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搂进怀里,抚摸她的头发,他吻她的脖颈时她好像没有感觉。他的心跳得厉害,嗓子有些干。他想他现在仍在等待,这种清醒的认识使他又一次悲哀自己的衰老,她望他时他们的脸挨得很近,他感到她有些微弱的有些凉爽的呼吸,他让她的脸贴上自己的脸时发现她的脸很烫,于是他知道她的平静是表面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特有的。
他脱她的衣服时她配合默契但也不看他,只剩下胸罩与内裤时他为她拉开了被子让她躺下。这时他发现她哭了,是默默地哭,眼泪顺着她微醉的脸往下流时她用手捂上了脸,她把身子侧过去面对墙壁,他能看见她肩膀的轻轻颤抖。这时,他迫切地想抽一支烟。屋里更暗了,只能朦朦胧胧看见她的身影,他把烟点着时又想去开灯但他终于还是没去。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并一边吸一边用左手轻轻摩挲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耳朵,他为她抹去眼泪,这一刻她笑了说跟你在一起真有意思。他觉出这句话中那温暖的意韵,可他在这种温暖的意韵中使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那年自己十七岁,在那年的秋天里他差点就要踏上南下的列车去寻找一种崭新的生命轨迹,他穿着一双平底布鞋,他打算就这样上路,然而他没有走,他和许多人一样望着母亲可怜的样子继续留在那所有些破烂的中学然后又上大学。
他走到今天,他不愿走到这儿,在那时他认为哪一种结局都比现在好。
他把烟头扔掉,伏在床边,双手捧起她的脸,那一刻他没了其它邪念,只是有些冲动,他说,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我知道我已经完蛋了。她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让她把话说完,接着她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在她用脸贴住自己时,一股巨大的柔情蓦地弥漫在他的整个头脑,眼前一片亮亮的颜色,他几乎有些晕眩。他听见她说,别说这些,什么也别说,我全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有预感。
他不顾一切地紧紧抱着她,像是要捏碎一只温乎乎的小鸟,他发现自己出汗了,浑身有股温暖的热,眼前阳光明媚,他预感到了,这就是高潮。
有好长一段时间她不让他说话,他一张嘴就被她用手捂上,她用沉默告诉他沉默比一切都好,他认为自己终于可以肯定,他们从大学回到丹山的那一刻起在彼此的心里就已经有了对方,而且他发现是她先爱上自己的,只是由于各自心中想要的东西不一样他们才没有走到一起的,现在,在许多年过去之后,他们终于可以在这间小屋里相遇的时候,他感觉得到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供他安排供他享受。于是他脱光了衣服钻进被子,他们立刻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他为她脱去胸罩与裤衩时她仍然没有反抗,静静地配合着他。他把赤裸裸的她抱起,他自己跪在床上,本来他不必再说什么,而且他从心底不愿说出那句话,但是他说了,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将终生为这句话而后悔,可他仍然说出了那句话,当时他意识不到自己的真诚。他说:“我爱你!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泪水又一次从苏美玉的眼里涌了出来,在这之前她一直闭着眼睛,她说:“我知道,而且我也说过你是最好的人,你什么也别说了。”说完之后她开始抽泣,清亮的声音在黑暗中游荡。他有些茫然,他意识到自己怀里抱着的这个女人代表着一种非常古老的精神,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因为这种精神太深博了。
那时,在一片绝望中他突然听到她的声音,那言语不太明确但他能意识到,他是从她身上的颤抖感觉到的,她声音中有一种能把他吸进她体内的力量,这是她对他的鼓励,他知道最后的栅墙已经拆除,他没有别的选择。于是他进去了,她闭着眼,一直红润的脸更加红润。他知道她也与自己一样全身都在使劲。
从那间小屋出来之后,方庆东回到龙塘里时正是深夜。他原以为这样的深夜和每个深夜都是一样的,于是他放心地回到陈丰的床上躺下,他甚至在陈丰的那个地方摸了一下,他发现陈丰与苏美玉都是一样的,她们都深深地爱着自己。
第三天,局里召开整个系统全体职工大会,苏美玉在会上宣布了局里改制的具体方案,方庆东发现在那批改制后的下岗人员名单中,他的名字排在第一位。
方案公布后,有许多人开始闹事,但苏美玉回答他们的话都是一样的,她说:“连方庆东这样的林业大学毕业的本科生都能下岗,你为什么不可以?”那些人的嘴全被她堵住了。方庆东没有去找她,他知道他这一次是真正被她玩了一把,陈丰想去找苏美玉闹一闹,他阻止了。他去办公室办下岗手续时遇到了苏美玉,她对他笑得很自然并说是他救了她,他也对她笑了一笑,只不过他与她都知道他们的笑比吞进一只苍蝇还难受。
后来,那些留下上班的朋友告诉他,其实那个林业局的改制方案苏美玉早已在暗地里公开了,她只是要借方庆东的嘴巴里说出来罢了。那个朋友还说,他们这些留下上班的代价也不低,具体的数字那位朋友没有说,他只告诉方庆东,有些老职工可能是一生的积蓄。
丹山现在下着雨,他一直在雨中走着,每次写完一件作品时他都要独自一人在街上走走,他不是走在街上放松自己,他是想感受一下自己和走在街上的这些芸芸众生之间究竟有多远的距离?
