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梓回到殿中坐在罗汉床上,惊魂未定,她命冯安把院里的帔子放在托盘中呈上殿来。她仔细看着托盘中的帔子,似无什么破绽,让左右宫人都来察看,这些人也都没看出其中的玄妙。无奈之下,黛梓只得命冯安去请罗宝,一会功夫罗宝手持拂尘走上殿来。黛梓起身施礼道:“沉泉殿今日出了怪事,恐惊了圣驾,若不弄清其中原由,我便从此难睡安稳了。”
罗宝道:“书史不嫌老奴年迈昏耄,老奴定将尽力为书史分忧。”言毕,他端起托盘仔细观瞧,半晌之后,又放在鼻下深深地闻了闻,细细分辩后放下托盘对黛梓言道:“此件帔子上被染上过黄鳝血,为了不显色,需染上当即冲洗,再染再冲洗,反复几次,鳝血才能渗入布料内部,而外则未见血色。”黛梓听罢问道:“鳝血极腥,若是染了,我等怎的都闻不出?”
罗宝道:“书史不知,宫中有一秘法,用一钱甘松,苏合,安息,浑了二钱郁金,捺多,和罗,半钱的乌沉香,白脑香,水安息用大火蒸两个时辰,取出泡水,此水便名杳辞水,洒在衣服上能将腥臭化为绵香。”
罗宝见黛梓还是一脸疑惑,便接着说:“当年先帝龙驭宾天时,正值酷夏,内侍省便用此法护得先帝龙体。”
黛梓听罢,心中已是怒火翻滚——自己与张昭媛今日只是初次相见,并无恶意,她何苦这般加害于我?仔细回想今日见面的情形,张昭媛与自己述话时虽无异样,但始终不愿与我直面相对,若非极为厌恶便是极为自卑。她久病在榻,容貌尽毁,我今日前去拜访,原是尊敬,可在她看来却似炫耀而来,因此而下恶手,也就说得通了。但转念一想,今天拜访并无事先通告,张昭媛如何能提前设计害我?再者,她怎知我披了帔子,能用鳝血之法而不被发现,况且那杳辞水制作用时很长,从我出沉泉殿到清荫阁总共加起来才不过一个时辰,她又如何能未卜先知地预备好呢?这其中的诸多蹊跷,还需日后细细盘查。
黛梓心中虽是暗潮汹涌,在宫人面前却不宜流露出来,她见罗宝还站在殿前,便问道:“今晚匆忙请公公前来,怕是耽误公公正事了。”
罗宝道:“老奴今晚也没什么重要差事,只是整理内侍省这个月的账簿明日归档而已。”
黛梓道:“公公今夜要秉烛夜书,我这里有一些新进的紫笋茶,最是提神明目,生津润肺。”言毕叫犹泫近前,对她耳语了几句,犹泫随即去了内殿,取出一个犀角雕福寿宝相花茶叶罐赐与罗宝。
见罗宝收下茶叶,黛梓便道:“公公在内侍省见过好茶无数,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公公不要笑我年轻不知深浅。”其实黛梓想赏赐罗宝的本是茶叶罐,但她初入皇宫不知宫中脉络,难保罗宝这样的公公不与哪位娘娘交好,要是贸然赐予名器,便有明显的拉拢之意,若是传到那位娘娘耳朵里,定会遭人忌恨,所以只说赠茶,再观罗宝的态度。
罗宝是什么样的人物,自然明白其中用意,他言道:“书史这般抬爱,老奴受宠若惊,老奴入宫四十年,别无所长,唯有忠心两字日月可鉴。书史若不弃,老奴必将涌泉以报。”
黛梓听罢,心下了然,她微微一笑:“以后少不了劳烦公公了。现下天色已黑,路不好走,让冯安掌宫灯送公公回内侍省吧。”
罗宝谢恩离去,黛梓也乏了,斜倚在美人榻上,透过宫纱看到殿外花媚蕊娇,宫墙边上莺下柳条,眼中虽是静谧夜色,胸中却是思绪难平:今日受到惊吓,在皇帝面前举止失仪,不知此事是否会让皇帝对我沉泉殿心生嫌隙?况纵然知道此事是张昭媛所为,我又能如何,告到皇后那里最后也只能是息事宁人……
