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了很久方庆东才落了笔走过来拿起了话筒,听了电话中的声音他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个时候于小小竟然会给他打电话,他嗫嚅着不知道对电话中的那个女人说些什么。
是的,他与她真的是无话可说。在方庆东的生活习惯与做人准则中他与很多人都无话可说,但他自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人,他有时去那些牌场看那些赌徒打牌顺便体验一下别人的生活,他甚至可以与那些赌棍们谈笑风生,在林业局的这栋老院子里他和大家的关系也非常融洽,但他不愿和另外一些人打交道,这另外一些人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在官场混迹的人或与官场有染的人,在方庆东的眼中,这些人一旦进入了那个圈子,就失去了人的本原,变得非人化了,那些原本非常正常的为人之道在那些人的生命轨迹中成为虚假成为逢场作戏。方庆东对这些人恼火得很,因此,他常常对这些人退避三舍或敬而远之。他记得曾经有一次时任林业局的苏美玉局长曾找他谈过一次话,说实话,那一次苏局长对他可以说是推心置腹情真意切,但他仍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不知道对苏局长那张漂亮的脸说些什么,当苏美玉最后恼火地问他为什么要对她这样不理不睬时他竟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苏局长,你胸罩的颜色与衣服的颜色不太搭配。”气得苏美玉一下子就要晕在她的那张大班椅上。
现在,电话那头又是一个美女在等着听他说话,他虽然是个在丹山有点名气的作家,竟一下子从肚子里想不出半个词来,最后,他只得轻轻地放下了电话。但电话非常固执,他刚放下又响了起来。
“方老师,你能出来吗?”电话中于小小的声音带着恳求。
“有事吗?小小。”他终于应了一句。
“我想和你说说话。”
“你知道我不善言辞。”他推脱着。
“但我真的想和你说说话。”于小小在电话中差不多要哭了。
“小小,在丹山喜欢听你说话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方庆东真的不想去。
“但是,方老师,你知道吗?我突然觉得我现在要说的这些话只有你能听懂。”
“小小,你别拿这套来哄我,你知道我不喜欢听半句假话。”方庆东又要挂电话。
“方老师,我求你别挂电话,你知道我今天乔迁进火为什么没有请你吗?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样的场面,所以我想现在请你,在厦门西饼屋,那里没有别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两杯热咖啡。”
“那好吧。”方庆东知道他现在再也无法拒绝。于是他放下电话,给还在大排档忙活的老婆陈丰留了张字条,然后关上门走出了龙塘里。
风乱吹着,方庆东突然觉得丹山的秋夜真有些凉意了,他看到在他身前身后急急匆匆地行走着的各色行人,这些人有些他认识有些他不认识,但他可以肯定一点的是这些人都比他方庆东活得好,因为这些人不会像他一样去思考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只要包里有几个钱,手里有两杯酒或一手牌,就不会再想别的事,即使他们平时要做的活路要比他方庆东累十倍百倍,但一到夜晚喝着酒数着钱他们就心满意足了,而他方庆东活的是心累,那些看似与他无牵无挂的东西他总在那里杞人忧天,也许这正是他拿起笔要把那些杞人忧天的东西写出来的缘故。可写了又有什么用?他记得这句话是他老婆陈丰说的,能改变一些什么?这是他老婆陈丰追问他的一句,然后陈丰才说,你照样下岗我照样打工,你那两个稿费还付不起女儿在省城读大学的生活费。他记得他没有和老婆争辩,争辩不会有什么结果,正像他写杞人忧天的那些玩意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一样。
“你这个****的眼睛长到屁眼里去了啊?”一个头发长长的小伙子横瞪着眼睛站在了他的面前,他这才发现自己只顾东思西想的竟把人撞了一下,于是忙说对不起。说完就想走过去,但他的脚步还没有迈开他的衣领就被那个小伙子拉住了。“一句对不起就完了,知道吗,你踩脏了我的鞋,知道我这是什么鞋吗?世界名牌,两千多块钱一双。”
“那实在是对不起了。”方庆东再次道歉说。
“老家伙哎,现在对不起三个字太不值钱了,我也不想为难你,你今天要么脱下自己的衣服把我的鞋子擦干净,要么出钱把我这双鞋子买走。”小伙子仍然横横地说。方庆东知道今天他的麻烦大了,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首先他不会脱下衣服给这个横横的小伙子擦鞋,第二,他的身上拢共没有一百块钱,根本就买不起那双两千多块钱的皮鞋。看热闹的人围在他们的周围,却没有半个人出来说句公道话,方庆东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猴子,现在摆在街上,让那些吃饱了喝足了的人们在丹山有些凉意的秋夜有了可以一乐的东西。
