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山的秋雨在乱乱的风中终于落了下来,凉凉的雨淋在人的身上让人舒爽极了。方庆东非常喜欢这样的秋雨,当然,他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他只是觉得到了秋天有一些秋雨落下来,秋的意韵就明闪闪地出现了,而且他也常常把自己的今天比作了人生的秋季,他不止一次地与陈丰说他是秋天中的一片落叶,叶就要落下来了,可他看不到挂在树上的果实,他写的那些杞人忧天的东西投出去以后大都石沉大海,他在省里的一位文友劝他少写一些带剌的东西,难道那遍地盛开的鲜花你就看不到,现在哪还有人喜欢听别人说自己的坏话?他知道朋友是一片好心,可只要他一闭上眼睛,与他生活在一条水沟中挣扎的人们那些艰难或曲折就会一一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无法对眼前的情景无动于衷,可他只是一个下了岗的小文人,他无法拯救现实中的他们,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对生活作一次灵魂的救赎。但他没有成功,他也知道他很难成功,可除了继续写下去他还能做些什么?他也很想寻找一种可以代替他写那些杞人忧天东西的方法,可他很快发现,在他的生活中那样的方法是不存在的,他总是对别的方法容易熟悉,继而厌倦,然后又埋首方格之间,连他自己都觉得他已经不可救药。
对于自己的下岗到今天为止他已经无怨无悔,但对他们那批被苏美玉清除出林业部门的下岗人员以及那次林业局改制事件却始终让他记忆犹新,这并不是说他是一个喜欢计较过去的人,而是他从那次改制事件中发现有许多原本非常美好的初衷怎么一到了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手里,其结果就会变得那么让人痛苦。
说实话他和苏美玉是同一天从省林业大学分到丹山县林业局的,虽然他与她在学校里并没有太多的交往,但苏美玉的美丽、出众、以及她在社交方面的杰出才能他在学校是有耳闻的,他也知道他和苏美玉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因为他一点也不喜欢搞林业,他在学校的全部精力就是写些小说诗歌散文之类的东西,如果不是为了考试及格拿个文凭那些教科书他翻都不想翻一下,他想成为中国当代的鲁迅巴金,所以分到丹山林业局上班之后他连本职工作也完成不了,而苏美玉却抓住每一次机会,短短几年就从一般干部升到股长、副局长,最终当上了局长。也正是苏美玉当上局长的那一年,方庆东突然发现林业局实际上已是一个烂摊子了。
林业局除了局机关班子外,下属的十来个部门有些属自费事业编有些属半自费事业编,每个单位的人员却已严重超编,有的竟超编30余人,这些在编或超编人员的工资从哪里来,那就是砍树,丹山是个林业大县,但就算那些树每一天都长一尺也禁不起那么多人接二连三地砍,山上没有了树那些靠树吃饭的人便整天想着往财政拨款的那些单位钻,但在丹山每个单位的每个编都占满了,哪还有一些空档让他们钻?于是,在丹山的大街小巷里每天都看到林业部门的职工不是聚在一起打牌赌钱就是在街上惹事生非,特别是国家实行退耕还林政策以后,山上的树不准砍了就等于断了他们的活路,他们便整天坐在县政府大院的门口滋事,县里和局里拿着这些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他们要吃饭啊!苏美玉正是在这种时候坐上林业局长宝座的,在她上任之前县里对她明确规定必须解决林业局下属机构的所有问题,她口头答应得好好的而实际上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对于方庆东来说无论苏美玉想什么样的办法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因为他拥有林业大学的本科文凭,又处在能源办这样的位置,是国家重点保护的单位,就算全局所有的人都下了岗也轮不到他方庆东下岗,所以他不慌不忙除了完成一些本职工作外仍猫在龙塘里的家属楼里写他的小说。但他的心里知道林业局必须改制,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不但县里的财政受不了那些职工也受不了,终有一天会闹出大事来的。
但是,他没有想到苏美玉会找他。
在这个世界上,漂亮的女人无以计数,每个漂亮女人吸引男人的方法各有不同,但拢总起来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水与火,那如火的,你只要跟她靠在一起便会感到生命的悸动,感到阳光灿烂四季常青,感到自己想创造点什么也想毁灭点什么,你望着她的眼睛会喜悦异常,望着她的嘴唇会勇气倍增,而望着她丰满迷人的身体时简直就需要极大地控制自己的行为才行,那如水的则又是另一回事,她像一座微笑的雕像立在那里,她的眼神平和安详,像星空中静静绽放的花朵,她低低的笑语仿佛一个神奇的磁场无形中紧紧把你缠在她身体四周弥漫的芳香之中,你觉得自己痴了醉了愉快极了。
苏美玉是属火的那种女人。
那天的见面苏美玉选择了城南公园的那株桂花树下,方庆东不知道苏美玉何以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这可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地方,他和她都已经结了婚而且儿女都十多岁了,况且平常也只是见面打个招呼的上下级关系,在这种地方见面难道就不怕别人猜疑?但在接到她电话的时候方庆东曾说过他不想去,苏美玉便来了一句说如果我以局长的身份命令你去呢?至此方庆东便就无话可说了,他虽然不想在官场上混,但服从上级安排这一点他还是做得到的。所以他还是按时来到了城南公园的那株桂花树下静静地候着苏美玉。
苏美玉比约定的时间整整晚来了半个小时,方庆东看到她的时候他发现她的表情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怪诞,好像刚从某件痛苦的事件中挣扎出来。所以方庆东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苏局,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苏美玉毕竟是苏美玉,在场面上混了这么久,一下子就从那种怪诞中跳了出来,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那就好。”方庆东说完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但苏美玉一直站着,一直那么静静地看着方庆东,方庆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了,许久才说:“苏局,我有那么好看吗?”
