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未到,黛梓在殿中正与宫女们闲话。太监罗宝在殿外请安,黛梓忙请他进来,他堆着满脸的笑意道:“今早各地的秋贡已送到内侍省,圣上吩咐挑出拨尖的给各位娘娘与书史送过来。”黛梓见他命人将三个黄花梨嵌螺钿宝盒送了进来,打开盒盖,里面分别放着铁皮石斛、天山雪莲与海底珍珠。黛梓起身谢恩,罗宝走后,犹泫与相从收拾起宝盒,犹泫道:“这么好的枫斗,有些日子没见到了,恐怕只有大业殿才能用吧。”相从也道:“听说长福殿用的也只是些红杆软脚的。”
这时冯安进来通报,说淑妃娘娘宫女摘玉前来请书史到流光殿述话。黛梓一听,不敢怠慢,来不及换官服,就着了一身天青色瓜子罗窄袖常服,肩披湖蓝色法华纱石榴纹帔子出了殿门,上了辇,往淑妃殿中而去。
刚入流光殿,黛梓就打量这里与旁地多有不同,本朝宫殿多以明亮宽敞视为上,这里一进门却是一条蜿蜒的花径,径边开满紫阳花,此花气香色紫,芳丽可爱,径上用红铜支起花架,攀爬着凌霄、络石、紫藤与球兰,这时球兰正开得葳蕤生光,花架之下,绿叶之中,上下错落挂着无数粉瓣红蕊的小球,让人仿若置身花洞一般,更有那绿翅金鸠穿梭其间,鸣声柔婉深长,更添迷离仙气。
走出花径已快到正殿门口,黛梓见正殿旁立有一个一丈多高的太湖石,此石温润秀巧,有宫女往石下放了一个青铜兽首衔环五足香炉,里面燃起龙涎香,片刻之后,有袅袅紫烟从石缝中渗出,缭绕于楼台之间。
听得游廊之上有脚步声,黛梓抬眼望去,见淑妃在众宫人陪同下往正殿而去。游廊之下,太监们推着两个红木花栅跟随着淑妃的脚步前进,淑妃进了正殿,太监们便将花栅立在正殿之前。这两个花栅中种着应季盛开的菊花——粉蝴蝶与大金轮,这花栅静立时没什么不同,只有人用扶手将其推起时,才见栅下有木轮方便移动。
黛梓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前朝权臣家中曾有过这样的器具,名曰“移春槛”,为得是让主人随时随地欣赏春色,没想到今日在流光殿里见到了实物。虽说不上有什么好与不好,只是觉得赏花还需这样大费周张,这位淑妃娘娘真是心意玲珑,曲折难料,自己今日定要谨慎应对才好。
进了殿,上了茶,淑妃道:“昨日见书史秋题中有一句——金菊结馥雁南飞,今日见本宫殿前秋菊,书史以为如何?”
黛梓神色恭敬地回道:“如此佳卉,令人大开眼界。”
淑妃轻摇着手中的绛色绣佛手花鸟纳纱团扇说:“本宫最爱菊品高,所谓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她顿了顿接着说:“群葩虽爱附春阳,也只是倚仗着颜色好,张狂几日罢了,待到霜风起时,已是枯木,所以说纵然前头荼糜芳艳,后头往往冷落凄凉,不如菊花虽是迎飒飒西风而开,却总与松柏同立,是为晚节而香,怀兮难忘。”
黛梓听出她话外有音,却装作不知,随声附道:“娘娘所言极是。”
淑妃看着黛梓道:“书史既然也是爱菊之人,不如将金菊一句列为秋题之首,就以本宫殿前之菊为模本,可好?”
