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日子天象诡异,似灾似幸,东方天有饿鬼之卦,偏偏西方天有明星呈祥。我日夜推算,算定这日应该是安详之日方才请你登了天台。”易扬的声音像山中蜿蜒的泉水,他坐在我面前,像一株莲花,只可远观兮。而他面前的茶水已经凉了下去,他一口也没动。
这倒霉的圣女就在万众瞩目下上了天台。
从头天午时到子时一直好好的,子时一过,突然天色大变,月朗星稀的夜晚突然乌云密布、阴风阵阵。台下好多人都变了脸,说这圣女不祥,天意不从。没过多久,像是附和那些人的话一样,天空开始布满闪电,把天台照得更是诡异阴森。
“当日之事确是奇怪,自天空劈下一道雷,不偏不倚,刚好劈到圣女身上。”易扬的声音语调像是在给我讲小美人鱼。
我听到这里,一口茶就喷出来了。
这圣女怎么不去买彩票?居然被雷给劈死了!
“更奇怪的是,那雷劈下来后,空中再无异动。很快,乌云散开,天降祥云,于天台之上盘旋不去。西边天上有紫檀星大放异彩,那天的第一束阳光正投在了天台之上。这等吉兆无不说明圣女您乃天命所归,同时也堵住了那些小人之口。”
我无语了。这个鬼天气变来变去,差点儿没把我给变死。“那么天师为什么认定我就是天道指定之人,之前不是也出现了坏的天兆吗?”
易扬鸽子灰的眼睛看着我的眼,淡淡的笑意浮了上来,“我认定你是,你就是了。”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乱了。他清雅的笑容和记忆中的某个笑容重叠了起来,同样清雅,同样温和,像月下白莲,像流觞曲水。
易扬终于把解说员的任务完成了,真难为他讲了这么久。
他走前还抛下一句话:“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去见你的四大护法。他们可都等不及了。”他嘴角勾起一抹道不清的微笑,说完就打开了门,清瘦的身影隐在了夕阳中。
我叫了汀兰进来收拾桌上的残茶,顺便取笑她,“你看你茶冲得太差了,天师一口都没喝。”
这小姑娘脸皮忒薄,红着脸争辩道:“这是因为天师有洁癖,主子你可以去打听打听,这玄主教里说到沏茶,我称第二就没有第一了……”
洁癖?他居然嫌我这里脏?!
第二日天色还没大亮,汀兰又拿了奢华的、长长的衣服来唤我起床。我收拾妥当后走出门廊,拱门外停了一乘六角挂红纱的暖轿,易扬还是一身白衣,立在轿旁。
我上了轿子,八个暗红色衣服,身段相差无几的男子抬起轿,穿过亭台楼阁,走了不知多久。隔着红纱,我痴痴地望着这些典型的苏州园林景致,腐败啊……
最后,我们这一行人在一栋庄严的建筑物前停了下来。红瓦,飞檐,白玉栏,镏金匾,“天颜殿”三个大字在早上的阳光中格外肃穆。
汀兰扶我下轿,走到殿门口就站定了。易扬示意我跟着他走,我跟在他身后,才迈进门槛,就发现这个可以媲美现代大礼堂的大殿里几乎站满了人。我一进去,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我。殿内安静得不像话,没人动,没人说话,所有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坦然地迎接着这些目光,环视四周。殿内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家都穿着红色的衣服,最低一层台阶上的人数最多,第二层就只有十来个人,再上一层只有四个人,最高一层上放着一把椅子,空着。
易扬在前,很缓慢却很坚定地走向那把椅子。大殿上他的白衣颇为刺眼,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到那把椅子前,转过身,殿上所有人都虔诚地把手交叉放在胸前。众人的声音在殿内腾空而起,梵唱着,大殿中有隐隐的回声,我模糊听到几句:
“……混沌成苍穹,卑微成吾,自有清明为世,勿以自短,坐立为天……”
我根本没仔细听,在易扬眼神的示意下,我坐到那唯一一把椅子上。易扬退后一步,站在我的左边下首,也跟着唱了起来。他眼睛闭上,长长的睫毛落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朱唇轻启,像个下凡的神仙。
梵唱过后,由于我这个圣女大病过后有些“隐疾”,殿下的人一一行礼。我知道,这是
想让我认个脸熟。
我下一层的四个人果然就是四大护法:司罚的水匕銎水护法是个正值壮年的汉子,一身华服也掩盖不住衣服下肌肉的线条;掌财的礼书泉礼护法看上去更像个儒生,还留着一把美须;育人的年殇年护法是个老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唯一的女护法当菲琳雪居然是握兵之人,她的身材是女人中少见的魁梧,颇有气势。
再下一层是五旗的旗主和少旗主,具体的甲乙丙丁我就记不得了。再往下是近天侍者,估计来了两百多人。
梵唱过后就是四大护法、五旗旗主“衷心地希望圣女早日康复”之类的客套话。
易扬说:“圣女已过天验,那么百日之后就正式受封,掌圣明牌。”
易扬说完,四法五旗的人都沉默不语。最后,还是当菲琳雪打破了沉默,“天验已过,自该受封……”她话音未落,就被水匕銎一声冷笑打断,“天验已过?那个天验可真过了吗?雷电交加的时候不知是谁说的妖孽降世啊。”
年殇慢慢地说:“水护法不可断章取义。后来也有祥云盘桓不去……但天兆出现两种极端,也实在是非同寻常,我教的记载上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礼书泉捋着美须,也慢慢地说:“邪风忽来,不是好兆啊。估计是上天也没有做出抉择,受封的事还是放一放的好。”
三比一,易扬神色不变,好像与他无关一样。
“圣女一位,已空了十八年。十八年,东边起了个竣邺山庄,这几年南边又冒出个暗门,我们玄主教还要荒废多少年?”当菲琳雪的声音又硬了起来。
“难道当菲护法暗指老朽失职,育人不利?”年殇的语气像在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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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天气一直不错啊。”
“你不担心?”他水波不兴的眼里露出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好奇。
我笑了,“我若没过天验又当如何?”
