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李檀都没有再去沉泉殿，并不是他真怕了言官的口水与口气，而是确有严峻形势摆在眼前。
众多官员奏禀，自入秋以后，南方五个月未有雨雪，恐怕开春难以播种。相对富庶的蜀国已将往年的稻米收入国库，对外惜售，米价比平时高了三成，驻守白城，安吉，成占的三十万大军资耗已比往年高了许多，如今蜀国又以道路崩塌，行走不便为由想要关闭与大魏国在成占的贸易市。南诏似也蠢蠢欲动，今年的进贡迟迟未到。陇南国，杞国、南平国、郯国、任国、滕国、薛国、费国、中山国、仇由国这些南方的属国都有跟随蜀国与南诏之势，对大魏国多有不敬。长此以往，大魏国在南方的威仪恐多有折损。
中书令任园奏道：“南方诸国对我魏国不朝贡只是表像，多年来诸国对中原朝贡只摄于中原铁骑勇猛，国力强盛。如今圣上登基刚刚一年，诸国对我国虚实不知，所以才敢如此。南方诸国同向中原朝贡称臣，南方才多年无战事，若是我国对此无动于衷，这些国家便更会自行其事。这些国家几百年来，互相多有侵扰，互相仇恨，加上今年干旱，恐怕这些国家会因为争抢水源，粮食，牛马而陷入战事，到时南方混乱，定会影响我魏国安定。”
太常少卿陈录道：“若要平息南方诸国，我国将可派使臣前去诏告各国，若按时朝贡我国可加以优抚，减免明年的贡奉，并派兵保护该国，南方诸国可平矣。”
李檀听了，沉吟片刻，不置可否，问任园道：“爱卿认为若何？”
任园摇摇头说：“臣以为不可。若以减免明年的朝贡应对，那后年的朝贡又将如何，后年恢复朝贡，而南方诸国恐怕会多有怨言。况且有些国家的朝贡是免不得的。”
李檀听了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任园道：“南方诸国中，蜀国、陇南国、杞国进贡多是稻米，南诏进贡珠宝、马匹。中山国、费国、仇由国进贡布匹、丝绸。南平国、薜国进贡珍禽异兽与黄金。而郯国、任国与滕国进贡的则是铁矿。其中铁矿与稻米却是万万免不了的。”他顿了顿接着说：“如今我国西方吐蕃已称臣多年，相安无事。而北面的契丹人却是日益壮大，耶律阿达继汗位以来，已吞并了金山西麓的多个部族，声势愈渐浩大，其子耶律怀远更是勇猛过人，足智多谋。若南方诸国为群狼的话，那契丹便是猛虎，豺狼为患，我国尚可广积粮，高筑墙，磨快刀剑以防，若是猛虎下山，其势难挡，恐成大祸。况耶律阿达野心极大，觊觎我富庶中原已多年，要是他将金山东麓的部族也吞并的话，率契丹大军挥师南下恐是难免，到时我国若无充足准备，当会措手不及。”
李檀听罢，知他说中要害，但不能马上表态，他示意其他官员再议。
这一议就议了一天，百官主战的以任园为首，主怀柔以对的以陈录为首，双方僵持不下，各说各有理。第二天接着议，一直议到了人定时分，李檀命户部尚书将国库收支详细纪录，明日呈上，让百官散朝。
这些官员在宣政殿议事，正午有廊下食可食，不至于饿肚子，但这一天下来也是争辩得口干舌燥，又累又乏，一会功夫就从殿上散得干干净净。内侍赵德满一看四下无人，便低声禀道：“主上，枢密使在神龙殿求见。”李檀听罢，点了下头。
虽然一天只进了一次早食，李檀也不觉得饿，他走到殿外，此时已是夜雪弥天，碎琼乱玉飘飘洒洒，扑落在宫阶之上。李檀穿上流鬼国进贡的幼鹿皮镶黑貂绒领袖缀盘丝金扣皮裘，骑上御马雷首兽，在两队禁军侍卫的簇拥下向神龙殿走去。
过了芳林门，离神龙殿也就不过百丈了，李檀看今夜天寒地冻，想着侍卫们已在雪中站了几个时辰，多已困乏，便命他们从芳林门出去回营歇息，自己独自策马去往神龙殿。
神龙殿已不远，可李檀并不急着回去，他松开缰绳，任由雷首兽慢慢向前走。他心里知道，安之海今日与自己要议的恐怕是一件棘手之事。
