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三日,整片天地间银装素裹,京城内外更是结了厚厚的冰雪,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午时刚过,天牢门前刚换过一道岗哨,远处就缓缓走过来一名蓝衣青年。那青年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腰间悬着一把铁剑,身姿笔挺,剑眉星目,颇为吸引人。
果然,那才换过的岗哨马上注意到了他,长刀一摆,喝道:“天牢重地,闲人不可靠近!”
蓝衣青年缓缓抬起英俊的面容,渐渐的露出一个温和大方的笑容,“这位官爷,请您通融一下。”说着,被隐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已经不动声色的将一大块银子递了过去。这明明是一个极其谄媚的动作,由他做起来却根本看不出一丁点不适。那守备袖中微微掂量了一下银子的大小,似乎非常满意,说话也柔和了许多,还非常好心的解释:“你知道这几天情况非常特殊,天牢中关押着许多朝廷重臣,他们的家人来看望他们,我们没有得到上面的指示,也不好随便放行。可是这些大臣们将来若是出了天牢找我们麻烦,那我们也不好过。所以,你进去以后一定要加紧时间,尽快出来。”
蓝衣青年温和一笑,“我知道了。”说完抬脚就走了进去。
身后传来之前收银子的守卫的声音,“这是谁家的家臣看起来如此不俗?”
另一人小声道:“你还不知道啊?他就是那个贤王的侍卫秦牧铭秦侍卫啊。”
之前那人道:“原来他就是那个秦侍卫!”听这声音里竟然带着无穷的崇敬之情。
也无怪乎这些守卫这么惊诧,秦牧铭本身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亲眼看见贤王坠落山崖之后,他回京师整顿了贤王旧部,带着他们去那个山崖找贤王。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愤怒的秦牧铭于是带着这些人来到血衣教总坛,一举挑了这个江湖上最为血腥的杀手组织,自此一战成名,并且成为京师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秦牧铭似乎并没有那种被万众瞩目的自觉,仍旧静静的守在贤王府中,仍旧一袭简便朴素的蓝衣,直到发生宫变,朝中重臣不服太后者,都被关到了天牢。
自然,死而复生,偷偷混进京城的贤王赵毓也在其中。
秦牧铭跟着牢头走过一间间牢房,看着里面垂头丧气一身狼狈的各位重臣,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愤怒之情。这些大臣都是因为不服太后把持朝政才会被禁军抓起来投入天牢的。他们中有忠心不二的将军,有宁折不弯的尚书,不惧生死的谏臣。然而,他们现在只能蓬着一头乱发,枯槁着容颜颓然坐于冷硬潮湿的天牢,神情木然。
牢头在最后一间牢房停下,“就是这里了,秦大人快点看完快点走吧。”
秦牧铭极有修养的对那牢头轻轻欠了欠身表示感谢,然后看那牢头走远了,这才扑到牢门前轻声换道:“王爷,王爷。”
这间牢房因为处于最里面,光线最弱,而且相比其他的牢房来说,这间牢房显得更加阴冷,地面上甚至还积着一滩明晃晃的水洼。
一个单薄的身影端坐于昏暗的牢房之中,神情淡然,并不似其他牢房的大臣一般颓然。听到声音,那身影微微动了动,发出一阵细微的摩挲声,接着,整间牢房里突然亮了起来。
秦牧铭看见烛光中露出的那张脸,目光凝在那道长而丑陋的伤疤上,有一瞬间的失神。接着,他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现一般,脸上露出个舒心的笑容,“王爷,这是周大娘专门为您做的,吃点吧。”说着,已经将食盒盖子打开,一股食物的香气顿时飘了出来。
赵毓不为所动,沉默半晌,沙哑着声音说道:“牧铭,你来我贤王府多久了?”
