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办事员申请表》静静躺在我面前。程昊霖倒是说到必做到的，礼拜六在狮子楼刚刚提到让我试试政府里头的职位，我还只当那时那情景，他话赶话一说，是记不住的玩笑话，没想到，待到这个礼拜，只隔了礼拜一一天，就拿到这样一张表，装在个牛皮纸信封里，遣俄文系的一个男孩子送到我手里。
坐在图书馆里，拿两根指头把叠着的纸夹出来，信封里便空空的了。将钢笔盖拧开，往表上填字的手竟有些抖，这样的一天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原本我是该在南京路上选结婚喜服料子的，但却又如再入梦境般真切，与博容的婚事说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穿着金边锦绣衣，坐在苏州张家宅子的四方天井里摇扇，腿边围着几个孩子的场景，我想的全是过去青梅竹马的光景，以及他来南京看我，夹着书本一同走在梧桐雨之下，我从一开始就该想到的，我的这些想法是有多么的幼稚，我完全忽视了张老先生太太这两个被遮挡在大宅阴影里的人，他们才是这个家族的长者与掌权者。
用正楷写下冷伊两字，却在家庭成员一栏里犯了难，我是很想写上冷琮与舅舅的，可若是连他们都写上了，“父亲”这一行还要不要？姐姐呢？眼前闪过鼓楼咖啡馆里，王依端坐于程昊霖对视的光景，程昊霖将我当作王依而怒斥“寡廉鲜耻”的光景，又或是那天茶楼之上，那妖艳舞女腻在程昊霖身上的光景，一时思绪纷乱。看看时间，家里大概充满饭香，也是回家的时候。收拾好东西，走在夕阳西下的梧桐道上，见得鹅掌般的叶片已有些许开始卷曲甚至发出脆响，又要迎来一个落叶纷纷的季节，心中竟生出悲凉。
校门外，远远看见蒋芙雪往邮筒里投信，还未等我来得及叫住她，她已头也不回离去，却没有发现，那封信原只投进了一半，她匆匆忙忙地走，也没把剩下的一半推进去，竟是倒着掉在了地上。跑过几个相互追逐的男学生，险些在上头印上脚印，我快几步走上前去，拾起信再看她，背影也遥遥，便想着顺手帮她投了吧，却也顺着自己的好奇心，将背着的信翻过来，“金陵佳丽初选”几个大字赫然入眼，我吃了一惊，那天她明明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再者，这获胜的渺茫是众所周知的，更别提其中掺杂的利益纠葛、裙带关系，复杂得很，岂是我们这样普通人家纠缠得起的。我原本还想着把在招办事员的事情同她说，现在想想，她父亲再不济也是政府里头的小职员，这等消息应该早就知道了，人各有志，便将信投了进去，拍拍手往家走去。蒋芙雪与她面上看着的原来是这般不同。
隔着弄堂，炊烟袅袅，腾起的白烟在几幢房子后头升起，虽被横七竖八的衣服、被单隔着，我却知道那是娘在烧晚饭，肚子也就那么应景的叫了，脚步不由紧了紧，转过拐角的时候却碰上个人。过于宽厚的腰膀、高大的身材，在这狭窄的弄堂里显得不太协调，显得文气的黑褐色布袍子，与他类似屠夫、装卸工身材极不相符，但他无所畏惧邪不压正的气质却又不像是走卒贩夫这类人。我只被他撞了一下，却觉得碰着他的胳臂生疼，好在人倒是客气，赶紧道“不好意思。”停下打量了我一下，这一打量却让我心里一怵，今天终于对面露凶光、透出杀气有了感性的认识，见我不碍事，他笑笑便匆忙走进对面的巷子。
我放慢了脚步在巷子里踱着，这样身量与气质的人，我是见过的，家门已在跟前，灵光乍现，跟在程昊霖身边的净是这个样子的男子，继而觉得自己简直可笑，这样的男子身上有的大概是军人都有的，程昊霖是军官，那跟着他的军人钻到这后街后巷来做什么？要说警察，倒还有点可能，可这弄堂里虽杂乱，但如同一张网，生人总是突兀，熟人即使对骂，也不会真闹出大事来，住在这里几年，连丢东西都没听说，也不大会有警察跑来，更何况此人一身布衣便装，行色匆匆，着实可疑。
也是难得，一进门便看见冷琮往餐桌边的柜子上摆物件，一个个金黄的柿子，光滑滚圆，却不足巴掌大小。秋天我是顶爱柿子的，见了便迫不及待拿起一个，一捏，硬邦邦的，再看，另一面竟还是绿色的，就纳闷怎么这个时候柿子已经熟得可以卖了，原是生的。“哪里偷来的？”我又摆回了柜子上。
“怎么是偷的呢？浦子口的山上摘的。”冷琮对我张口就来的污蔑也好不见怪。
“人家好端端长在树上，还没熟，你就掳了来，这比偷熟柿子还可恨，若是熟得，还可以说你是一时嘴馋，你这生的也摘了来，就是途个一时之快，最后损人不利己。”
他摸着一个柿子指着我，“啧啧，你呀你，就是不把你哥往好处想，这柿子我摘来自有我的道理。”“啪”故意生气似的打开我又伸过去的手，“把你爪子拿开，别碰坏了，我这明天还要带出去有正经事。”
我悻悻让到一旁，“还正经事，上班时候满浦子口乱跑，什么正经事哟。”
他今天卖着关子，却什么也不肯透露，缠了会儿，觉得没劲，就自顾自地上楼去。在梳妆台前坐下，把那装着申请表的信封拿出来，这才发现背面还写着几行字。
1填表
2邮寄至以下地址
……
想起上周黑板上的字，这是程昊霖的笔迹，原来直接寄出去便可以，原本还以为要再拿去交给他，惶惶了好久，这下反倒轻松了，只是这心头的担子放下了，却又感到索然无味。，在床上躺倒下来。盯着天花板一会儿，眼神转到床边一本契科夫的小说集，这书跟程虹雨借了快小半年了，该还了，我突然想起什么，赶紧翻书求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