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抛开世俗言论的真伪，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像英雄故事中那些所谓的豪杰一般做到大义凌然，对于自身存在的抹消，至少是在这个世界上逗留过的人都会存在于多多少少的思念与牵挂，而这些恰恰就是对死亡恐惧的根源，也可以说成是对生的渴望。
文森特也不例外。
“想要活下去吗？我灵魂的契约者。”
肯定地回答，不需要犹豫。想要活下去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与死亡多次擦肩而过的人才更能深切体会到活着的美好。也正是因此对于栖身于生死门槛界限边缘的文森特来说，触手可及之处的任何救命稻草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因为人一旦死亡就真的什么也不会留下。即便道路的终点必然是死亡的临近，至少也要在大限将至之前将应当做完的事情做完。
“既然畏惧死亡，那为何又要去拯救那些于你无关的生命？”
一针见血的提问，也正是文森特这个存在的矛盾之处。对于自己生命的轻视淡薄的同时却又对那些本应于自己无关的生命逗留顿足。甚至愿意为之铤而走险将自己的生命放于生死的天平之上，一面渴望这死亡却又对生的留恋，这也是文森特自己所无法解答的命题。
并没有想过要从他人那里去谋求什么，只是单纯自灵魂的冲动。矛盾，无法用言语说明的冲动。
“若你要救赎一个生命，就必须去践踏更多的生命。”
“不理解吗？没有关系，当交错的命运归于一线的时候，这将是你必须面对的抉择。”
“我要活下去。”
“没问题。只要你向我献出你的左眼。”
“文，文森特！你这是做什么！”
佩恩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刚才，他们眼前满身疮痍的少年忽然抬起仅剩的右手，将那枚一直佩戴在他胸前的银黑色挂坠刺入了他自己的左眼。
血
缺少了半边的世界
被血色浸染的半边的世界
在深达骨髓的刺痛中陷入黑暗的半边的世界。
随即，文森特的脑海中如潮水般传来一阵又一阵令他陌生无法理喻却又不可抗拒的回音
——视网膜链接介入开始
什么？
——神经系统链接介入开始
那是什么？
——精神体意识链接介入开始
和预想之中的截然不同，被视为纯粹黑暗元素物质的＇撒尔扎克之眼＇在被嵌入左眼并与眼眶完全接触的刹那开始了异变，原本固体状的物质以极快的速度溶解并吸附充斥了整个左眼框，不仅如此，化为液态状的＇撒尔扎克之眼＇在完全占据了原本左眼空间的同时开始向外延伸出无数的触须，细小到和毛细血管无异的触须顺着血液的流淌进入文森特体内，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精神体和大脑正在被什么东西强行侵入。
一连串自己从未见过的诡异符号被输入进了自己的意识，虽然无法解读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从那一行行写入自己意识的符号中，文森特却分明能感受到这些如文字般符号背后夹带着的迥异情感。是悲伤，是喜悦，是痛苦，是哀愁；
——接受吧，纪录着这片大陆千年繁衍的讯息。
无法理解，那不是自己认知范围之内的东西，但不知为何，自己的灵魂却对此产生了意外的共鸣；
为什么？
不能理解，疼，好疼。太疼了。
用仅剩的一只手捂住那只已被代替的左眼
被写入意识的信息量之庞大远远超出了预想的估计，那不是一个普通人类所能容纳的海量信息。伴随着欲裂的头疼，文森特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要从内部炸开一般。
无数的触须开始从被代替的左眼延伸，如同泛生而出的神经网络以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浸入了文森特体内每一根现有神经。
如同将全身经络逐根剥离再从组，那种痛苦是撕心裂肺也不足以形容此时文森特的感受。
死，或许对于此刻的自己来说是一种解脱。
但是自己还不能死。至少现在自己还不能死。
这就是你们签订契约的方式吗？潵尔扎克！
尽全力在几度近乎晕眩的剧痛中保持着自身意识的清醒，因为文森特明白倘若一旦失去意识那么从今往后自己将会永远失去对自身意识的统御权。对于连存在的根源意义都尚未知晓的自己来说，绝对也是唯有这个躯体中名为＇文森特。拉布雷斯＇的意识是属于自己的，也是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即便是死，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取代或是抹消自己的存在。即便对手是神灵。
谁也不给！谁也别想从我这里拿走！
“哇啊啊……！”
疯狂的怒吼，那是将生命和存在赌上命运天平的，一头狂兽的咆哮。
