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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她的父亲母亲(5)

生性善良的狄英把鲁姬当成自己的亲姐姐,对于鲁姬的温和丝毫不起疑心,她为自己遇到好人高兴,感激鲁姬事事教育她,指点她。鲁姬已年近三十,嫁给子林这些年,看多了宫内争风吃醋、互争宠爱之事,天真烂漫的狄英哪里知道王室贵族深如古井的心计。

鲁姬宽厚之态让子林放心不少。他重新审视发妻,看到了鲁姬不少好处,慢慢忏悔起自己多年的冷漠。妻妾相伴,其乐融融,禁足的日子也就一天天被打发过去,到了夏日,子林禁足令解除,面见君王。

子跃开口就问子林一个犀利的问题:“子林,依你之见,陈完如何处置?”子跃这回没有听从杵臼的话,径直问子林。

“依臣之见,莫如将陈完贬谪芦馆,赐其尊号,废其权柄,既全大王仁心,又察臣僚之诚意。”子林吃了牢狱之苦,知晓了兄弟的意图,便学会了慎言慎行。

子跃捻须,思虑一番,同意了子林的建议。杵臼欲阻拦,遭驳斥。其实,子跃对于子林的期待和信任一直都在杵臼之上。子跃又是一个感念旧情的人,囚禁了子林那么久,连除夜家宴也不宣召,心里很是愧疚,如今子林解禁,他把一个重要的任务交给子林——寻回太子免的后裔。杵臼请旨同去,子跃清楚杵臼与子林有罅隙,也清楚杵臼有些不安分,为了避免冲突,他拒绝了杵臼的请求。子跃心里并不惧太子的后人接任王位,这些时日来,他坐着王位的椅子倍觉疲累,十年之约的承诺时常像是警钟敲响。他明白那个约定不是安神药而是惊魂汤,太子免是先王嫡长子,如果其后裔继任实为天经地义,那么后面几十年中,也不用看到三兄弟的争夺了。

但熏陶在权势争夺中的杵臼如何愿意放弃来之不易的十年之约?如果真的让子林把太子免的后裔寻回,那继位机会怎么还有他的份儿?当有人对唾手可得的权力不在意的时候,那些求而不得的人往往会按捺不住。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子林顺利找到长兄的后裔。

子林已经顺利出城。杵臼在屋子里团团转,冥思苦想仍然没有想出好的计谋去干扰子林,直到听妻子卫姬与妾室蔡姬在院子里聊天,说子林也娶了妾室,还生了个女儿,今日蔡姬领着子林的妾室和女儿去见了母亲陈曹夫人,他才找到了机会。

杵臼喊来蔡姬询问:“你可知子林妾室的底细?”

蔡姬不明白别人家的妾室跟自家有什么关系,于是心不在焉地回道:“不甚清楚,只是听说好像是狄蛮,好像叫什么狄英。”

“狄蛮?”杵臼细细哑摸,想起子林在莬地时,冉酉常到监牢里去看子跃,还提供了子林的情况,这才能将杀陈佗的信送到莬地。这女子应该是冉酉的亲戚,只是不曾想,都有孩子了。于是又追问:“孩子何时出生?”蔡姬理着发髻,有一搭没一搭地回道:“看上去约莫七八个月大的样子,不过是丫头片子,没什么可怕,不过这回也奇怪,鲁姬竟然很喜欢那个女婴。”

杵臼听罢,心中越发有了主意,于是叫蔡姬附耳过来,详细计较一番。蔡姬听闻,轻蔑一笑,用帕子遮住脸,反问杵臼:“怎么不叫卫姬助你,调唆我来助你,你拿什么厚礼来谢我?”

杵臼扯下面巾,捏了一把蔡姬娇媚的面庞,拥着美人滚在榻上,色眼迷离地说道:“卫姬木讷,不解人意。你若助我,他日便可叫你所想之事成真”

蔡姬抖落纱帐,娇笑啁啾起来。

子林府中。子林前脚一走,鲁姬就使出了手段。她先在药碗中下了泻药,卧病在床,然后指使下人污蔑狄英做了手脚。狄英没有做过,自然抵死不认,于是要求请陈曹夫人来做主,鲁姬答应。

然而,鲁姬拦下了狄英派去的仆从,换人以狄英的名义送了一份礼物给婆母。陈曹夫人见狄英送来一个精美的盒子,很是高兴,谁料打开一看却是一只死去的猫。这只猫正是陈曹夫人喜欢的。

