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一排射灯，看似温和的橘黄灯光，将周身笼在灼热当中，更别提身上累赘繁复的西洋长裙，内里一层束胸，勒得我透不过气来，宽大沉重的裙撑让我的脚踝遭足了罪，外表一层层蕾丝裙襦将满身热气罩住。
面前，大四的师兄穿着件略显成熟的燕尾服，一手背后，一手握拳在胸前，急切地盯着我。
四月末的大礼堂，座无虚席。剧演到女主无情回绝男主的经典桥段，满堂鸦雀无声。
我俩侧对观众，周遭是舒适的室内布置，我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舞台上的一切，因为当我登台的时候，我看见冷琮坐在第二排评委席上，而他身后偏一个位置坐的却是那个军官。这个发现太惊人，以至于第一场我险些漏词。
从冷琮不自在的神情看得出，至少冷琮已看出了他。而他带着那日在城丰酒楼的闲散，倚在椅背上，看见我时，却微微起身，与身边一位观众耳语几句。我的心咯噔一下，三到五排是学校教授们的坐席，他为何坐在那里？更别提同他耳语的正是英文文学的教授。耳语毕，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台上，我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音响里细微的雨声，正是剧里微雨的午后，安静得只听得见众人的呼吸。
我的脑中回荡着那****那句轻蔑的话“离这家女人远些。”，那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以及倒在地上的娘。一个礼拜过去，娘一直在家养着，沉默不语。
今晚我和冷琮一齐来这台汇演，将她一人留在家里，我从踏出家门那刻就归心似箭。这会儿，眼皮一个劲地跳，这个舞台我一刻都呆不下去。
从对面道具家具的镜子里，我看见自己脸色苍白，擦过口红的嘴唇此刻也泛出白意，不住颤抖，正合了微恙的剧中设定。
只是牙关咬得紧紧的，死死望着师兄，脑中各种娘在家中摔倒的情形从脑中闪过，幕布背后，导演拉开一张大白纸，上书两个潦草大字“拒绝”，他当我忘了词。
我双手握拳，在身边颤抖，想哭却不得不憋住，低沉地发出声音来：“Ihaveneverdesiredyourgoodopinion，andyouhavecertainlybestoweditmostunwillingly。”说完，一颗泪珠从脸颊上滚落。
礼堂里静极了，师兄下意识地抬头想帮我擦掉泪珠，手僵在半空中，我对他微微摇头，他反应过来，将台词继续下去。
我带着细微的颤音气恼地将余下的台词说完，他转身离开舞台，全身的力气像抽干了般，我瘫坐在身后的沙发上，看见导演直拍手，左侧的幕布缓缓拉上，先是稀稀疏疏的鼓掌，继而汇成一片热烈的激荡，从幕布最后留下的缝隙中，我看见冷琮站起身笑着鼓掌。
舞台上下一幕女主妹妹和伪君子私奔而男主赶去善后的戏码正在上演，我坐在后台椅子上。
“冷师姐，你哥哥找你！”程虹雨从后台出口探进头，抬眼，冷琮站在门口，起身过去，将他引到一边。
“我刚出来二十分钟，嬢嬢吃了药已经睡下了，睡之前还嘱咐我俩回去路上当心，看样子没什么事。”
我松了口气，点点头，“我还有十来分钟就好，演完我就回去。”
“你刚刚感情很到位，比在家练的时候好多了！”他笑起来，抬头向旁边轻轻点头，“我都被你感动了！”
他就是这样，总有心情开玩笑，但果然让我的坏心情跑了一半，顺着他点头的方向，看见程虹雨双手将剧本抱在胸前，背靠墙，腼腆地低下头来。
“冷伊，换衣裳准备上场了！”剧组里的服装师探出头来叫我，我和冷琮摆摆手，往后台走去，余光瞥见他和程虹雨又对望了两眼才离开。心里冒出点古怪的念头，冷琮要么不找女朋友，要找就找了个家境顶好的，自己嗤嗤笑两声，他的命倒是好，只是这样不羁惯了，见到个颇具威仪的泰山大人，不知他手往哪儿放。
珍珠白色的薄纱裙，穿上，比刚刚顺畅多了，翠绿的树木与田野，心情开阔许多，最后一幕，我和师兄执手对望，站在英格兰晨雾氤氲的田间，下头是经久不衰的掌声。
一排人手牵手，在台上向着大家深深三鞠躬，看见外文系的教授们都欣慰地站起身来，那个军官也不例外，心里一阵阴云密布，幕布已经合上。
我快速地将衣服换好，纱裙叠好交到服装师的手中，帮着把其他几件衣服也稍微整理下，便打招呼要回家照顾娘，先告辞了。
走出大礼堂，眼睛一下子还不能适应黑暗，只看见礼堂外一排廊檐下，瓦斯灯光罩出一团，仿佛另一个安详的世界。一个高大的男子靠着青砖廊柱，一阵带着薄荷味的烟雾飘起，飘到灯光外头的黑暗里去。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回头定定看了我一眼，又是他。不自然地拉了拉袖子，想把露出的一截手腕盖住。他盯了好一会儿，面无表情，看不透那冰冷的面容背后在想着什么。通向外面的楼梯就在他身边，我立在原地，不敢贸然走过。他又是一笑，那种漫不经心而满腹不屑的笑，转过头，继续盯着外头一棵只看得见轮廓的松树，我从他身边的楼梯走下，快步向校门外走去。
七点半的鼓楼，道路被法桐投下的阴影遮得漆黑，只有每三十步一个路灯的光亮给人少许安慰。但心知这里不远就有个警察岗亭，因得离使馆区不远，这一片大概是除却总统府周围，全南京最安全的一块地方了。
脚下铺子加快些。从医院回来后，她一直郁郁，也不提那日那个女人的事情，我和冷琮谁都不敢开口问，只每日打着哈哈。
从鱼市街，拐进那条巷子，看到二楼的灯亮着，心想，娘大概已经睡了一觉醒了，冷不丁和一个迎面而来的人撞上，五十不到一些，穿件西装，比今天师兄穿燕尾服合身得多，我还没开口，他打了个招呼，道了个不是，满满的京腔，走开去。我满心嘀咕，这弄堂里大部分是眼熟的人，这样的男子真是少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