓、老刘和李有喜也跟在我后面围拢了过来,各有各的表情。李有喜不用说,他和张姐他们都打过很多次交道了,早就熟识了。老刘表现出一点点针眼大的不自然,但那不是紧张,只是因为他内敛老实的性格造成的一点对于一些流程不够老练的呆滞。
值得一提的是老邓,他的态度也是热烈的,但连我都看得出来他那仅仅是出于礼貌。他和张姐握手的时候甚至还走了一点神,眼神从张姐肩膀上跃过看了一眼工厂大门口开出的一辆货车。
我看到张姐的脸上有一丝不悦,但这丝不悦在老邓的眼神重新回到她身上之前就一闪而过了。
我不得不多介绍一下老邓,老邓是典型的农民型企业家,强调一下,“农民”这个词在我眼里从来就不是贬义。他是一个以江湖义气为指导的、没读过几年书、普通话说得不算很差但也不算很好的白手起家的实干型企业家。
一句话说到底,他有他的一套自成体系的生存方式和哲学。
老邓闯荡江湖多年,他不可能会不自然,他的态度显然很随意,他的随意不仅仅针对张姐,他一向是这样。他当然也很想我能接下来这张单,但他也绝不会因为我而改变他做事的方法。
我心里暗暗叫苦,老邓这样不能说不对,他有他的方法和技巧,但我还是觉得他随意得有些过头了。但转念一想的话也好理解,这单虽然大,但在他的职业生涯里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他当然犯不着像我一样紧张。
张姐看了我一眼,明显把我当主角:“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老邓居然抽出时间指挥了一下旁边的几个工人:“把这几个架子搬到旁边去。”然后他才招呼张姐:“我带你们去车间看看。”
很快老邓就看出了张姐对他不感冒,他退到了人群后面,时不时地和路上的工人聊上几句,或发表几句新指示和安排。
于是,我只好站到前面,负起解说员的职责:“张姐,林生,这边请。张姐,林生,看看这里。”
看着张姐慢慢皱起的眉头,我心里开始打鼓,又不能因为她皱眉头就瞎猜,只好和小林、老刘还有李有喜如众星捧月般亦步亦趋跟着张姐,一点不敢怠慢,生怕错过了一点表现的机会。
没错,还是我在挑大梁,很不正常但又很正常的一件事。
我尽量把行程安排得紧凑,让气氛显得不那么尴尬,重复着呆板又尽量热情的介绍和指引:“张姐,林生,这边请。张姐,林生,看看这里。”
小林表现得很悠闲,东看看西看看,时不时还伸出手去到处摸一摸,或者拿起某件工具掂一掂。
张姐随意看了几眼,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刚刚跟上来的老邓:“你们这个工厂能确保一个月N套的产量吗?”
老邓听了,大手一挥,豪迈地说:“N套?别说N套,就是在后面加个零我也照样给你做出来。”
之前我和老邓聊过这个话题,老邓的意思是如果生产上跟不过来,就把一部分单放到兄弟工厂去做,说白了就是代工。
我知道老邓这话的意思,但张姐听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显然认为老邓在吹牛:“就你们这?不能吧?”
老邓嘴一撇,认为张姐这话很伤人:“不能?我要是交不了货,随你怎么处理,我这话写合同里去都可以,我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你跟我合作过就知道了。”
这种话张姐也不知听了一万几千几百次了,她连老邓的话茬都没接,自顾自地往前走。
老邓受到了打击,悻悻地和我交换了个眼神。
是不是到了他们这个年龄,见多了世事,反而很难和同龄人有共同语言呢?还只是仅限于他们之间成长环境的大不相同,而造成这个结果?但为什么他们又分别能和我说上几句话?是因为我年龄小的缘故,还是因为我真是人才?
我无法走入他们的内心,这一点我说不定要到了他们的年龄才会明白,但有一点我很确定,想让老邓和张姐的关系突破表面的陌生进入下一个环节,在这件事上帮我加点分的计划恐怕是很难实现了。
在车间里,张姐看得很细,她甚至爬上了工厂高高的送料台,整个过程她几乎没问什么问题,我在讲解了几句后也觉得很没有意思,所以闭上了嘴。
老邓干脆借口有事逃之夭夭,老刘和李有喜还跟在后面,但他们什么也干不了,又不能像老邓一样逃跑,他们俩干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只有小林和我一起,默默地跟在张姐后面,他似乎早习惯了这种场面。
车间逛得差不多后,张姐转过身来问我问题:“洗手间在哪里?”
我大跌眼镜,想不到她不开口问我问题,一开口问我的居然是这个问题。我指了指厕所的方向,说了半天她还是不明白,我干脆朝老刘使了个眼色,虽然我经常来老邓厂里,但我还是和厂里的员工并不怎么熟,所以这事只能交给老刘办。
老刘和我很有默契,他立马找来了一个看上去还算乖巧的女孩拉到张姐面前,对女孩说:“你带这位女士去一下洗手间。”
看着张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我分明感觉到身边的气氛马上轻松了起来。李有喜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他知道我和小林都不抽,他问老刘:“来一支?”
我们所站的位置可以抽烟,但老刘摆了摆手:“不抽。”
小林立马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躲到一边打起了电话,看上去他那个电话早就想打了,只是没找到机会。
连老刘的表情都轻松了一点,和我拉起了家常:“你女儿长得像你还是像你老婆?”
我说:“像我。”
老刘和我开玩笑:“像你就坏了,肯定很丑。”我大笑:“我很丑么?”
老刘说:“你不丑么?”