一连几日皇上都未再踏足沉泉殿,沉泉殿中已有宫人开始私下议论,黛梓佯装不知,神色淡定,行动如常。
一天午后,黛梓刚在床上躺下,还未睡着,听得窗外有淅淅簌簌之声,一股湿凉的味道透过窗上的柳黄色如意云轻容纱透了进来。黛梓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从床上坐了起来,快步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一看,天空落起了急雨,宫人们纷纷回房避雨,庭院里空无一人。余霞斛里,两只白颊淡眉鹧鸪无人理睬,骤雨之中,凄凄躲在一片如翡翠般碧绿浓滟的芭蕉叶下。这两只鸟还未长大,喙边有一抹嫩黄,羽毛还带着雏鸟的细绒,头靠头,翅挨翅,偎依在一起,瑟瑟发抖。黛梓忙唤太监束儿和满儿打着伞拿着金笼去余霞斛把两只鹧鸪接过来,安置回鸟舍。
忙了一通,黛梓也无心午睡,起身穿了件杏黄色含春罗夹衣,搭上绛紫色银线绣茶花纹法华纱披帛出了内殿。犹泫撑起了一把檀香骨的青油纸伞陪着黛梓来到了游廊之上,黛梓倚栏坐下,望着枕寒池。相从去屋里拿了一个小孩巴掌大的雕漆红盒装了鱼食,放到黛梓手边。黛梓无心喂鱼,她看池中红蕖开得正好,细雨裹胭脂,和风举翠盘。此时已过白露,秋风拂过池塘,吹散一片荷红玉影,虽然满池荷花开得灿烂,恣意生长,但终掩不住凋零前的惆怅。正想着,一阵脚步声近了,原来是守门的太监贵儿,他近前道:“禀书史,门前来了一队轿辇,是圣上新找到的妹妹荣德公主的仪仗,因为雨下得急,停下来在沉泉殿檐前避雨。”
黛梓闻言道:“既然贵客到了,为何不开门迎到正殿落座?”
贵安回道:“书史不知,小奴请了公主,公主身边侍卫说身上有皇上御旨,急往顺庆殿面圣,
不能久留。”
黛梓心里道:“既然公主不能久留,我便到门口迎接吧。”于是起身往宫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公主的轿辇已走。黛梓望着一行宫人的背影,心里想,为何如此着急,雨还未停就走?既然人已走了,黛梓也就转身进了宫门里。
过了一刻,渐渐风散雨收了,殿外轻雾升腾,黛梓觉得湿闷异常,心神不宁,拿了本《洛阳伽蓝记》,看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起身走到游廊之上,似是轻松了不少。
约过了一个时辰,殿门口响起嘈杂的声音,十几个带刀的御前侍卫闯了进来,见到黛梓后施礼道:“皇上有旨,请书史到顺庆殿回话。”与其说请,不如说是押解,黛梓随他们出了殿门,今日当值的宫人也都悉数被他们押了出来。
顺庆殿离沉泉殿不远,面西而建,是皇帝与宗亲贵族聚会的场所。进入正殿,黛梓见皇帝与皇后坐在正中的宝座上,枢密使安之海站在皇帝身旁,淑妃坐于殿中左侧上座,良妃坐于右侧上座。殿中跪着两人,一人头发花白,身穿太后才能穿的紫金蟒纹礼服,另一人,高鼻深目,身穿九凤如意云团锦公主礼服,黛梓心想,此人大概就是皇帝新找到的妹妹德荣公主。殿上之人全都面沉似水,气氛异常压抑,黛梓跪下施礼,礼毕,皇后问道:“你可认得殿上二人?”
黛梓回答:“从未见过。”
皇后又道:“侍卫禀报,荣德公主下午曾到过沉泉殿,你怎么说从未见过呢?”