秋雨中的丹山有一种别样的美,这种美就像苏美玉,她让人永远也看不清在这种美的后面究竟有多深的奥妙,方庆东相信不但她的丈夫看不清她的上级看不清,所有与她有染的男人都不会看得清,他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拿出来一看,电话是于小小打来的,小小在电话中告诉他,苏美玉正在满世界找他。他奇了怪了,这女人在林业局改制成功之后成了市里县里的红人短短几年就从局长到副县长到县长,现在的她已经如日中天,还有什么需要他这个下岗人员给她垫底的?于是他问于小小说:“小小,她找我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她一个大县长会告诉我吗?她只是要我设法找到你。”于小小在电话那头说。
“那你告诉她,我不想见她。”方庆东说完挂断了电话。
回到龙塘里,纷纷的秋雨中王十五与何桂香正吵架吵得热火朝天的。胡二爷刘四爷还有那个捡拾垃圾的女人左劝右劝,王十五两口子却越吵越起劲,王十五甚至捡起原木旁的一根棍子就要朝何桂香的头上打去。方庆东见了急忙吼道:“王十五,你敢?”然后他又对劝架的众人说,“大家都莫劝了,看他两口子好好打一架。”众人便停止了劝扯,王十五两口子见没了看热闹的人,那架吵起来也就没有什么滋味了,王十五把那条棍子丢在地上一个人坐在原木上埋头抽起烟来,倒是何桂香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受不了啦……”捡垃圾的那个女人蹲在何桂香的身旁说:“大妹子,算了,莫哭了,那日子挨挨就过去了。”见有人劝何桂香的哭声更大了,“大姐哎,你是挨得过去,我是挨不过去了啊!”胡二爷听了何桂香的话有些忍不住了,他大声呵斥道:“桂香婆,你放的什么狗屁?这位老妹子的崽丢了十八年了她一直在找,你的苦有她的大?起来,莫蹲在地上出洋相了,让别人看着好看啊?”胡二爷是院子里的长辈,所以在晚辈面前说话历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何桂香见胡二爷这样呵斥她,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便从地上站了起来。这时方庆东走了过去说:“我们在龙塘里住着的这些人日子本来就挺艰难的,大家就不要整天吵吵闹闹的了,别人怎么看我们说我们我们可以不管,但我们自己总得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吧?”何桂香见方庆东这么说便一把拉住了方庆东的手说:“方大作家哎,我们怎么不想把日子过好,可你看到了,那次改制把我们两口子都改掉了,两个人每个月加起来拢共才千把块钱,靠着我在一品娱乐城打工才勉强把日子过下来,前两天王十五他爷老子病了,要我们想办法凑点医药费给老人家诊病,我便把家里攒了好久才攒起来的两千块钱给了他,让他给爷老子送去治病,可这个砍脑壳的短命的竟把那两千块钱拿去打了牌,输得个精打光,方大作家,你讲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吗?”何桂香说着又哭了起来。
“王十五,你真个怕是要死了哦,给你爷老子诊病的钱你也拿去赌,你还是个人吗?”胡二爷说完一脚踢在原木上,那原木在地上滚了两滚不动了,王十五也跟着原木打了一个滚,但他不敢跟胡二爷发火,只是哭丧着脸说:“胡二爷,那两千块钱哪够啊?我爷老子动手术的费用要四五千块,我到牌场去碰碰运气,想多赢点回来,哪晓得却输了个精光。”
众人全沉默了,他们不知道是该骂王十五还是该劝何桂香,院子里一时鸦雀无声。
方庆东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递到何桂香手里说:“这是我今天刚收到的两百块钱稿费,你先拿去用着。”何桂香哪里肯接方庆东的钱,坚辞着不收,方庆东发火了:“喊你拿着就拿着吧,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众人见方庆东拿了钱,胡二爷也拿出两百块钱塞进何桂香的手里,刘四爷拿了一百块还学着电影《孔乙已》里孔乙已的那句酸话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惹得众人都笑了。
捐了钱,大家又相互劝了王十五两口子几句,然后便散了,临别的时候刘四爷问方庆东看见于小小没有,方庆东说:“她那样一个大忙人,又从这里搬出去了我怎么看得到,你以为她是我的女崽啊!”方庆东对刘四爷说笑道,但他发现刘四爷却没有跟着他笑,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声拿着洋铲编织袋走出了龙塘里。
回到家里方庆东开始坐在桌前整理他刚刚写完的一部中篇小说《伤心你就哭几声》,但他的心绪却一直进不了小说的情境当中,这是他很少出现过的情况,他知道是于小小的那个电话,那个电话让他迷失了自己,原来以为他对苏美玉不再在乎,可是当她又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他竟然就那样迷茫地惊慌失措起来。
静不下心来他便索性不做了,而是着手打扫家里的卫生。陈丰在大排档做事,平时的一切家务活她几乎全包了,说是一切为了他这个大作家,指望着哪一天能有个出头之日,可他却总是令她失望,虽说在丹山甚至在省里他也有点小名气,可对于他这个家却根本于事无补。他知道他这一生注定要亏欠她了,虽然说他与她谈不上什么爱情,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如果没有爱来支撑他们还能走到今天吗?
他擦亮了窗子之后又开始拖地板,他要把家里搞得干干净净的,让累了一天的陈丰回来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好好地歇一会,他甚至想他会给她倒一杯热茶,然后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对她说他爱她。这是他从未在她面前说过的一句话,但他现在特别想说。可他刚刚拿起拖把电话又响了,他拿起电话一听,里面传来苏美玉那软软的声音。
“听小小说,你不想见我?”
听到这个声音他的心里紧了一下,他一下就把电话挂断了。
但电话却又一次固执地响了起来,他知道这次仍然是苏美玉,于是他拿起电话把话筒放到了茶几上。
电话通了,但他听不到苏美玉的声音,这样他就不会紧张,他就可以替陈丰好好地拖一回地板,做一回全职的好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