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芝在学生游行的队伍中挤出来,沿着一条卵石铺表的小路,转了几转,看到了一条青砖白瓦的地方。
街道虽窄,不乏秀气与南方特有的灵动。
街的尽头,便有户门上插着时令花束的人家。
青芝叩门,片刻,门开了。
她一袭淡粉襦裙,单用成色上好的玲珑玉簪将青丝固定脑后,纤细又美好的脖颈从襦裙中申出,语笑嫣然。青芝随她进门,穿过正堂,微潮的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拨撩,不肖便心神荡漾。步入幽暗的长廊,青芝看着前方模糊的身姿徐徐前行,一阵风过廊吹来,不知何处的风铃清脆摇动,廊中似有余音轻灵的回荡。走向深处便有浅浅光圈越来越亮,晃得瞬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跟着她,来到后庭。
庭中四处青翠俏丽,一处浩水从庭中贯穿,闭目之时便听得潺潺流水之声,煞是迷人。青芝莞尔,信步庭中那棵叶大根深,已成茵绿的枇杷树,停留了下来。
她听闻青芝停下,便问道。
“怎么不走了?”
青芝仰首那一处葱如绿翡的叶片,思绪飞转。
“想起先生曾教与我的一章古文,那人最后说过‘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遂见这树,不由感叹罢了。”
她如被电击,身子一晃。
青芝并未察觉,目光仍痴缠着那树,忽然闻听。
“不过红尘中一痴人耳,疯言罢了。”
声音卷着悲伤哀恸,不知在暗处捂了多久。在今日掏出重见天日,只是鲜血淋漓。青芝心下翻滚,打浪般的潮离苦快要灭顶,她只轻轻转身,进了屋中。
门口处两团粉嫩的身影扑向她的怀中。青芝愕然,自己不曾细想过,他还有后人。
那吞去的哽咽更加澎湃,喉头似堵着千言万语,只是努力强睁着眼,不舍再别头。
那两个粉团奶声奶气嚷着,娘啊娘啊。那眉眼分明含着他的莞尔他的身影,清澈的眼秀气的眉,小巧的虎牙隐在嘴角。
“囡囡,让姨母瞧瞧。”
那两个团子避开她的手,轻盈地,扑向另一个怀抱,怯怯地露出一双含笑的眼。
青芝只觉,那眼穿过万水千山,穿过风花雪月,沧海桑田,到了世界尽头。她苦涩,凄凄然的笑。
“林夫人,真是好运气。”
那边寂然,半晌,似尘微叹。“不过是痴人罢了。”
忽尔,她微笑着向青芝道,“想不想知道后来的事?”不待青芝作答,她已开始回忆。
我那时的日子如今细算,真如白驹过隙。现只觉得我与他也如纳兰一般,“赠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觉民架不住我央求,细细将纳兰与陆氏讲与我听。可笑我未体会过那刻骨哀思,每等他讲得长时,心中烦闷便寻了由头打断他。觉民不恼,笑吟吟任我胡闹。
盛夏,我与他坐在庭中避暑,天似要晒毒叻这大地,化叻周边亭台楼阁,糊成让人烦腻的热。园中绿意甚少,竟无可以荫人的大树,我频频点头,手中还持着未绣完的富春图。
他就那样支着脸,专心看我瞌睡。
忽然,我觉得脸上痒意肆虐,睁眼便看见他手持一卷书,专心致志,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可能被我惊动,他放下书,眼神怪异,目光在我脸上闪烁不定。
“怎么醒了?”
我好奇,他表情甚是扭曲,话说得辛苦。
“觉得脸上不适,便醒了。”
说罢,他脸上更扭曲,仿佛强忍着什么。我伸手向脸上一抹,掌心便全是黝黑的墨迹。
怪不得!我心下来气,恼得将绣架掷到他书桌上,扭身便要走。
他急了,忙闪在门口挡住我的去路。
“映意,你别气啊!”
我不理,扭头不去看他。
“映意,你不要不理我。”
我依旧没有出声,心中气闷。
“好映意,你就当我是一个登徒子,唐突了你。要打要罚也随你,可别生气中了暑气。白白留我痴心疼。”
油嘴滑舌!当下被他逗乐,那股气也随之不见。
“我才不敢打你骂你,婆婆怪罪下来我担不起。”
我仍装着气恼,说话含了三分怒。
“那在下为解小姐之气,为小姐念书全以赔礼,如何?”
他装模作样向我作了个揖,我分明看到他弯腰时的嘴角的戏谑。便允叻他,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
他的声线明朗,深沉。回音处字正腔圆,颇有余音绕梁之势。尾音略带磁性,当真是偃仰啸歌,万籁有声。他临窗而立,周身清爽,并不与这粘腻有。当下正午,窗并无风,而他却像阵雨后而过的清风,柔柔刮向我。
未饮三分醉。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他停了下来,转身望向我,又是一揖。
“望小姐笑纳。”
不知有什么在心中一瞬即过,偏是对最后那一句上叻劲。
“笑纳可以,但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颔首,探寻着看我。
“以后莫要开这恼人的玩笑,婆婆看见了要怪的。”
他一副十分受教的样子,继续装模作样。
“小生受教。”
我继续说道。
“念书不够,不如,罚你种棵枇杷树赔我。”
我吐吐舌头,嬉笑道。
“不许不算数。”
他敛了色,满目认真的回道。
“一定。”
从那日起,他访叻许多地方。求了许久也得不到一株上好的枇杷树。奔波许久,用怀表帮我换了一株对方的心头好。
盛夏的日头毒辣,也不让旁人插手,将自己烤在那火炉下,寻叻铲,一点一点掘开土,亲自种植那株娇贵的琵琶。太阳晒出了万物的魂魄,近近远远都晃出了影儿。我站在一旁用绢子也止不住汨汨溢出的暑气。
“映意!”
他放下铲,展颜一笑。
我闻声,便见那株枇杷亭亭玉立,眼帘中喜人的青葱之色将暑气都逼退几分。
回眸,树旁已无他的身影。不知何时他便倒了下去。
公婆早去庙中还愿,家中只余叻我一人。我怕得要死,吓得大哭,似有山崩地裂之势。丫头小厮奔乱呼喊,不知是谁去请了大夫,及时赶来医治。
整整一晌,他渐渐缓过来。原本白净的皮肤镀上一层铜色,他睁眼,见我肿如核桃的双眼,心疼喊道。
“映意。”
我闷闷的答应,仍止不住断断续续的抽泣。
他不语,双眼移向天花板,半晌道。
“日后,我们都会死。”
我不解,回答道。
“自然,人人都要死的。”
他握住我的手,双眸如碎满星辰。
“我愿你死在我之前,不愿死在我之后。”
我愕然,愤愤抽掉他掌心中的手,喉头如堵了棉花,惊讶气愤。他自顾叹了口气,语调渐柔。
“傻姑娘,你这般柔弱,我怎忍心叫你承担这样刻苦相思,如此辛苦,便都留给我罢。”
林夫人低头逗弄孩子,脸上恬淡被低头时的阴影遮掩。青芝强忍泪意,险些咬破嘴唇。
她望向窗外。
那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枇杷树。
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