黛梓应道:“是。”
淑妃又道:“画菊终要以物衬托,你就把流光殿也画进去,定要画得惟妙惟肖,如同亲见,才不负盛景。”
黛梓听了,心中暗暗叫苦,自己作画一向喜神聚,而疏形似,如今淑妃娘娘要画得一模一样,少不了要早晚临摹,可这流光殿是自己时时能来得吗?虽是如此,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辞别了淑妃,黛梓刚出了门,犹泫与相从就迎了上来,问她可否回沉泉殿?黛梓摇头道:“不可,今日既然拜见了淑妃娘娘,就要再去拜见其他娘娘,否则便是厚此薄彼,难免落人口实。”言毕便上辇往良妃所在的会宁殿而去。
到了会宁殿前,有宫人进去通禀后回来道:“良妃娘娘正在佛堂颂经,不便相见。书史请回吧。”
别了会宁殿,黛梓一行又到了张昭媛养病所住的清荫阁,黛梓进去拜见,约过了半个时辰才出来,相从见黛梓面有忧色,便问为何?黛梓叹道:“张昭媛似是得了关格之症,面色焦黄浮肿,手足常有抽搐,让人看了实在是难受。”犹泫听罢劝道:“昭媛娘娘已病了多年,圣上十分垂爱,才让娘娘移至背风安静的清荫阁来。太医天天都来诊治,书史不必忧心了。”言罢正要扶黛梓上辇,手碰到她的帔子,觉得湿了一大块,黛梓解释道:“方才在阁中,与昭媛述话,旁边宫人不小心将茶洒在帔子上,已让她拿去用金斗熨了一阵子,还未全干,不妨事。”
最后要去拜见的是柴御正,柴御正所住的云归殿十分偏僻,建在蓬莱山后的一片空地上,长宽不过各十丈余。黛梓见去往云归殿的小路旁,绿苔斑驳,碧草也疏于修剪,只有如野草般的蒲公英肆意生长,淡黄的小花遍布石径两边,但这里似少有人走动,蒲公英的种子大多还未飞走,团成一个个小小的绒球,高高低低藏在草丛里,如无数受惊的小兽悄悄探出头来。
柴御正失宠已久,宫人对她多有怠慢也可想象,念起沉泉殿里日日赏赐,长福殿中富丽堂皇,流光殿的绮丽多姿,其间冷暖跃然眼前,纵然不为悲秋,也让人陡生感慨。
到了云归殿,黛梓走上前还未扣门,却被眼前的门石所吸引,两个门石之上用汉白玉刻着瑞兽白泽,一只展翅欲飞,一只回首凝视,雕工流畅精绝,不仅姿态臻妙,连背上的鳞毛都纹络尽现。
黛梓心里知道,振翅白泽乃是梁国皇室族徽,书中记载梁国皇族是中原世家,因政变登基,由于家学渊源,梁国三朝皇帝都独爱笔墨丹青、图史、御射,故宫中多刻有气势高昂,姿容飘逸的白泽像。梁国亡国后,魏国皇帝入主皇城,因为是关陇硕戚出身,魏帝最喜狮子虎豹之类的猛兽,进入洛阳以后,宫中人为了迎合圣意将白泽像尽毁,改刻刚毅威武的雄狮。黛梓入宫几日从未见过白泽像,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故国之物,实在是意外之喜。
相从见黛梓站在门前仔细端详着门石,以为她羞于叫门,便上前替她扣打门环,一会门开了,出来个二十一二岁的宫女,相从见了,笑意盈面道:“披芳姐姐你可认得我吗?”那宫女仔细看了看,才认出相从,喜出望外,握住相从的手道:“这里难有人来,你来了可真是稀客。”
相从道:“我如今在沉泉殿当差,陪伴书史来拜见御正娘娘。”
披芳听罢,赶忙向黛梓行礼,接着叹口气说:“书史来访,本该迎入殿里,可御正娘娘正在病着,怕冲了贵人。”
相从听了道:“娘娘什么病,可有叫太医来过?”
披芳道:“御正娘娘的病是顽疾了,一到夏秋换季便要没日没夜地咳一个多月,有时咳紧了换不上气,常常晕倒。太医诊了脉,说是阴虚血淤,寒气内盛,开了方子也不见好。我等再去请,太医们竟推托不爱来了。”
黛梓见她说得心酸,也中也感凄凉,请披芳代为问候后,就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黛梓将相从叫过来吩咐道:“今日回去后将内侍省送来的铁皮枫斗与天山雪莲装两个锦盒给柴御正送去吧。铁皮枫斗最是滋阴补气,天山雪莲又是活血散寒的盛品,给柴御正天天煎服定能见效。”
相从道:“书史,这样的好事,刚才为何不和她们说呢?”
