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页之间,那密密写着俄文的纸还在,原本只当是程虹雨随手写意,亦或是旁的什么多情人寻了空挡放进去的,现在只扫一眼便有了定论,虽不认识俄文,但有几个字母太容易写出风格,КЯ这样的最后一笔如波浪般延展开去,又占一个字母的空挡,和程昊霖讲课讲到激昂之时拿起粉笔书写时的风格极像。看着这一纸全不认识的字母,无计可施,转而研究这信纸,发黄的牛皮纸,钢笔字迹清晰,没有按压之后的模糊墨迹,看来写的时候花了心思,写完还特意晾干才夹进书页,不对,这纸被一个十字折痕划成四格,而后又被压平,那折痕便微微外凸,再也平整不回去,这信纸曾经装在过信封里头。既是他写了寄出去的,又怎么回到身边?难道原本就是他与程虹雨之间的家书?可牛皮纸信笺背后还有淡淡的蔷薇压花,总觉得和风月有关,想到这里不禁笑了,这倒是个可以发掘流言的物件。继而又觉得自己个儿没趣,不搭界的事情这样上心,又塞了回去。
这边厢心里怅怅,那边厢却热闹开。我从房间小窗望下去,竟是,竟是我爹?这样称呼仿佛我们走得很近,实则不愿,可我也不知该用旁的怎样称呼他。
他今天抛了之前的西式派头,穿件旧了的黑袍子,丝绸因为久了又被磨过,在夕阳之下,一块泛着晃眼的亮,旁边又是一块磨污了黯淡无光的,头上还顶着个瓜皮小帽,我眼瞅着,他只需要一手提个鸟笼,一手握把烟枪,便把北京街头游手好闲坐吃山空的满清遗老遗少照搬来南京了。一进院子门,怔在那里,看不见楼下屋子的动静,只听他一句:“我不走。”就知道娘出面赶他了,他叫着“我不走”,先还是和娘低语照应的轻声,而后便一声比一声高,竟似哀嚎起来,“我不走,我大女儿哎,叫人家军阀掳去了,我老来无依哎……”
这一嗓子,如招惹绿头苍蝇的腐肉,我脑中是“轰”的一声,搭配眼前远近巷子里几乎一致打开的木窗、木门正合适,继而门里走出三三两两的人,有的作散步状打门前懒懒走过,却走到门边便停了,还有的则直接得多,直直奔我家门而来,边走边说着“怎么了怎么了”我“啪”将窗合上,弄堂巷子里从来不缺的就是流言,而最紧俏的却也是流言,而最欢喜的还是流言。三年多来,我们秉着和气却不管闲事的方式在这里住,平静安闲,被他这一嗓子,算是彻底打破了,他这样嚎,引了别人的注意,那一个传一个一个问一个,姐姐的事情便再也瞒不住了,大概街坊的眼神从此都要变了吧。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家里来个亲戚,吵着大家了。”楼下传来冷琮连连打招呼,我这才回过神来,“通通”从楼梯跑下去,先把好事者挡在门外才是当务之急。换上笑脸,陪着冷琮,一边说着好话,张着手做出往外请客的样子,面对意犹未竟、好奇的、悻悻的脸,心里真是恼,面上却不能表现分毫。好容易见最后一只脚也过了门槛外,冷琮探出头,“不好意思啊”说着迅速地把门合上,闩紧。我俩返过身,他还在干嚎,娘已经扑到院子里,“你闭嘴,快闭嘴”他却越嚎越起劲。冷琮面上无措,他顾忌着这还是我爹,不好拉下脸来,我不禁后悔,因为羞愧或是别的什么说不出来的原因,我并没有将与程昊霆的那场闹剧告诉别人,这人让人作呕的行径也就没有暴露,否则说什么冷琮都不会有好脸色给他看。
“快别叫了,你再叫你做的事情我也叫出来了。”我冲他没好气地嚷了一句,居然把他震住,却仍有不甘。“小女儿哟,这么久不见爹了,就是这样说话的。”嗓音却低了下去。
冷琮有些犯迷糊,但反应还是敏捷的,上前一步,与其说是挽着他的胳膊,倒不如说是驾着他,不管他愿不愿意,脚底生风似的往屋子走,我跟在后头把屋门又一关,挡住点声响多少都是好的。
“你把依依怎么了?”娘铁青着脸,没有待客的意思,挡在厨房门口,也就断了冷琮想圆场拿些茶水瓜果的念想,我一想,她说的是王依不是我,垂手立在一旁听着。
“哪里是我把她怎么了,我疼她还来不及。就是那天杀的军阀。”他愤愤的,似乎要激起大家的愤怒,一齐去批驳军阀横冲直撞强抢民女。
“军阀?”冷琮更糊涂,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年。
“程昊霖。”我向冷琮轻声低语,却还是落了他的耳,“就是,小女儿也见过。”
我皱了皱眉,明明说过事情解决也就放了她的,怎么又纠缠上了?原来他也和程昊霖正面交锋过,我都不用去想什么缘由,程昊霖固然是高傲不可一世,可他这样子真真是丢人现眼,心中不禁又羞又怒。
“大女儿和程家二少爷你情我愿,这日子甜甜蜜蜜的,这天杀的军阀啊,前儿个拆散一次不算,这次又找着了,把两个人全给掳走了,我找了整个南京城都找不着,我的大女儿啊,我养这么大,就被他白白掳走了,我看着他就不像个什么好人,别也是有什么歪心思的,我大女儿也不是什么人都跟的……”
“呸!”我脱口而出,把娘和冷琮都惊了,从来是不被允许说这个字的,可今天实在听不下去他越说越龌龊,“你叫他们兄弟二人大少爷二少爷的叫得这么欢,你自己去找啊?”
“我怎么没找,我都跑到陆军司令部去了,门都不让进,我在门口蹲了一天,看见那兔崽子的小汽车出来,拍他的门他都不理,我还摔了一跤,你们瞧,衣服都摔破了。”说着还腆着脸,将身上袍子污了的一块拉直给我们三个看。“小女儿哎,听说你和他有点交情,你去说说去。”娘已经气得浑身发抖,这会儿诧异地盯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