赤色的世界在眼前崩溃，周遭视野尽是堆积如山的尸骸，万物凋零的大地，被撕裂的残破天空，没有生命的世界正逐步走向灭亡的厄运。
“这里是？”似曾相识景色，屹立于这片破碎天地，凝视着眼前逐渐崩塌的大地；不会有错，这是六年前的自己被重伤昏迷之际的梦境。仰天而望，与那时不同天空中却不见了那拥有天使姿态的恶魔，耳畔绝望的哀嚎充斥于天际，仿佛是崩溃前世界对万物的诅咒。正被逐渐彻底抹灭的存在。
“米切尔。”熟悉的名字，仿佛是被遗忘在记忆的海沟深处，难以触及的碎片。
老者沧桑的声线，那是文森特曾经听过的声音。不同于六年前的那次，文森特循声回过头去；第一次却又感觉并非第一次目睹了那个老者的身影；
＇你是谁？＇同样的问题还未来得及吐出又被咽了回去。那并非是陌生的身影，双唇仿佛不受制约般条件性得道出了老者的名字：“霍尔丁老师。”
眼前的老者随即摇了摇头，花白的胡须被这片血染的世界印上了一层淡淡的嫣红：“我并非是你记忆深处的导师。这个身体只是借由你记忆碎片中的形象而成的空想之物，你也可以理解成一个虚幻的影子。而这里就是被你所掩埋的记忆深处，难以理解的话，不妨低头看看现在的你自己。”
原本身着的破碎皮甲不见了，现在的自己所穿之物却是一件宽大的白底金饰长袍，虽然稀疏留着如同被强大魔法灼烧过的清晰痕迹，但仍无法遮盖这件长袍本身凝重而神圣的风采，那应该已经被岩龙咬碎的左手依然健在，两肩所搭配的金色衬肩分明刻着光明教会高阶身份特有的纹章，虽然文森特对此并没有什么系统性的了解，可单凭那纹章图案的与众不同就不难猜出身披这件教会长袍之人绝对身份不低。
过去的自己吗？从狄斯路亚那里曾经听过有关前世的自己是光明祭祀的论断。而今这一猜测得到了应征可为何自己却丝毫有没情绪上的起伏呢？冷冷的如冰一般的心情。
“不吃惊吗？”隐没在胡须下的嘴唇微微翘起，那应该是能被理解成笑容的表情。自称为幻影的老者环顾起眼前这片残破的世界。”这就是你记忆终结前的世界吗？虽然很不完整。”
“你让我看到这片记忆想要寻求什么？”
“呵呵呵，你这话就说得有些不对了。之所以我会以现在这个姿态出现在你面前，其实是源自你自己的意志。而我只不过是被强行拉拽过来的旁观者而已。”
“米切尔，哦不，现在的你应该叫做文森特才对。”将视线从新定格在＇文森特＇身上，老者的笑容令人有些费解，诡异的微笑，无法推断其笑容背后的真意。”作为那个人的残渣，你难道就从未质疑过你自身的存在吗？”
“你想说什么？”
并未从正面回答，老者的眼光似乎是在审视一件艺术品一般有趣的眼神。”同一时间平面上无法容许两个相同的存在，可即便如此我仍对你很感兴趣。你的生命早该你降临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就应该完结，可你却活了下来，面对世界抑制力一次次地企图否定抹消你的存在，你执着的求生欲望令我感到钦佩。但同样你对于死亡的漠视也令我极为不解，或许作为我不应该用这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奇迹。矛盾中诞生的奇迹。只不过这一次你是否能将这份奇迹继续，我很是期待。”
“你是潵尔扎克。”
“没错，那么，继续我最开始的提问：想要活下去吗？我灵魂的契约者。”
“我要活下去！”同样的回答，奇迹吗？自己最不相信的就是像奇迹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了。死亡吗？或许在它真正来到面前的时候，自己会坦然接受。但那绝不是现在！
——精神意识链接同步完成
单膝跪地，那一瞬间过后，所有的痛楚都消失了。
从血色破碎的梦境中回到现实，耳边依稀的龙吼令文森特从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意识
难以言语的感觉。虽然被＇撒尔扎克之眼＇代替的左眼失去了原本作为视觉的功能，但不知为何，从那半边的黑暗中，文森特似乎却能清晰地看到一个与眼前视野相近却又有着微妙差别的世界。
没有颜色
没有天空与地面的分别
没有对视野内事物的实感
一个由无数分布极密的绿色网格交织而成的世界。
——满意吗？我赐予你的礼物。
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如是得说道。
“礼物？”
——没错，对于你人类之躯而言是无上的存在。但我要提醒你，仅依靠＇碎片＇的融合同步率并不理想，你现在的状态仅仅是勉强达到临界点而已，以你脆弱的躯体，三分钟是最大活动时限。超出这一界限所引发的同步逆流将会刺激到你精神体上的契约咒文，若你还想做个长命的契约者的话。
无聊的魔神，说得尽是一些自己无法理解的言论。
“现在。我不会死。更不能死。”
——有趣的东西，作为那个人的残渣，你的执念令我钦佩。作为我的眼睛，尽情的享用盛宴吧
一把将亚隆代特从赤色的地面拔出，从新站直身体的文森特左眼泛着诡异的五彩，借由漫天血色光芒渲染下的少年的身影，在其脚下所刻出的深深影子。
那个影子——拥有展开双翼般巨兽的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