“小兄弟,算了吧!”方庆东突然看到刘四爷拼着劲挤了进来,“小兄弟,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我们丹山最有名的大作家。”
“作家?作家现在算什么鸟鸟?哈哈哈……”小伙子大笑起来,围在旁边的人也笑了起来。“闲话少说,要么擦鞋要么赔钱。”小伙子停了笑,眼睛又横了起来。
“那我给你擦一擦好吗?”刘四爷说完就脱下了自己的衣服蹲了下去,但被方庆东拉住了,他脱下了衣服,认认真真地给小伙子擦起了皮鞋。
“作家?哈哈哈……”小伙子又横横地笑了起来,“不就是一个擦鞋的货。”
围观的众人也全跟着笑了起来。刘四爷的眼里涌出泪来:“庆东,委屈你了。”但方庆东却是微微一笑说:“刘四爷,莫哭,我们的泪不流给这样的人看。”方庆东说完把衣服穿在身上,然后从容地从围观的人群中快步踏了过去,因为他不想让他们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里尽是泪水。
“来了?”厦门西饼屋的门口,小小优雅地站在那里,此时她更看不到方庆东的泪水了,那眼睛里的泪水全被他活生生地咽了进去,她看到的是方庆东的平淡与沉静。于是,她在前面引路把他引到了三号包厢,一个服务生敲门之后走进去问他们要点什么,于小小把目光对着方庆东,方庆东说:“两杯咖啡,我的那杯不加糖。”服务生退了出去,包箱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却只是那么干坐着没有半句言语。包箱里的音乐轻轻地响着,那是一首古曲《高山流水》,方庆东一下就听出来了,他为于小小的细致而感动,但他知道他决不是于小小心目中的知音。
“你选的曲目?”方庆东仍然禁不住问。
“专门为你选的。因为我听不懂,听得懂这种古曲的在丹山不超过三个人。”于小小说。
“还有哪两个?”方庆东问,因为他想知道另外两个可以和他一起在于小小心目中并驾齐驱的人。
“大儒公司的雷总雷承乐。”于小小欲擒故纵。
“还有一个呢?”方庆东果然中计。
“你的老上级苏美玉。现在的县长。”
方庆东点了点头,雷承乐他虽没有接触过,但他听说过此人,他被丹山人称之为儒商,想必应有很深的修为,而苏美玉他是知道的,她不但美丽而且作风凌厉,在丹山有女强人的称号,至于她能听懂像《高山流水》这样的雅曲方庆东可是从心眼里知道的。
咖啡端了上来,他们两人同时伸出手去端桌上的咖啡,但于小小阻住了方庆东的手,她把那杯没有加糖的咖啡亲自端到了方庆东的手上,方庆东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他觉得他在于小小面前没有什么可藏可掖的,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交易,住在院子里那么多年他们还是第一次坐在一起,他之所以大大方方接过那杯咖啡他是不想拒绝于小小对他的尊重。
“其实,苏美玉的长处不是做官,而是和你一样做一个作家。”于小小喝了一口咖啡后说,“但她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她知道这个社会说某某是个作家已经有点嘲讽的味道了,所以,她选择了做官,她也知道官场上也是刀光剑影风起云涌,但她知道风险越大得益越多,她……”于小小突然收住了话音,她发现方庆东看她的目光又变得那么令她无所适从起来,于是她避开了他的目光:“方老师,请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方庆东似乎没有回到他与于小小在一起的现实中,他的灵魂突然悬在半空中,他只记得他脱下衣服为那个小混混擦鞋时的情景,他不明白他当时为什么会擦得那么认真那么细致,他就好像在用他的那支笔在写他的那些杞人忧天的东西一样精致到每寸鞋面每条缝隙。他相信那个小混混对他的手艺肯定是满意的,不然他不会那么轻易地让他走的。
《高山流水》的古曲嘎然而止了,那口含在他口中的苦咖啡却一点一点地在他的心中结成了冰丝绞着他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方老师,你在想什么?”于小小又一次问道。
“我在想苏美玉。”方庆东收回了目光。“这首古曲放给我和她听是最合适的。”
“你们两个是知音?”于小小惊讶地问。
“因为我们两个都听得懂。”方庆东掩饰着刚才的失语。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再回到原来的地方上班,只要我和她说一声。”于小小突然说。
“这就是你约我出来要和我说的话吗?”方庆东把目光盯在了于小小的脸上。
