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将军和羊祜惺惺相惜的那个样子,大家都觉得有点肉麻了,孙晧听说陆、羊二人,俨然一对灵魂伴侣,隔江相望,不禁火大,你这是搞什么?
其实,陆抗对羊祜没什么特殊情感,他也不是看不出来羊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于自己的身份和任务,陆抗有着清醒的认识,一切以祖国利益为重。
看到领导和属下都不了解自己,陆抗不得不做出解释,大家真的看不出来么?羊祜走的是怀柔攻心路线,他行德政,我行****,不等到最后决战,咱们的人都要跑光了。人家晋国讲求信义,咱们如果见利忘义,不给吴国跌份儿么?天下百姓可都看在眼里呢!
没辙,相对于小人,君子其实是个“弱势群体”,必须以德报德,没有第二条路呀。
暗线
羊祜镇守荆州,与陆抗对峙,这是一条明线。除此之外,司马炎还在益州安插了一条暗线,这就是王濬。
王濬,弘农人(河南灵宝县东北),原本是羊祜的参军,虽然是下属,年纪却比羊祜大了起码十五岁。这人出身并不显赫,祖上大约出过一位太守级的。
王濬姿容俊美,博览群书,但整个中青年时代,吊儿郎当,不求上进(不修名节,无称乡里)。等到了五十多岁,突然有一天行动起来了,把自家门前的路给拓宽了,规格很高,双向六车道。
乡里乡亲不解其意,就问他这是做啥呢?王濬望着门前大道,一脸悠然神往,说:“我家门前,必须得能容下仪仗队啊(长戟幡旗)。”大家轰然大笑,就你,还做飞黄腾达的美梦哪?
王濬见状,也不生气,笑着引用了古人陈胜的那句名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红拂巨眼识李靖,那是四百多年后的佳话了,王濬生命中,也有他自己的红拂,魏河东刺史徐邈的女儿。
当年徐邈在自己一大帮下属中,给女儿大肆征婚,徐小姐一眼相中了王濬。徐邈就这么听凭女儿自己作主,嫁入王家。
后来,王濬到羊祜麾下做事,羊祜的眼光更不能输给徐夫人了,当即看出,这老哥是个人才,一直信任厚待,屡有提拔。
王濬果然没有让人失望,任广汉太守时,成功地平定了张弘叛变,因此又升为益州刺史,之后又升为大弘农,入为京官。不过,王濬在京城并没待多久,就又被派回了益州。这并不是他犯了什么错误,而是由于一则吴国童谣:
“阿童复阿童,衔刀浮渡江,不畏岸上兽,但畏水中龙。”
听者有心,羊祜心里一动,这明明是说水军会建奇功,不过这阿童是谁呢?
在把朝中这些人一一过了一遍之后,羊祜突然发现,自己怎么忘了,王濬的小名儿,不就是阿童么。他立刻向司马炎提出,王濬这个人最好还是继续安插在益州,参加平吴项目。
于是司马炎重拜王濬为益州刺史,具体任务就是治水军、造战船,不久又加龙骧将军,监梁、益州诸军事。
领导日理万机,没有考虑到工程浩大,简单下了一个命令,让王濬把屯田军队调集过来,专门造船,大概五六百人。
何攀是王濬的造船首席工程师,他认为,靠这点人手,等最后一艘船造好,最初造的那几艘恐怕都腐烂了,要想一年内造齐舰队,起码需要一万多人。
王濬有个好习惯,什么事都喜欢向上级请示,但就像上次李毅阻止他一样,何攀也表示,不必急着上报,因为主动向朝廷申请增兵,太招忌讳。不如就悄没声地先招人,把船造起来再说。
王濬还有一个好习惯,那就是善于听取助手的正确意见,那就这么干吧。
话说王濬在益州期间,为当地百姓干过一件大好事,提高婴幼儿存活率。这时候,这批孩子差不多都长成十几二十的大小伙子了,活命之恩不可忘,很多人都在父母的督促下参加了王濬的部队。
王濬手下的蜀军跟他是有情感联系的,自然上下齐心,甘从驱使。有了干劲十足的工人队伍,再加上何攀的出色工业设计,很快,王濬造出了一大批战船。
这些战舰,其实更像航母,由几艘战船连接而成,长一百二十步。“步”作为古代长度单位,历代标准不一,有时八尺为一步,有时五尺、六尺,怎么着也得一米多吧。
船头绘有鹢鸟,以期船行如飞,还漆着怪兽,以恫吓江神。船上建起城楼,东南西北四门齐备,就光这城楼上,都能走马。一艘船可以容纳两千多人,还包括马匹、军械、粮草,等等。这是个什么概念?一座移动的小城镇。
守在建平的吴将吾彦,这天江边巡行,突然发现江面上密密麻麻漂着不少东西,打捞起来一看,都是些木屑木片儿,好家伙,上游肯定在造船,工程量还不小哇。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吾彦赶紧上报孙晧,并呈上物证,提出增兵建平,以防晋军舰队袭击。这个要求遭到了孙晧的拒绝。
无奈,吾彦只好自己想办法,铸造铁索横断江路,又在水中放置了许多一丈多长的铁锥,以期将来能够刺穿敌船。
羊祜遗憾了
在与羊祜对峙了两年后,陆抗病逝了,其所统军队由其五个儿子统领。这里面有陆机和陆云,都是著名文学家,领兵打仗不在行,其他三个,大概高明得也有限。
羊祜终于熬死了强大对手,于是上疏请战。这个提议一经提出,大家纷纷表示了各自的意见,主要分为两派,主战派以羊祜、杜预、张华为代表,而反对派则为贾充、荀勖和冯。
主战派的理由充分,一二三四,羊祜的表书里分析得很清楚了。而反对派的理由要单薄得多,主要就是秦、凉未定。
西北,东南,各有专门项目组,并不会互相妨碍,而且秦、凉之事,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东吴这边,明摆着有机可趁,为什么就不能先解决一个容易解决的问题呢?