“这狄蛮竟这般心狠!”陈曹夫人气得头昏脑涨,又听闻人来报,说鲁姬被狄英陷害患病在床,更加气愤。鲁姬善妒她是知晓的,但上回鲁姬带狄英来拜见,不仅言辞恳切,而且举手投足间对孙女也非常疼爱,表现得体自然,想来是这个蛮族女子恃宠而骄,放诞乖张。

陈曹夫人移驾来到子林府中,果见鲁姬面色发黑,躺在床上病容消瘦,不到一刻光景,便上吐下泻了好几回。她唤来阖府仆从,倶都指认亲眼见狄英把药物放入了夫人的饮食中。

“狄英,你怎地心如蛇蝎,自你入府以来,鲁姬对你无微不至,为何要置人于死地?就连我的猫儿都不放过,还血淋淋地装在锦盒里给我送来!”陈曹夫人看着鲁姬这样难受,见狄英毫无羞愧之色,对狄英大失所望,“本来还希冀你为子林多添子嗣,想来像你这样歹毒的狄族女子,实在不配与陈氐联姻。”

“什么,我杀死了您的猫?不,夫人,狄英绝不会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来!我也绝对没有给姐姐下过药,狄英可以对天发誓。”狄英疑惑不已,为何说是她杀死了婆母的宠物?

“婆母,您不要动气,英儿妹妹从小长在山野,与蛮族刁民亲厚,虽言行无状,却是极为真情真性的。”鲁姬劝慰婆婆,可是字字句句都在火上浇油,叹了一口气又故作黯然地说道,“子林对我,大抵是情分已断,妹妹有了子嗣,这世妇之位让给她也是应该的,只等子林回来,我会跟他说明。”陈曹夫人听鲁姬这样一说,也不由得可怜起儿媳来,指着狄英斥责道:“不是她还有谁,我们陈氐的女眷,温婉柔顺,除她这个有武艺的狄蛮之人之外,谁能抓住我那灵敏猫儿!这分明是向长辈示威!”

狄英本来只是疑惑,但听得陈曹夫人和鲁姬一口一声狄蛮,听得尤为刺耳。鲁姬教她很多,却没有教她如何处理婆媳关系,在身份被贬低的时刻,狄英的自尊高涨,动了怒气:“您为何口口声声称我是狄蛮?我有名有姓。狄族的女人做任何事都坦荡清白,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认?没错,我是狄族女人,难道因为我是狄族女人,就该扛下这些荒唐的罪名吗?我看,非是狄英向长辈示威,而是你们根本瞧不起狄英!”

“你……你……你怎敢如此忤逆!我决不允许我的孙女学得她母亲这样野蛮,来人,把翟儿给我抱来,暂交鲁姬抚养。没有我的命令,狄英不许出房门半步!”

6.火海护子

狄英不知和蔼可亲的陈曹夫人为何会疾言厉色,但她也敏锐地看见抱着孩子的鲁姬唇边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瞬间便恢复楚楚可怜。这回让狄英见识到了女人的虚伪与狡诈,真令人大开眼界,对你可以好得像春风,翻脸无情之际更能不择手段!她还没有天真成傻瓜,到了这一刻,思索前因后果便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一切从最初开始,便是假的。

狄英握紧拳头,阴冷嘲讽道:“想要我的孩子,休想!”

说罢狄英一个鹞子翻身,腾挪闪转即刻到了鲁姬榻前,转瞬便将孩子抢在怀中,随即退开丈许之外,三步并作两步飞纵上了房顶。

众人傻了眼,只看到一团虚化的身影漂浮遮住视线,再冷静下来,鲁姬手中的孩子就脱了手。他们都知道狄英有些武功,与娇弱女子不同,却不知手脚这样利索敏捷!

陈曹夫人目瞪口呆,愣愣看着狄英抱着孩子矗立在烈日下如勇士。

“陈氐如何,陈氐就了不起吗?孩子是我狄英生的,要不是看在子林对我真心诚意的份上,我才不稀罕来宛丘!你们如此诋毁人,狄英走便是,只管告诉子林,是男人的便再不要来寻我!”狄英动了真脾气,作势要遁走,听得一声疾呼:“姐姐且慢走!”止住了她的脚步。

狄英转过头,瞧了瞧庭中美人,觉得面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蔡姬被泼了冷水,没有表露,温和劝道:“婢子蔡姬是杵臼的妾室,上次在婆母那里咱们见过的。姐姐,你可千万不能走啊!”