没多大一会儿张姐就出来了,出来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今天我们就到这里了。”然后转向小林:“我们回去吧。”
小林这时刚打完电话,时间掐得很准,不得不让我怀疑他应该是知道张姐的习惯,所以时间才掌握得这么恰好。
小林回答:“好。”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觉得这样看厂实在是太过简单快速,很不对劲。如果这就叫看厂,那这厂也看得太让人心惊胆战了。
我惊讶地看着张姐:“就回去?”张姐点了点头,我也没什么新鲜词说,看了看表,吃饭虽然早了点,但也没早得过分,我提议:“要不,我们现在去吃饭?”
张姐摇了摇头:“不了,还有事。”
张姐的表情说不上坚决,但我也没看到一丝希望。张姐朝工厂门口走,车子就停在那个方向,没给一点做工作的时间。
我无招可使,一身的力气也不知道怎么使,只好跟在她和小林后面,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放他们回去,要想办法把他们留下来。
但左想右想,就是想不到一个强有力的理由。
我对张姐说:“张姐,你这么远过来不吃顿饭就走也实在是不像话吧?”张姐居然学我:“小陈,想让我留下来吃饭你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这里把我打倒,”她加重了语气,“除了这个办法再没其他可能。”
我笑了,知道确实是留她不住:“张姐,你如果真的有事情我就不留你了。”
从头到尾张姐就没停止过脚步:“不用留,我不想留,你就留我不住。”张姐是个很直白的人,我没觉得她这么说是因为不看好我们:“那领导,你怎么着也得送我几句话吧?”
张姐不明不白地来了一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这话有点意思,进可攻退可守啊!我说:“有一点我需要解释一下,我们老板说的我们工厂产能的问题,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有撒谎,当然你也对,我们确实无法在现有的情况下解决问题,但是我们还有其他的合作伙伴,当然质量上你放心,我们可以确保质量是一样的。”我最后重重地加了一句:“我个人都可以向你担保。”
张姐显得很随意地回答:“我知道了。”
老邓终于又出现了,他应该是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知道张姐要走。
他拦到张姐面前,用纯职业的口气说:“张小姐,饭我已经安排好了,吃了饭再走吧。”
和我相对轻松的对话相比,张姐回答老邓显得职业很多:“不了不了,还有事。”
老邓表现得还是很诚恳,但依然是那种职业性的诚恳:“吃顿饭又用不了多长时间。”
张姐说:“真的是有事,吃饭是用不了多少时间,但路上要是一堵车就麻烦了,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下次吧。”
在这种场合她说下次绝对不是说我们有机会的意思,而只是一种商业性的礼貌,这个我明白,老邓当然也明白。
这时小林已经把车开到厂门口,并已经坐车里等了一段时间,张姐分头和我们告别,老邓也没再强留,而是殷勤地跑到门卫室指挥着保安打开伸缩门。
老刘和李有喜远远站着,我一个人把张姐送到车边,帮她拉开车门。
张姐一脚跨进车子,突然转身,握紧着拳头冲我做了个有力的手势:“加油。”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她突然做出那个好玩的有些孩子气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张姐走后,老邓嘴一撇:“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他们不会是唬人的吧?”
我还沉浸在张姐的那个动作里,还在回味张姐和小林的一言一行,我有些走神,但老邓的话我还是听到了。
我像是魂灵归窍:“不会的,这些情况我都调查得很清楚,不会有假的。”
老邓还是存有疑虑:“你还是小心点好。”
我把自己拉回了现实:“你放心了,这个情况不会有假的,我告诉你,这个量还只是正常情况下的数量,这个数量还有可能增加。”
老邓瞄了我一眼:“你确定?”
我点点头,不容置疑:“没错。”
老邓虽然是闯荡江湖几十年的老油条,但他对某些事情的关注度并不够,特别是如E公司这种新兴企业。在生意上他关心的始终是一件事:如何把成本压缩到极致。在他的眼里,只要做好这一件事,他就不愁赚不到钱。
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因为他成功地做到了尽可能地压缩成本,以至于工厂一年到头根本就不用为订单发愁。他都不用去很费力地开拓业务,经销商就会纷纷地问上门来要货。虽然做经销商的生意赚钱不多,压款还很厉害,但至少稳定。
他就是这么干的,硬是靠低价把行业内的毛利拉下来,并且把一些原来的老牌大厂逼得相继倒闭。
老邓还是不服:“那又怎么样?有钱了不起啊?牛B哄哄的,大公司我也不是没见过,也没像他们这样啊!”
和张姐第一次打交道都能感觉她不好接近,这我理解:“反正是人家给你钱赚,这个不假吧?”
老邓还在生气,摆了摆手,意思是不想再说这事了。
我很奇怪老邓和张姐为什么看彼此不顺眼,因为性别还是年龄,还是他们不同的成长环境,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或者都有?
为了调动一点老邓的积极性,我说:“我跟你说,E公司的钱可是很硬的,结款很及时,就是让他们打一部分预付款都不是难事。”
在我们有机玻璃行业,因为卖出去的板材主要是供给经销商,所以我们根本不可能收经销商的预付款,外面压着一大堆货款。
老邓的眼睛亮了,但还是拉不下面子:“那又怎么样?瞧她那样子,我非得做她的生意么?我不做她的生意还不是忙不过来?”
张姐是客户,牛是当然的,而老邓呢,少接单生意他也不会饿死。
可我不同,我没有这种资格和实力去和他们一样牛气。我很想对老邓说一声: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没资格,年龄的差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身为败军之将的自己哪来的底气?
他曾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我做生意到现在从没栽过大跟头。
这话在我失败后想起,更是体会深刻。他从不考虑什么漂亮厂房豪华办公室名车MBA高级人才,只把精力集中在竭尽所能地降低成本这一个地方,只用这一招,他稳扎稳打一步步地把工厂逐渐做大,并保持了他所说的几十年不败的战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