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富源回府的时候，兰溯已经等候多时。
兰溯昔时代姊成婚是直接被接入府中的，因此兰府的下人们都不怎么认识这位传说中的二小姐。不过兰府管家毕竟是兰富源一手调教，看她身上气势不凡，料想不是普通人物，就将她安置在花厅中等候。又派女婢奉上新茶点心，并未亏待于她。
兰府花厅中挂着几幅当世名家的手迹，整个大厅也布置得极端清雅，显示出主人高雅的品味。不过，这些东西兰溯一概不懂。她端着茶静静思考着，也许是想得太过出神，竟然没有发现已经有人走了进来。
“溯儿，在想什么？”
直到这个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来的时候她才猛然回神，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父亲大人。”
兰富源，其实也就是赵毓的父王赵珞暗暗一笑，脸上却是担忧的表情，“溯儿，你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
兰溯神情有些不自然，这还是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她垂下眼帘，双眉微微皱起，似乎正在纠结什么苦恼的问题。赵珞就像所有疼爱女儿的父亲一般，温和说道：“溯儿，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没关系，说出来，爹给你做主！”
兰溯自然不是被人欺负了，她只是在纠结该不该说出来。很奇怪的是，若是以前，她根本不会有别的顾忌，想到什么就会说出来。只是与赵毓相处久了，她似乎也变得多了些别的情绪。但是天性使然，她抿了抿唇，还是开了口：“父亲大人，此次来是问你拿银子的。”
“嗯？”赵珞眉头轻轻一皱，随即又展颜一笑，“要多少？”
兰溯道：“黄金万两。”
赵珞脸色一变，兰溯马上道：“若是没有，我这就走了。”
赵珞一把拉住兰溯，严肃问道：“你拿这么多钱去干什么？”
兰溯闭紧了嘴巴不发一语。赵珞显然是知道她的脾气，最后只得叹了口气，道：“你等着。”说着，人就绕到了后堂。
花厅里又只剩下兰溯，既然赵珞让她等着，那她就等着吧。只是，这一等就等了好几个时辰。眼看着外面天色暗下来，兰溯起身就准备到内院去看看。
刚走到内院门口，只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兰溯神情一肃，当下运气掠身，几个起落就寻到了那尖叫传出的院子中。
只见一个婢女惊慌失措的跑出来，她身后不远处却躺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落气了。然而，兰溯看到那身衣服的时候，却猛地一愣，呆呆立在了原地。
那婢女的声音自然吸引了兰府中的其他人，霍氏领着一群下人走过来，斥责道：“吵吵嚷嚷的成什么体统？夫人我平日里怎么教导你们的，你们……”
她的话戛然而止，只因她一眼看到了躺倒在地的那个人，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脸色苍白的奔了过去，嘶声叫道：“老爷！”
其他下人这才反应过来，那躺倒在地的竟然是他们老爷。一时间，所有人都是惊慌失措起来，一窝蜂的涌了过去。
霍氏将人翻过来，兰溯亲眼看到之前还活生生的人此刻却双眼紧闭，面容发紫，甚至还七窍流血。她瞪大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这时，那躺在霍氏臂弯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那眼神不偏不倚正落在兰溯所在的位置。兰溯冷不防与那目光四眼相对，赵珞冲她露出一个淡到几乎看不到的笑容，嘴唇蠕动做了个口型，然后闭眼死去。
兰溯觉得心里有些空空落落的，那个口型她看懂了，只有四个字：明君暗主。可是她却一点也不懂其中的意思，心里有一种陌生的情绪让她眼眶有些发酸。
与此同时，宫中传来太监尖锐的声音——“皇上驾崩了——”
丧钟敲响，连身在天牢的囚犯们也都听到了。不一会儿，往日吵闹的天牢中传来了一些细小的啜泣声。
赵毓靠着天窗下面的墙壁坐下，静静望着从外面洒落进来的点点淡淡夕阳，神情有些寡淡，配着那憔悴的面容，看起来颇为狼狈。他想起了昔时一些往事，想到了那个久居高位的皇兄对自己的关怀。
年少时的赵毓其实也与许多普通少年一般，好动调皮，到处惹是生非。那时候皇家子弟与一些大臣家的孩子都在上书房里接受帝师的教导，当时先皇还在，最有可能坐上皇位是当时皇后也就是现在的萧太后的儿子，五皇子赵颖。而赵颖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平日里出入上书房极是桀骜跋扈，有大臣之子不服他者，都被他出手教训过。后来赵毓实在看不过眼，就寻了个武课时间将这位五皇子打成了猪头。
被打成猪头的五皇子立誓要报仇，于是赵毓就被告到了先皇面前。