“真的,我想好好看一看你。在一起共事这么多年了我对你关心太少了。”苏美玉说。
“这就是今天你约我到这里要说的话?”方庆东的目光直视着她。
“不,我请你到这里来是想求你来了。”她终于坐在了他的身边。
城南公园的行人们三三两两从他们的身边经过,行人的目光从他们的身上扫过,像一把把刀子剜在他们的心里。方庆东有些不自在起来,苏美玉倒是落落大方的,还不时和那些相识或不相识的面孔微笑一下。面方庆东的思维却一下子回到了他童年的那个有一片青草坪的乡下,在那个绿草茵茵的草坪里他有两只瘦弱的羊,那两只瘦弱的羊在那茵茵的草地上啃着青草却永远是那么瘦弱,那时他不明白现在他也不明白,有那么多的草在喂养它们它们为什么还那样瘦弱呢?而这时,苏美玉的目光变得清澈而妩媚,方庆东怎么看都觉得那目光就像他小时候见过的那一双羊的目光,柔软而温馨,那里面没有一丝污秽的东西,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这么纯净的目光看着自己?是她变得像羊那么瘦弱还是自己已经成为了她手中的羊?所以他只有笑了,用笑来掩饰他心里的瘦弱。
“其实,方庆东,你并不了解你自己,真正了解你的是我。你的心里一直有一片净土,那是你至高无上的灵魂,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你没有把心思用在你的工作上,而是在你的那片净土中梦幻般地畅游,你写的那些文字只要是我看得到的我都看过了,事实上你从心里看不起我,认为我不过是一个市侩的俗物,在官场上寻找自己的不足。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我们在一起交流的机会总是很少,我们之间不是没有时间,而是你不愿意。”苏美玉的目光仍是那纯净地看着他,但在那纯净的目光里却突然多了一份可以令方庆东感到灼痛的东西。那种灼痛是他真正开始认识一个女人。她现在仍然保养得很好,仍有许多令男人为之心动的地方,但她的内心在这一刻却在他方庆东的面前柔弱无比,她把自己比作俗物,而她真正的目的是想告诉他,她的心里也有一片净土,只不过她如果想固守她心中的那片净土她首先必须把自己变成一个俗物,不然她心中的那片净土就会在倾刻间立即烟消云散。方庆东低下头来努力避开她的目光,可那目光却如一根丝线紧紧地缠绕着他。“有许多次放弃现在的一切和你一样只在心中保持着那片净土,但我的脚下是一片汪洋大海,我已经上了那条小船,如果我想抽身而退我就要立即掉入大海葬身鱼腹。所以我想到了你,因为我从你的文字中知道你看我或者看我们林业系统看得非常透彻,我想请你给我指一条明路。”苏美玉说完把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他没有推开她,他觉得那只手在他的肩头令他非常舒爽,他知道在这一刻他已经无法再拒绝她了,他必须把她看透的或者他想说的全都告诉她。
天色暗了下来,方庆东非常喜欢这暗暗的天色,这暗暗的天色一直和他心中的某个地方在暗暗地吻合着,于是他站了起来,在那棵桂花树下来回地走动着,心里充满着激动,他告诉苏美玉在他眼中的林业部门是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局领导一年的主要任务就是为全系统职工的工资奔波忙碌,而且由于闲散人员太多,那些聚众赌博寻衅闹事的人也让局领导班子绞尽脑汁,长此以往,林业部门就会真正变成一盘散沙。
“那么,你知道,我刚上任,我首先要做的是什么?”苏美玉问。
“改制!把林业部门真正需要的人留下来,把那些不需要的人剔出去。”方庆东斩钉截铁地说。
那双柔若无骨的手一下子就伸了过来紧紧地握住了他,那一刻方庆东真有些想把手和与手连着的人整个地拥入怀中,而她的身体也没有再次前倾,在一定的距离里停住了。
“走,我们吃饭去,我请你!”苏美玉兴高采烈地说。
那餐饭他们都喝了许多酒,然后她把他带到了一个任何人也不知道的地方。
那是一间小屋,屋内的光线很暗,她没有叫他拉开窗帘,好在他早已习惯了夜晚,门外的长过道里冷风在吹,各家各户都缩在自己的小屋里,没有人会注视这间小屋里一个中年男人与一个中年女人的故事。
也许从那棵桂花树下开始他就想到了这一切,或许他慢慢有了预感,她那张漂亮的脸上他很难看出她的心思,而他自己浑身都有些颤抖。他先是想到她的心里是否已经有了林业系统改制的全部方案,他也想到她的老公,那个在组织部当副部长的男人那头上不多的几根头发,他还想到了陈丰,但他已经告诉她他要晚一些回家,但他知道她的老公与他的老婆对他和她都难以想象,否则他们会哭的。
小屋与世隔绝,从他们都没有说话的那一刻起实在安静极了,可以听见她头发的摩擦声,夜雾使黑夜过早地来临了,就是把窗帘拉开也是黑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