黛梓道:“在这后宫之中,她是娘娘我是臣,我要说送岂不让她难堪,只说是因你与披芳交好才送去这样方妥当。”
相从点头应允。
黛梓又嘱咐道:“你下回去云归殿看看御正那里缺些什么,只要我们殿里有富裕的,都可给她们拿些过去,以解云归殿当下之困。”
相从听了,沉默了一阵道:“书史您这性子真是少见。只是宫中风水变化快,若是将来沉泉殿有……有困境之时,怕无人来怜惜我们。”
黛梓轻轻一笑道:“我自幼长在宫闱,这些道理怎会不懂。只是我初入宫,得到已然够多,今日之事只是举手之劳,至于他日的事,他日再想吧。”
回到沉泉殿,黛梓心里念着淑妃的命令,怕时间一久记得不清,来不及休息就伏在画案上描起了流光殿的轮廓,一连描了三张都觉得不满意,放在一边,开始描第四张。正在画着,忽然闻到了一股松柏的香味,带着身体的温度幽幽而来,似曾相识,转头一看,皇帝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抿着嘴若有所思。他今日梳了四方髻,用一支金嵌红碧玺双龙簪束在头顶,身穿深蓝色五龙戏珠云锦袍,腰系玛瑙鏨梅花镶珠带。黛梓忙深施一礼,皇帝却不搭话,拿起手边的一张草图道:“你画的这是流光殿?”黛梓点头称是,皇帝一笑:“淑妃心思细密,眼光甚高,你若想让她满意,非要画个半年多才行。”黛梓一听,心里凉了半截。皇帝看她面露难色,言道:“你也不必担心,朕传话下去,你的画只由朕审,旁人不得插手。”见黛梓神情轻松了不少,他的面上也浮出了暖意:“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不必拘束。”
皇帝又翻看了黛梓的其他画作,没再说什么,转身想要离去,黛梓送他到殿外。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黛梓随皇帝走到院中之时,就察觉到今日天上飞舞的蝙蝠比往日多,飞得也低,起初并不在意,走了没几步,忽然一只蝙蝠冲黛梓身上扑过来,扑来之后也不走,似乎还想往她袖子里钻,吓得黛梓惊叫一声,连忙挥臂甩开。一只刚甩开,又有七八只扑了上来,皇帝在旁看到用手打开几只,哪知那打开的几只,转瞬又如着了魔般再次冲了过来。皇帝看这十几只蝙蝠似是流连黛梓身上湖蓝色的帔子,争先恐后爬到上面,皇帝一把扯下帔子,连带上面坠着的蝙蝠一起扔到旁边,果然,更多的蝙蝠冲帔子飞了过去。此时旁边的护卫赶过来,手起刀落几下便斩杀了这些畜牲。
皇帝转头去看黛梓,见她立在庭中,云鬓散落,面目如玉,泪光点点,不住地瑟瑟发抖,身姿如春堤边的垂柳一般柔弱,可自己又不便上前,只能冲宫女道:“还不过来搀扶?”犹泫与相从早已惊呆在一旁,见皇帝面色阴沉地责备,才回过神来,吓得两步并作一步跑过来扶住黛梓,陪她回到正殿压惊。
皇帝走到帔子前,见被斩杀的十几只蝙蝠中,有八九只是常见的茶褐色小蝙蝠,还有三四只是全身墨黑似漆,红眼利爪的大蝙蝠,拨开蝠嘴,牙还未长全。见此情景,他心中已然明白了八九分。他让侍卫将蝠尸捡走,下令安之海速到神龙殿待命,并吩咐左右今日之事不能走漏任何消息,随后他疾步赶往神龙殿。
到了神龙殿,安之海已在殿中等候,皇帝命人将蝠尸拿给他看,并道:“那边已经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