“为何?”

蔡姬装作瞧了两眼鲁姬与婆母,便道:“姐姐若清白便不能一走了之,不然众人皆以为你畏罪潜逃。到时误会解不开,三哥会如何想,只怕对你误解一生。他日翟儿问起自己父亲,姐姐又该如何应答,这不是要断送他们父女情分吗?请姐姐看在三哥多年无嗣的境遇下,三思而后行。”蔡姬劝到这里,想了想又说道,“婢子若像姐姐蒙冤断不会逃走,偏要留在原地等到丈夫回来辨明清白。那时留或者走,都可洒脱无怨。”

蔡姬的话提醒了陈曹夫人,也赶紧劝道:“蔡姬言之有理,你先下来,孩子自己带着就是,一切待林儿返回时再辨。”

狄英细想一会儿才纵身跳下屋檐,但没有跟任何人答话,而是跳窗而入径自进屋,将门窗紧闭,冲着屋外斥责道:“你们都离我母女远点,我不想看见你们这群虚伪的女人。既然你们陈氐尊贵,也不必期待狄英生的女儿!子林回来,我会亲自跟他交代。”

陈曹夫人有四个儿子,从没见一个儿媳对她无礼过,但是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妾婢却出言放肆,气得她七窍生烟,低声咒骂:“冉酉真是昏了头,收养这样一个蛮子来祸害子林!”随即安慰了鲁姬两句,拂袖而去。

蔡姬听到“冉酉”,心中大喜,先不动声色走进鲁姬屋内,唠起了家常:“唉,这狄女也太不知礼法,妾室顺从正妻本是天经地义,嫂嫂可不要动气。”

鲁姬无奈道:“谁叫她生了个女儿,而我膝下无子?我若是有孩子,也不用跟她置气了。”

蔡姬不阴不阳地说了句:“生了如何,不安分守己的人,就不知有没这个福气做母亲了。”

鲁姬犀利地望了蔡姬一眼,若有所思地问道:“妹妹这是话里有话呀。”

蔡姬嫣然一笑,轻轻带过:“贱妾愚笨,只是心有所感罢了,嫂嫂不要当真才好。”说话间故意从袖里滑出一根竹管跌在地上。

鲁姬狐疑地问道:“这是?”

蔡姬佯装轻松说道:“哦,没什么,昨日府里的有个蠢奴才掌灯时,差点没把我寝室给烧着。我一生气撵她出府,这火折子就落在我这里了。幸好款儿与雉儿都睡得早,不然还不知道如何?”

鲁姬听罢,称累送客,蔡姬识趣离开。蔡姬走后,鲁姬哪里睡得着,一遍遍想着她和狄英今天的这场闹剧。没有想到狄英比她想象中刚烈英勇得多,难怪丈夫会这样喜欢她,她跟王城内的贵妇太不相同。鲁姬任泪水流淌,有些害怕,如果子林回来,肯定又要厌恶自己几分。可是她又有许多不甘,这个女人没有高贵的出身,不过是冉酉大人的养女,还是狄蛮部落的野蛮人,仅仅生了个女儿,丈夫就喜欢得一发不可收拾,可她却守着雪洞般的房子过着荒芜的一生。女人最美的青春,最期待的情感,就这样消耗在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中。她出身高贵,容颜姝丽,为什么上天却肯不给她做女人的幸福。她以为自己能容得下另一个女人,但眼里毕竟容不下沙子。

她不是没有听懂蔡姬的话语,可是来日方长,狄英,你等着慢慢接招吧。鲁姬想着想着,终于困倦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而狄英坐在房里,怎么也忍不了这口气,越想越觉得这座华丽的庭院无比肮脏。以前,她是多么感激鲁姬,多么信赖她,没有任何敌意。到了今天,她才忽然明白正妻与妾室之间其实是水火不容的,鲁姬先前的各种亲密与关怀不过是为了今日扳倒她的精心阴谋。狄英苦笑,不喜欢何必做样子,累己累人呢?如果一辈子活在算计与乔装中,人生苦短,岂不白费光阴?