宫中所有人都知道若非武帝夺位，那么坐上皇位的必然是贤王赵珞。然而，武帝终究坐上了皇位。所以，可想而知他们这一脉对赵毓有多么忌惮。如今赵毓犯了事，正好给了先皇一个理由，就算不能明里杀了他，也可以让他从此成为一个废人。
被这么多人设计的赵毓怎么看都该死了，这个时候二皇子赵捷却带领大军凯旋归来。听说了这件事的赵捷立马面见先皇陈诉了其中要害，虽然赵毓最后没有受到太大的惩罚，但从那一天开始，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眼中英明神武的皇叔的真实面目。而为他求情的二皇子也被连累受罚，那天以后，两人的关系也就渐渐亲密起来。
有了二皇子这个靠山，赵颖的挑衅完全就不在话下。赵毓仍旧在上书房中好好活着，并且因他生性豪爽，竟然与那些大臣之子打成一片。上书房里也俨然被分成了两派，一派为五皇子党，另一派就跟着赵毓归到了二皇子党中。而这些人在后来的日子里因夺位之争也变成了真正的敌人。
赵毓变了个姿势，想起那年几个皇子的争斗，赵颖沉不住气竟然逼宫造反，最后被乱箭射杀的场景。那个时候的皇兄冷酷无情，眼中带着绝对的恨意。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赵捷已经与他越来越远的事实——他们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兄弟，因为他们首先的关系应该是君与臣。
果然，赵颖死后，皇位自然落到了二皇子赵捷身上。只是赵毓偶尔却又从赵捷身上感受到那种向往自由的孤寂，这是一种矛盾的存在。所以最终，赵毓很自觉的斩断了这段羁绊，回到贤王府开始了风流王爷的荒唐生活。
赵捷在位十几年，勤政爱民，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而赵捷本身非常提倡简单节约，奉行仁政，深得民心。而现在，这样一位明君就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离世，百姓大恸，全民皆悲。
赵毓正沉浸在往事中时，牢房的门被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他没有抬头，神情有些疲惫，直到一个裙摆落入眼中时，他木然的表情这才稍微有了变化。
来人蹲下身来，一只修长的手轻轻落到了他头上抚摸着，“想哭就哭出来吧。”
这声音非常温柔，赵毓终于抬头看向来人，眼中映出一张略带沧桑带着风尘味的脸庞。这张脸上最为吸引人的那双桃花眼已经没了昔日的风采，剩下的只是浓浓的悲哀。
赵毓挤了挤眼睛，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他苦笑着说道：“看来皇兄是白疼我了，我……哭不出来。”
那女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包容而柔和，极尽温柔。她抚着赵毓的头，轻柔道：“没关系，他一定不会怪你的。”
赵毓看着她，感觉到她的不对劲，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慧姐，你不要做傻事。”
许慧贞反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小毓，你想多了。”
赵毓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女子猛的吐出一口血，脸上带着一抹残存的奇异的微笑，静静闭上眼睛。
“慧姐！慧姐！慧姐！”
赵毓使劲摇晃着她，然而那女子却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赵毓将慧姐放上牢房中唯一一张床上，然后自己蜷缩在了角落中。他知道为什么慧姐会选择来到这里，他知道这一切。
慧姐原本不叫慧姐，她本是许翰林的独女名慧贞。在赵捷还未当上皇帝之前，两人相遇在柳絮飘飞的季节的江南。男子英伟不凡，女子端庄秀丽，四目相对，一见钟情。
然而，当时赵颖为了对付赵捷，知道他喜欢许慧贞，就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这也促成了许慧贞一生的悲剧。她爹因为此事入狱，她也被许配给了一个赌徒，最后赌徒将她输掉，从此沦落风尘。
可是，许慧贞虽然变成了慧姐，却依然是当年那个深爱着赵捷的许慧贞。所以，在赵捷死后，知道自己没办法入宫的她就找到了这里。因为她知道，赵毓一定有办法将她送到他的身边。
天空飘起鹅毛大雪，赵毓叹了口气，喃喃道：“明君暗主，君已死，主亦……不久了吧。父王……”声音颤抖着，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寒风掠过，整片天地都被染成了白色，仿佛是为在这个夜色中离世的魂灵办的一场葬礼。那散落在风中的哭泣，又是谁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