贾充是个精明人物,羊祜列举的那些理由,他就算看不出来,难道听不明白?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仔细翻阅一下贾充的传记,有一句不起眼的话,给了我们一个可能的答案:嫉妒是魔鬼。
早在泰始五年,司马炎派羊祜出镇荆州的时候,贾充也向领导打了一个申请,希望能带兵去边境立功。这里的边境,肯定不是西北,那时候西北还没出事呢,而且后来真的出事了,贾充是哭着喊着不愿意去的。综合前后,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贾充当年很想参加平吴工作组,但是司马炎没有同意。
我立不了功,别人也别想立。
发兵攻吴的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了,咸宁四年冬,羊祜含恨病逝,享年五十八岁,司马炎非常伤心,出殡的时候正值寒冬,他在户外痛哭流涕,胡子上都结了冰。
羊公,都怪我犹豫不决,让你壮志未酬啊!
为了安慰羊祜的在天之灵,司马炎按照他的遗愿,任命杜预接手其未竟之业。
杜预到任荆州,立刻显示出和羊祜截然不同的风格来。攻心的阶段该结束了,下面,我们要攻城!
从哪儿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杜预的第一个目标,锁定了西陵。
此时守西陵的吴将是张政,此人业务能力倒也不坏,但他有一个弱点:好面儿。杜预缮甲利兵,以精锐部队袭击西陵,张政大败。按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张政深以为耻,向孙晧汇报时,轻描淡写,啊,我方伤亡也就几十人吧,损失不大。
这一点没有逃过杜预的眼睛,他做出了一个看起来很有风度的举动,把这次俘获的吴军全数送还孙晧,具体多少,没找到明确记载,但肯定比张政的版本多了几十、上百倍。
孙晧患有严重的信任缺失症。你诚心诚意为他做事,尚且不能得到信任,何况蓄意欺骗,是可忍,孰不可忍。
结果不出意料,孙晧盛怒之下,召回了张政,另遣留宪代替。
大战在即,更换主帅,乃兵家大忌,杜预的目的达到了。既然一切都安排好了,还等什么?大举伐吴!
司马炎接到杜预的请战书,又犹豫起来了。这也难怪,朝中贾充一干人等一直从中作梗,而前不久,秦、凉形势再次危急起来,派出一个马隆,也一走就失去了联系。
杜预赶紧抬出羊祜的遗志,把伐吴的利弊得失,把朝中反对者的心理都进行了剖析。
窝在益州造船的王濬也着急了。自从接到造船的命令,他紧赶慢赶,一年之内就造齐了,这些巨舰停泊了六年还没迎来处女航,再泡下去,就该长蘑菇了。
杜预和王濬反复向司马炎请战,这时候,远在凉州的马隆传来捷报,无意中助了他们一臂之力。
咸宁五年(279)冬天,总攻的号角吹响了。
伐吴的军队分为五路,镇军将军琅邪王司马伷出涂中,安东将军王浑出江西,建威将军王戎出武昌,龙骧将军王濬、巴东监军唐彬下巴蜀,共计二十余万人。
贾充这时还在不停地反对着。对这位老臣的心思,司马炎不是不了解,为了安慰他,任命他为大都督,使持节,假黄钺。你来当总指挥,仗让他们几个人去打,你在后面坐镇收功。
贾充听了,心中窃喜,但嘴上还是念叨着伐吴不利啊、我年老体衰啊之类。
这下皇上失去了耐心,大叔,你到底想怎样?这总指挥你要不愿意当,我御驾亲征,替你去,何如?