五年之前，北方草原爆发虫灾，契丹人牲畜饿死大半，于是耶律阿达冒险率兵进范幽州，时任辅国大将军的李檀奉旨平定契丹之乱。但是由于连年争战，大魏国可用兵马对外宣称三十万，实则只有十万人，为解幽州之围，李檀在各地急超二十万青壮年士兵。为了让百姓加入军队，李檀答应入伍之人全家可免五年徭役，士兵五年之后就可还家，军晌优厚，在此条件下，一个月之内将这二十万人招齐。人马齐整后，李檀率兵直奔幽州，耶律阿达见魏国重兵前来，自知实力悬殊，无心恋战，一夜之间将兵马撤得干干净净。李檀兵不血刃就解了幽州之困，一时名声大振，被称为“天威元帅”。回到洛阳后，先帝怕李檀手中兵权太重，便下旨将这二十万兵马一分为二，十万去驻守幽州，十万去驻守白城，到如今已有五年，还有五个月便是这二十万士兵回家之时。
李檀带兵多年自然知道，五年没有回家，这二十万人此时已是归心似箭，可如果放这二十万人回家，战事连年，中原人丁凋零，一时如何能招得这么多兵马来补充队伍？况且这二十万人，五年来多次征战，正是纪律严明，军容齐备，马上马下战术纯熟之时，若无这二十万老成兵卒，贸然平南，四成胜算都没有。
但要强留这二十万士兵，便会失信于天下，况且在归家之前起兵平南，恐会激起士兵愤怒，引起军中哗变，要是发生这种情况，便是将大魏国至于险境之中。李檀前思后想，左右为难，一时没有应对之策。
此时雪愈大了，向他面上扑粘而来，他抬头望天，天上黑云沉沉，四周宫墙高耸，此时寒风凛冽，高树也被重雪压弯欲折，雪光映着天街，只照亮马前一丈，马后一丈，其余便是漆黑一片。李檀心道，自己刚登基一年，根基未稳，多年战乱，帝国已是伤筋动骨，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早有飘摇之色，自己如同走在深夜的悬崖边，祸福难卜，若是走对了便能登九重龙凤阙，走错是怕要入千丈虎狼穴。
正想着眼前忽有灯光闪烁，李檀看在到快到神龙殿宫墙之下，一个水红色的身影拿着一盏琉璃宫灯等在那里，昏黄的灯光映着她的脸，照亮了她大大的眼睛，微翘的鼻子。
李檀驾马过去，语气严肃地说：“现在什么时候了，又下着大雪，若是皇后知道你深夜出殿，定要罚你。”
黛梓抿嘴一笑：“臣妾多日未见到陛下，忧心不已，现在知道陛下龙体安康，就心安了。”说完递上一个东西，李檀接过一看，是一个云锦笼手。
李檀常骑马，所以从不带笼手，尽管如此，他还是将手拢放入胸前的衣服里。
接着，他将黛梓一把揽上马来，更加严厉地说：“下次若是还敢深夜跑出来，我第一个把你送到长福殿。你可知道了？”
黛梓点点头。
李檀一手揽着黛梓，一手握着马缰往沉泉殿走，路上李檀发现今日跟黛梓出来的宫女颇为面生，不是平时之人。更为奇怪的是这个宫女总是呆在自己身侧，虽然是寒冬之夜，却穿着一件坦胸的长裙，露出丰满白皙的胸部。
到了沉泉殿，李檀把黛梓扶下马，看她入了沉泉殿，关了宫门这才放心。上马准备离开时，刚才那个宫女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带着一脸的媚笑道：“陛下，华仪娘娘还想给您做个护腿，让婢子来量量。”说着就凑过来抱住李檀的腿，李檀闻到一阵让人迷离眩晕的香气传来，心道：“不好，是媚香！”接着抬腿一脚把这个宫女踢得飞出一丈远。李檀用马鞭指着这个宫女道：“大胆奴才，敢把这个带进宫！”
此时，沉泉殿内宫人听得皇帝发火，赶紧把门打开。黛梓与相从，犹泫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早雁爬在地上，口吐鲜血，李檀一脸的火气道：“把这个贱婢拉到掖庭局乱杖打死。”言罢，驾马而去。
黛梓看着太监把早雁拖走，脑袋里在飞快的旋转：今日本是犹泫与我出门，可出门前犹泫的披风找不到了，早雁这时自告奋勇，黛梓才同意带她出门，没想到惹出这样的乱子。虽然不知道细节，可见到皇帝大怒，也知此事非比寻常。
她想起早雁的名册中写到，她曾在流光殿当差一年。难道，这又是淑妃的诡计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