“也算是其中的原由中的一个吧。”于小小再次避开了方庆东的目光。她知道她刚才的话也许已经伤害到方庆东了,但她真的为他的日子担忧,一个领着五六百块钱的公益性岗位津贴,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女儿,写着那些他自认为非常神圣的小说或诗歌,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她随便在哪个饭店啜一顿也许就是他全家几个月的总收入。
“那还有一个呢?”方庆东把一杯苦咖啡全部灌进自己的喉咙里问。
“……我喜欢你,还有钦敬你。”于小小终于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说完了她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这样一个与她无牵无挂的人牵肠挂肚的原因。她的心竟微微地颤抖起来,为自己这么久埋在心里的爱或者说是梦境。但她看到方庆东的脸上突然笑了,但不是她想看到的那种笑,而是一种不屑或无所谓。她的心再一次疼痛了起来。“方老师,你不相信吗?”她问。
“我信。”方庆东答。“你的目光早已告诉了我。”
“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于小小不相信地问。
“从你十四岁生日那天起。”
“天呀,这么早你就看来了你怎么不早说?你可真是老奸巨滑呀!”于小小笑了。
“我也知道我从心眼里喜欢你这个小丫头,但我更知道我们两个不是同路人。”方庆东点燃了一支烟。“你心里的渴求与我心里的渴求是不一样的,所以……”
“现在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
笑容绽开在于小小那张漂亮可人的脸上,“那么我去和苏美玉说一声,回去上班吧,把日子过好一些。”
“在你看来我的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好,而你们那些人过的就是好日子,而我想问的是你们的日子真是一些尽善尽美的好日子吗?”方庆东毫不容情地诘问着于小小。
于小小一下子就卡在了那里,手里端着那杯咖啡竟轻轻晃荡着。好日子是什么?过了这么久她自己真的明白了么?在田地里劳作的人他们在过他们的日子,下岗之后的刘四爷胡二爷王十五何桂香在过他们的日子,她于小小雷承乐周老板王老板们过的是他们的日子,苏美玉李向东们过的是他们的日子,而真正明白日子是什么的可能只有方庆东一个人。
“我能帮你什么吗?”她问。
“我自己能帮我自己。”方庆东答。
“那你能帮帮我吗?”她最后问。
“能帮你的也只有你自己。”方庆东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然后站起了身。“小小,谢谢你的咖啡。”
方庆东回到龙塘里的院子里在那根原木上坐了很久,他在回想着他刚才与于小小的会面,他也在想着那个可以与他同享《高山流水》的苏美玉,他们都是共同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他们应该是平等的是可以相互平视对方的,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相互平等相互平视的关系发生了转变?是官场上的权力还生意场上的金钱?而权力与金钱这些原本被人控制着的东西为什么却反过来控制着人?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掉入一个巨大的冰窟窿里久久挣扎不出来,他不喜欢这么寒冷的境地却又只能安安静静地呆在冰窟窿里,在零度或者零度以下的日子里煎熬。他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直到自己不停地咳嗽起来,他刚想起身回屋却发现陈丰正站在他面前,他一把拉过老婆把她紧紧地搂进自己的怀里。陈丰顺在他的怀里口里只轻轻地说:“老方,你又发什么癫了?”他松开老婆,老婆却伸出手,他分明看到老婆的手里有半包中华烟。“是一个客人留下的,我给你带了回来。”老婆望着他说。他把烟攥进手里又在那根原木上坐了下来,从已经撕了口子的烟盒中拿出一支如痴如醉地抽了起来,他并不是觉得这些几十块钱一包的烟就比那些几块钱一包的烟有什么好抽的,他是不想拂了老婆对他的一片心意,那是世界上任何女人也比不了的心意啊。这些年他之所以这么顽强地支撑着自己去写那些杞人忧天的东西,那是因为他的身后有一个处处依着他的好女人,哪怕明天家里断钱断粮哪怕后天他就要讨米叫化,他的身后也一定有她这样一个女人跟着他帮着他顾着他。
烟雾缭绕,把那些闪动在眼眶中的泪水全部掩埋了,但他仍然说了一句:“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到排档去累呢。”老婆听话地离去了,但他突然看到另外一个女人站在深黑的院子里四外张望着,他正想上去问个一二却发现那女人又闪出了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