贾充知道自己过分了,二话不说,乖乖领了兵符节钺,率领中军屯驻襄阳,节度诸军。
王濬楼船下益州
回顾历史,一般来说,偏居东南的政权,其防御格局主要依托长江和淮河。实力强点的,能够建立起一个长江、淮河表里二重、唇齿相依、攻防兼备的边防体系,而实力衰微些的,只能退守长江。
东吴的情况属于较强势的那种,除了沿长江设置一系列军事重镇,还很注意经营淮河体系。淮河一线,之前一直是魏吴、晋吴的对抗前沿。
如果把长江看做一条长龙,晋国五路大军,大致从三个方向,协作屠龙。西边王濬从龙尾开始,逐步向东,蚕食鲸吞;中间杜预从襄阳直下江陵,捣其龙腹;而扬州都督王浑以淮南基地为依托,向南打破东吴的淮河防线,再跨长江,扼建业龙头。我们就沿着长江的流向,从西到东说起吧。
王濬、唐彬的船队自从出了益州,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首战攻克丹杨(秭归东南),生擒丹杨监军盛纪,继续向西陵进发。
这一段航路有点麻烦,原先吾彦曾设置过一些障碍,比如截江铁索啊,丈余长的江中铁锥啊。如果在这些地方中招,轻则搁浅,重则沉船,做好喂鱼的觉悟吧。
现代战争号称信息战,古代同样如此。羊祜镇荆州年间,除了种田、练兵、收买人心,还经常游山玩水打打猎什么的,至今襄阳岘山上还有羊公堕泪碑。他可不是单纯的休闲放松,其间非常注意搜集各种情报。吴人设置水障,这么大的动静,羊祜怎么能看不见?
羊祜知道,王濬也就知道了。因此,这些障碍的存在,对王濬来说,早就是陈年旧事了。而有了充分的思考时间,多数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王濬下令,把咱们的大筏子放出来。
这些筏子共有几十个,面积约百余步,上有若干被甲执杖的稻草人,干扰敌人视听。这些筏子在前面开路,水里的铁锥碰到筏子,自然就扎上去了,可谓扫雷先锋队。
拦江铁索在明处,就更好处理了。王濬在先行的几艘船的船头,设置了长十余丈、数十人合围的大火炬,淋上火油,沿途遇到的铁索一一被烧断了,唐人刘禹锡那句“千寻铁锁沉江底”,指的就是这段往事。
此后,艨艟巨舰一路畅行来到了西陵,这一次,没人给吴国借东风了,守将留宪、成据、虞忠战败被俘。
西陵既克,荆州上游门户大开。王濬长驱直入,沿江又先后攻克了荆门、夷道等地,斩获陆景(陆抗子)。
下一个目标:乐乡。
杜预的觉悟
杜预这一路军队战况也比较顺利。领兵去往江陵的路上,他分出几名将领沿江西上,呼应援助益州方面的部队。
当杜预本部到达江陵西南的乐乡时,他派周旨、伍巢二人,大张旗帜,火烧巴山,做出一副大举进攻的架势。
当时孙歆就风中凌乱了,战战兢兢地跟同事伍延感慨道,妈呀,晋军飞渡长江的吧,速度咋这么快,他们到底是人还是天外飞仙?
老百姓对吴国也没什么信心,还没开打,江陵百姓男女老少一万多人就纷纷逃出去,归附了杜预。突然哨兵又来报,江上无数巨舰向我方开来,打着益州都督王濬的大旗。
孙歆这哥们还是挺够意思的,起码他战胜了自己的恐惧,没有马上投降,而是整顿战船,鼓励士兵,迎战王濬去了。
毕竟实力悬殊,孙歆理所当然被打败了,好在人还健在,那就先退回乐乡城中吧。
孙歆,在你仓皇撤退的时候,可曾注意到,在城外迎候自己一同入城的一支队伍似乎有点面生?
这支队伍不是吴兵!
没错,乐乡城外,在孙歆败退必经之路上,杜预埋伏了一支伏兵,由周旨、伍巢带队。在孙歆败军接近时,他们没有迎头打击,而是悄悄混入了孙歆的队伍,随之进入乐乡城。
这天,吴军将士都很疲惫,而军中一部分人却精力充沛,不用说,这是周旨、伍巢的队伍。他们无声无息地接近了孙歆的都督大帐,突然发难,当场擒获了孙歆。
杜预不费什么力气,就俘虏了敌人的主帅。然后按照规矩,派人把孙歆押送到洛阳,听凭朝廷处置。没想到,这个举动,闹了一个笑话出来。
原来,就在杜预把人送到之前,洛阳已经接到了王濬的战报,说是已将孙歆斩首于阵中,虽然没有物证,但水战嘛,人头掉江里了也不稀奇。
可几天之后,孙歆居然死而复生,自己扛着脑袋来到了洛阳,这是何等的头部再生能力?这个笑话,让洛阳人民欢乐了好几天。
大家笑了,杜预却没有笑,这个小插曲,落实了他之前的一个猜想:不出所料,王濬建功心切!
西晋人物都很有特点,往往你刚看了一篇说某某特有才华,特有能力,下面紧接着就是道德操行上的重大缺陷。但有几个人是例外,比如羊祜,不求功名,不求私利,不陷害,不嫉妒,再比如杜预。
他并没有抓着王濬谎报战功的小辫子去参一本,因为他知道王老先生真的不容易。
王濬今年七十五岁,一生的大半时间里都默默无闻,年逾花甲,才开始了一项伟大事业,这恐怕也是他这一生唯一的伟大事业了。为了这项事业,这位老将在益州苦等八年,还不算造船之前的岁月。
面对王濬,杜预选择了成全。
由于王濬的行军路线很长,几乎包罗了大半条长江,途经好几个州郡,这支部队的指挥节度就成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