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耸耸肩，“一早就和他约好吃饭的，没想到你还把楼梯给我搬来了，等多久了，累了把？快进来坐坐。”
他见我这样什么都当没发生的样子，也收了方才的气势汹汹，但仍旧青着脸，把楼梯抗进了门，也不肯让我搭把手，硬是让我立在一边看就行，自己将竹梯子摆在一边，将木楼梯安好，自顾自地上下走了五六遍，踏着台阶的样子恶狠狠的，发泄心里无名的怨恨样的。楼梯很稳当，他确保放对了地方，这才接过我泡好的茶，仍旧很生气的模样。
大概因为彻底误会了我和吴庸，本来三言两语能说通的事情，可因为我本无须同他解释什么，只因为他对我的好而过意不去，索性就刻意不提，“改天，不，明天请你吃饭，这楼梯做得，啧啧。”我故意凑近了看，发出夸张的称赞声，“手艺太好。”
“去山外青山吗？”他冷冷地问道。
我心里一惊，顿时明白了，一定是小丁，她权衡了大半天，大约觉得在那儿弹琴供人取乐比端盘子摆碗更见不得人，既是如此，她便不惜说出自己的兼职，也要在小夏明前说明这件事情，这个小姑娘，心里暗叹两声，也没什么不对的，只是膈应得慌。我故作镇定，“你知道了？”
他把茶杯放在一旁的几上，放的时候很重，声音很响，“为什么？为了钱？你这是什么旧友？居然出这种主意？”
“吴先生是个老朋友了。”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当然是为了钱，而且是一大笔钱，弹一个钟头的古琴就有十块大洋，抵得上剧院两天的薪酬，去个十来天，倒比得上一两本译稿的钱，还这么轻松，吴先生这个帮忙得太合适了。”
“依依。”他的声音痛心疾首，“你真的这么需要钱吗？”
“我需要，你比他们谁都清楚，比吴先生都清楚，他只知道我需要，却不知道要拿去干什么，你知道我天天都想着要去香港，我迫切地需要。况且，这钱是光明正大地来的，我知道大家会想什么，但我行得端做得正，即使传得人尽皆知都不碍的，哪怕剧团的剧不演了，这个工作倒是更重要，况且我就去弹个古琴。”
料想到我们之间会有一场不愉快的谈话，没想到是为了这个没瞒住的兼职，再不愉快也得谈完，却没想到他态度转变得这样快，“那是我错怪你了，是我小人之心了，我也在想办法******，我帮你一起凑钱。”
他这话把我震住了，大家为了生计都不容易，“那就太过意不去了，还是要靠我自己，况且我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能和你见上，什么时候能还得了你。”
“不要你还！”他这话几乎是喊出来的，“不管你去多久，还要多久我们能才能再见，我都等！”他出言铿锵有力。
“小夏……”我叫了声他，不知该说什么好，背过身去，借着餐桌上幽暗的一盏灯，看得见楼梯上的纹理，眼眶里都是泪，这是我头一次听到一个人许下这么久远和无畏的誓言，然而，“我不需要你等。”
“为什么？”他的声音带些抖，这样伤他我心里也很难过，但他非要碰个头破血流，大概我们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谈笑了，心里更是可惜，“你为什么不能看一眼我，考虑一下我？”
原来他都感觉得到，谁说男人迟钝，他还是很敏感的，既是已经知道，为何还要试，心里一声叹息。我摇摇头，幅度很大，让他从背后都能看得到。
“是不是因为我让你想到你哥？”他冲过来扭过我的肩，“我承认我那片热血没有死，也不会死，但我有了教训，日后事事先想着你，再想着旁的事情，你才是最重要的，冒失的冒险的一概不碰，就安安生生过日子好吗？”
我摇摇头，心里软软的地方被他探到，然而有些坎我一直过不去。
“我们先凑钱让你去找你哥，你安顿下来，我去自然更方便，从此在一起不好吗？我哪儿不好？”他的话语里带着热切与恳求，我听不得他这样一个耿直开朗的人如此低声下气地求我。
“小夏，你很好，你太好了，真的。”仿佛很虚情假意的样子，然而我是诚心说的，“我过去太复杂了，没有办法跟你在一起。”早早说出来罢，总比有一天他从别人，譬如博容那里听来更恶意的说法要好些，我听不得他的恳求，更不想要他的震惊与失望。
他突然一把抱住我，推也没能推得开来。“不堪回首的事情都过去了，没事的，我一定不是你过去遇到的那样的人，未来一定同过去不同。”
我猛地推开他，无力地瘫坐在楼梯台阶上，泪水瞬间如泉涌，每个人都在问我同其他人是什么关系，程昊霖从前问我和张博容、于鸿的关系，于鸿关心着我同程昊霖的关系，再次遇见张博容，他自然是把能想到的所有人都往最不堪的境地去想去质问，就连吴庸，也一直憋着才不问我和程家的关系，每个人都那么关心往事，那些带着八卦隐秘意味的往事，其中甚至有些是撕开连皮带血的往事，我想告诉小夏的无非是过去不简单，他该找个简单些的人，他居然不追问，反而宽慰我。我觉得如同逃难跑了几百里的人，终于听说可以停下休息时那种撼山动地的感动，顷刻间所有的不快都涌到脑中，想要用这短暂却宏伟的释然粉碎掉，我扶着额头在楼梯上坐着哭。
他坐在我身边，右肩膀环住我的肩，“该我的是我的，不该我的不强求，我不逼你，今晚上我就来装了个楼梯，旁的若是有冒犯，你就当我没说过，若是想歪打正着上了你的心，你也考虑考虑。明天见了，还和往常一样，依依，你千万别不理我。”说完他起身走出去，帮我带上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