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觉民赴日留学。
心中纵然万般不舍,却也要含笑送行。
记得他那次背家人出走,不若几日被我寻到。我险些疯掉,拼命捶打他,撕心裂肺的哭泣。他用力将失去理智的我拥住,慢声安慰在他怀中挣扎的妻子。
他一再与我保证不会离我而去,两人慢慢携了手朝家中返回。
那次我便对他说。
“不要背弃我,无论是自愿还是无奈。”
这次,只能望着他渐渐远行的背景,他站在轮渡上,用力向我挥手,夕阳把他錶成薄片装到我的脑海。
“映意,等我。”
他顺着漫无边际的太平洋,飘零过海,走向那樱花之岛。
他走了。
一去已是半年。
我七月有余时,腹大如斗。望着庭中欣欣向荣的枇杷树,静心待产。小厮如风般冲开我的房门,急急相报,撕开这片宁静。
觉民已回。
我全然顾不得,赤脚便奔向前庭。
恍惚间,耳边只剩烈烈风声。
卷着他的音容,卷着思念,汹涌而来。
远远的,只见一人影谈笑从容,声音爽朗。仿佛那阵清风,冲撞我压抑许久的感情,直直扑向他的拥抱。
那熟悉的气息将我融化。
“这么急着见我。”
他的胸膛处传来震动,此时,我想他必定带了微笑。
一如往日。
我赤了脸,将头埋得更深,女儿家的赫然展露无遗。我只觉,春光灿灿。盛夏正在某处仔细筹谋,正待某日遍姗姗而来。
“映意。”
他唤我,我轻应。
“这次回来怕不能陪你,学校放这几日的樱花假我还有事去做,停停即走。”
我抬头,他眼中有些莫名的东西萌牙,蠢蠢欲动。我有些害怕。
“所以,好好迎接我们的他。”
心下酸楚,偏扬起一张明媚的脸,柔声道。
“他会很好,我也会很好。他明白父亲是一位不为儿女之情牵绊的好男儿,立志完成学业,莫牵挂。映意等你便是。”
他的目光复杂,我不懂,半晌,细细将我眉眼烙入心中。
“卿卿映意,夫复何求!”
那晚的夜真短,分分秒秒被卷进开合的睫羽中。我舍不得睡,舍不得浪费这每一厘的光阴。恨不能将每刻都放入心中仔细吮咂,无可奈何放其归去。
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至天明。
短短的几个时辰后,他再次扬帆起航。
我蓦德想起古时的女子,丈夫出征前的她,是否也会斜倚熏笼到天明?是否也会不如饮待奴先醉,徒得不知郎去时?
自古而来。
离人断肠,磨尽每分相思。
我持笔,写下刚从书中学得的词句,虽不是娟秀字体,却也是笔笔尽心,悄藏他的外衣襟中。
春日寓,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常相见。
带着他的气息,有过他的体温,贴在鼻间,故衣依旧。不远几时,统统离我而去。
清晨,他立于码头上,青松般的身姿稳稳迎风矗立。朝阳碾碎他的面容,连根在我眼眸中拔除。
这次没有相约的等待,他静默无语,我只听到浪花拍打他的船舷。
青芝涩然,接到通知去见他最后一面时,他身姿清朗,微微凹陷的眼窝带着许久不见阳光的血丝,瘦得如刚刚拔节的竹子,却依旧谈笑自如,他没有遗言,微笑奔赴刑场。
青芝明白。
此后,世间再无觉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