黛梓回答:“午后突降大雨,荣德公主一行曾到殿门口避雨,待臣出门迎接,公主已走,所以并未见面。沉泉殿宫人皆可作证。”
皇后道:“既然如此,路书史的嫌疑可洗了。”
皇帝听罢点头,命人将太后与荣德押了下去。
淑妃在一旁道:“臣妾有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后道:“但说无妨。”
淑妃道:“臣妾听闻路书史曾言,太后年迈,被困于冷宫之中,难行礼于宗庙,难亲近于儿孙,甚为可怜。”
黛梓听闻立刻反驳:“臣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淑妃道:“书史莫急着否认,有人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她可作证。”
皇后道:“那就请证人上殿。”
在宫人在传证人的时间里,淑妃将摘玉叫到身旁,轻声嘱咐了几句,摘玉会意,趁大家不注意,悄悄退出殿外。
一会功夫,有宫人进来道:“张昭媛已到殿外。”
黛梓听到“张昭媛”这几个字,心中一凉,她莫不是就是淑妃所说的“证人”吧。果然,有两个宫女架着张昭媛,慢慢走上殿来,经过黛梓时,一阵香气传来,黛梓辨出这正是昨日自己帔子上的味道。
只见这张昭媛,全身浮肿,尤其眼睛肿的更加厉害,成了两道缝,已看不出原来的五官,脸上似有溃烂之处,以朱红胭脂遮盖,行走也多有不便,全靠宫女搀扶。皇后见状道:“你已病成这样,不爱惜身体,还来这里作什么?快给张昭媛抬来软座。”
张昭媛坐下后,虽然口齿已有不清,但还是尽全力对皇帝、皇后形容昨日黛梓在清荫阁中如何同情太后,而指责皇帝。
黛梓在一旁听着,知她是一派胡言,心中细想今日的情形,原本复杂混沌的脉络渐渐清晰明朗起来。张昭媛久病,女儿交由淑妃抚养,因而感激淑妃,唯淑妃马首是瞻。昨日淑妃请自己到流光殿之前恐已想好了陷害的计策,她知道,黛梓依礼必定会去拜见其她嫔妃,自己刚入流光殿,她可能就已派人到清荫阁报信,与张昭媛定好下手的方法。鳝血并不难找,至于杳辞水更是现成,因为张昭媛面有溃烂,不难想象其身体上肯定也多有疥疮,她必定常备杳辞水以遮盖身上的异味。原本她们只想引蝙蝠扑向黛梓,使她落上不祥的名声,让皇帝心生厌恶,至于太后与荣德公主的事,虽然目前并不清楚,但多半并不在淑妃计划之中,而是她趁机借题发挥,想置黛梓于死地。
此时,张昭媛已然将谎话叙述完,黛梓当然矢口否认,双方僵持不下。此时淑妃又言道:“一个证人恐怕难让人信服,若还有人来作证,书史就能记起来了吧。柴御正也可来作证。”
皇后道:“传柴御正。”
且说柴御正领旨住顺庆殿走,行到殿外一偏僻处时,摘玉闪了出来道:“御正娘娘可好些了?淑妃娘娘想起您的病多有挂念,特送您薄礼,以示禛意。”言毕递上一个锦盒。
柴御正打开锦盒,见里面是一尺见方常用来盖在玉枕之上的软缎绣片,上面绣着东方朔偷桃。相传汉武帝寿辰之日,宫殿前一只黑鸟从天而降,武帝不知其名。东方朔回答说:“此为西王母的坐骑‘青鸾’,王母即将前来为帝祝寿。”果然,西王母携仙桃飘然而至,将其献与武帝。帝食后欲留核种植。西王母言:“此桃三千年一生实,中原地薄,种之不生。”又指东方朔道:“他曾三次偷食我的仙桃。”因而,才有东方朔偷桃之说,这个典故常指福寿双全,确是佳意。柴御正看过之后还未谢恩,摘玉又将一把银制的小剪刀放入锦盒道:“淑妃娘娘怕您嫌尺寸不合适,可拿此修剪。”
柴御正当下就明白了淑妃的意思,自己在顺庆殿上若不听话,便如被剪的“东方朔偷桃”一般,难以寿满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