秦牧铭神情为之一顿,垂下头小声说道:“已经十年。”
“十年啊。”赵毓发出一声感慨,然后站起身来,笑眯眯走到牢门前,顺着缝隙看着食盒里的东西,笑道:“看来还是牧铭你懂我的心思。”他眼睛一亮,从食盒里拿出一壶酒来,凑到鼻端闻了闻,赞道:“不错不错,是窖藏了三十年的竹叶青。看来周大娘这次是下了血本啊。”
秦牧铭笑了笑,温言:“王叔可是心疼死了唉。”
赵毓呵呵一笑,举高酒壶就喝了一大口,大声赞道:“好酒!”秦牧铭只是在一旁笑着看着他,目光在烛光中显得格外温柔。
一壶酒下肚,赵毓脸上现出两抹酡红。他似乎已经醉了,星眸微眯,半靠着墙壁斜着眼眸看向秦牧铭,过了好久才笑了起来,“牧铭,你可还记得那一年,我们一起将孙玉尺揍了个七荤八素。新上任的京师府尹不认得我们,竟然将我们投进大牢。”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唇角微勾,笑容满面。
秦牧铭也微微一笑,道:“属下记得很清楚,那间牢房年久失修,被王爷您一气之下踹了个大洞。于是我们就堂而皇之的从牢房里走了出去。”
赵毓嘿了一声,辩驳:“这里你记错了,分明是你一怒之下使劲撞了牢房墙壁,结果发现那墙壁非常薄,本王这才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踹了一脚,没想到结果那么好。”
两人陷入沉默,良久,赵毓才小声说道:“我们,是不是已经没办法回到过去了?”
秦牧铭脸上表情复杂,目光黝黑深沉。他没有辩驳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王爷,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赵毓表情非常平静,虽然从表面看起来一副醉态,然而那双眼睛却明亮如星辰。他静静看着牢门外的下属,自嘲一笑,道:“在此之前,知道贤王还活在世上的,除了你以外,还有谁?”他垂下眼帘,“我这几日仔细琢磨了整件事情的经过,想起以前一些并不起眼的小细节,这才发现,真正有能力有条件做到的人除了你以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秦牧铭抿了抿嘴唇,并没有说话,似乎表示默认。
赵毓停了片刻,突然扫过两道凌厉的目光,“为什么?难道本王待你不好么?”
秦牧铭嘲讽一笑,“王爷,您知道什么叫对我好么?”
赵毓喃喃道:“你嫌本王待你不好,本王以你为兄弟,怎么待你不好?”
秦牧铭微一咬牙,脸上表情骤变,“王爷,可还记得属下原本就姓秦!”
此话一出,赵毓完全是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秦牧铭,秦罗敷,原来你在意的是多年前的旧事。”
秦牧铭冷哼:“那件旧事既然是你赵家人做错了,那就要为此承担后果。我母亲虽然出身低微,但我秦牧铭怎么算也该是秦家长孙,可就是你父王一句话,我从此就沦为你们贤王府的一条狗。赵毓,你知道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多么想一刀杀了你么?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些什么么?”
赵毓畏冷一般将自己缩成一团,听到这话,嗤笑一声,“那么久远的事情,本王怎么还记得。不过……你这药还真是难缠,不是痛死吐血七窍流血,冷死我了。”
秦牧铭看着灯光阴影处那团越缩越紧的身影,脸上表情愈发复杂,“你明明知道里面有毒,为什么还要吃?”
“呵,本王只是想再给你一个机会,只不过看来你确实是恨死本王,巴不得本王快点死啊。”说着,赵毓突然站起身来,走到秦牧铭面前。两人身前隔着一道牢门,赵毓的目光直直看住秦牧铭,“既然这样,从今天开始,你秦牧铭再也不是贤王府中人。你走吧。”
秦牧铭似乎没有料到赵毓居然会这么做,表情有一刹那的呆滞。随后他就恢复常态,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身离了牢房。
一个身影自房顶溜下来,烛光照亮了来人的脸,原来是兰溯。她递出一个白玉瓶,“公子,解药。”
赵毓吃过解药,脸上表情有些寡淡,看着黑暗中的某处静静发着呆。兰溯就站在牢门外看着他,“公子,和我出去吧。”
赵毓摇了摇头,“小溯,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你不要管我。”
兰溯脸上还是没有表情,“我的任务是保护公子。”
赵毓叹了口气,终于把脸转向兰溯,“小溯,你听我说,这件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我现在虽然身在天牢,不过太后那个老不死还不会那么快杀死我。我倒要看看,这个老巫婆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小溯,你那天好不容易才逃掉,以后就别过来了。去找安国郡主,她会知道怎么办的。”
兰溯静静思考了一阵,然后决定还是遵守赵毓的命令,转身一掠,便消失在昏暗的牢房中。
重新安静下来的牢房充斥着压抑的黑暗与阴沉,赵毓便静静端坐于这黑暗中,似乎正专注于等待着某人。
一阵阴风吹过,墙壁上映出一个诡异的黑影。
赵毓对着这个黑影轻轻一笑,“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