狄英推开窗,望着对面鲁姬的屋子,见奴仆们鱼贯而出,打水,奉膳,掌灯,无一时一刻不彰显尊贵。而她的晚膳,到现在没有人送来。狄英心里不是滋味,并非因为自己受了欺负,而是忽然觉得做子林妾室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的不多,只一间遮风避雨的草庐,只一个心意想通的爱人,相守不相离便足矣。她不要那么多奴隶,不要那些锦衣玉食,更不要每日对着铜镜装扮得好看。她忽然就同情起鲁姬来,每日都要打扮得精致美丽,却掩盖不住憔悴。天下的男人,不止有子林一个,既然鲁姬不喜欢被人打搅,那么她狄英离开就是。

狄英打定了主意,决意待孩子稍大些便离开宛丘,去过那无拘无束的生活,舞剑,骑马,弹琴,赏花,自由自在。一场闹剧搞得狄英也没了胃口,她懒得找人吃晚膳,听着漏壶的滴答声,闻着夜风送进来的花香,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明月西坠,子林府中一片静寂的时刻,一个黑衣人如落花轻轻落在狄英的房前,用细细的茅管吹进了一阵异香。

平时知觉灵敏的狄英不知今日为何那样困倦,睡得昏沉。她正沉浸在子林归来的甜梦中,忽觉得浑身燥热,喉咙干痒难耐,像是吸进了灰尘异物,令她咳嗽起来。起初尚未醒来,但没多久,就听到了孩子猛烈的啼哭,听着隐隐约约的呼叫声传来,好像很多人的样子。狄英迷迷糊糊想起身,却不知怎地头昏脑涨,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又咳嗽了一下,一股浓烟吸进了腑内,她干咳起来,过了好一阵才有力气抉住床柱看清眼前的事实,原来四墙窗户都着火了!

狄英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翟儿,想推开窗户,岂料火苗一下子就蹿了进来。木头遇到大火燃烧得迅猛。狄英赶紧关窗,不行,这么跳出去,孩子肯定会烧伤。她只能关窗退回来,抱着桌上茶壶中的凉水浇湿一方锦帕,捂好翟儿的嘴脸。她又扯了一床锦被裹住孩子的身体,屋内已经滚烫得像火炉,狄英双腿像是灌了铅,沉坠坠,软绵绵,一点力气也没有,今儿个是怎么了?汗水浸湿了她的周身,就像涓涓细流从头顶流下来。狄英看了看孩子,忽然感觉甚是悲凉,无论是在蕴庐还是在宛丘的大夫府中,难道因为跟她在一起,她的孩子才如此多灾多难吗?

可是,不管外面是什么,即便是滚油锅,她也要想办法跑出去。房梁开始烧塌,火星四溅开来,榻上的帷幔沾了火,迅即燃烧,不断有横木掉下来,一次次阻拦住了狄英的去路。

鲁姬听到仆从叫嚷着起火了,连忙叫侍婢搀抉着起来。走出门外,见狄英的房舍被大火吞噬了。奴隶们忙着端盆提桶去花园的水塘里舀水救火。

窗纸上还有些许空隙,依稀可见狄英的挣扎避让,短短几秒,窗棂就被烈火包围。

鲁姬疑惑,无端端怎么会着火呢?再说,以狄英的身手,要跳出房屋不是难事,为何要等到火势这么大了还没有逃出来呢?她再仔细一瞧,发现狄英屋舍的廊檐下,放着些许茅草和家具,那些家具被焚烧之后,吐着幽蓝的火苗。

这,这,这显然是有人泼了烈酒在纵火!是谁干的?

鲁姬披上斗篷,预备叫奴才们奋力救火,把狄英母女救出来。可是她刚走了一步台阶,就改变了主意。因为,她想起了蔡姬白天给她的暗示。

假如,这是一场意外,狄英和那个孩子不幸烧死……到那时,她再从娘家选一些年轻貌美的姑娘,送给丈夫,天长日久,旧伤疤很快就会结痂的。

鲁姬想,自己今天不惜生命之险去设计,却没有扳倒狄英,那么这一场火或许是天意。反正,纵火的人不是她,她一个病妇,上吐下泻,怎么有力气去纵火呢?天干物燥,意外罢了。熊熊大火烧得很畅快,鲁姬觉得自己的病似乎好了大半,她再次神采飞扬起来。

她拍了拍手掌,给了侍婢一个暗示,侍婢侍奉主子久了自然能当喉舌,清脆说道:“都回去睡觉,谁也不许扑火。谁若多嘴,便拔了谁的舌头。”

忙碌的众人端着手里救命的水,听了这话只能噤声再不敢挪动脚步,有几个人把水直接倒在了面前的地上,有几个侍婢趁着昏暗,偷偷抹了眼角的泪,遥遥望着那一团火球,带着不忍与担忧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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