“过不了天验,则为妖物,教众必定杀你祭天。”
我转过头,望着柳树,夕阳给它蒙了层金纱,真像个可人儿。
“不过一死,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嘴边还有淡淡的笑容。死了,或者也是一种解脱。
天验当天,我坚决不穿汀兰捧来的那袭大红色镶金丝美服,也不肯佩带那一堆金钗银饰。我有点明白之前那个圣女为什么那么倒霉了。尖端放电!本来就在高处还弄这些名堂,合着她杵那儿当避雷针呢!
易扬轻轻摆手,“照圣女的话做。”汀兰也就没再说什么。
我披了件白色底淡粉色暗花的衣,水波纹的缎带掐出腰线,浅鹅黄色的裙裳还是长长地拖在地上,头发也散着,落在裙摆上。我走出门廊,易扬换了红色的衣服,站在所有人的前方。
“圣女。”众人交叉双手于胸前向我行礼。易扬没有动,只是垂了一下眼睑算是打招呼。
顺着铺着红毯的台阶,我在数千人的注目下,慢慢向天台登去。春日的正午阳光明媚,我登上最后一级台阶,转过身来,站在天台上。春风扑面而来,高处风大,我的八尺青丝在身后张扬,宽大的袖子里兜满了空气。
我低头,易扬站定在下一层,在他鸽子灰的瞳仁中,我看到一个衣衫飞扬,似乎马上要随风而去的身影。我向他笑了笑,轻轻闭上了眼。
之后的日子风平浪静。天验的结果不言而喻,易扬第二天就正式宣布,我将在百日之后正式受封。我也从四大护法手中接过那部《天降大典》,开始修炼。
《天降大典》共分四卷,四大护法一人持有一卷。我现在手中拿的是当菲琳雪的第一卷。书很古旧,翻开后,第一页只有一行字:“心怀天下,润泽四方——诫后来人。”
将整本书一口气看完,我不由有点失望。这书和我想象中的“武功秘籍”很不一样,不过是教了一些吐息的方法,比如如何静心养性、呼吸打坐、凝神运气。最后一句话是:“顺行,月盈则止。”
易扬每日从天颜殿回来都会来告知我今天殿上都商榷了些什么。年护法新出师的一批弟子实力怎样,当菲护法麾下新增人数,礼护法清的月账如何,水护法对新归附的几个小门派之间的争斗做了哪些处罚,哪个门派求粮……我都点头听着,却根本不想操心。
就这样过了几日。
这一日,我在庭院内那棵柳树下打坐,按大典上记录的方式行气全身后,睁开眼。易扬站在我旁边,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知来了多久。
他微微躬下身,“圣女。”
我点了下头,他直起身子,向我交代今天天颜殿上的事。说完,他又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天师,”我在他身后说,“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你急于让圣女受封?”
他停住脚步身,慢慢转过来,平静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第一次我天验是不合格的,你就力排众议要我受封,又扛住四大护法的压力让我再一次天验。你完全可以再去寻个合天意的圣女人选。”
“教中圣女之位空置多年,如今天下三分,暗门、竣邺山庄崛起,已经隐隐有赶超之势,我教又岂能坐以待毙。圣女又哪是随便寻个人来就可以的?”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这个圣女有这么大的能耐?”我直视着他的眼,“天师不是不想空置圣女之位,而是不想空置圣女手中的圣明牌吧?”
我在汀兰口中旁敲侧击得了一些消息,圣明牌是圣女调遣四大护法的唯一信物。教中局势,我根据平时易扬说的一些零星的琐事和那日天颜殿的见闻,心中已大体猜了个七分。易扬控制了五旗,但是没法干涉四大护法,因为四大护法是直接受命于圣女的。这也是为什么那日在天颜殿上五旗旗主都不说话,只有四大护法可以和天师争议。玄主教的最高战斗力和财力都在四大护法手上,虽然五旗的力量也很庞大,但是要受四大护法中司罚的水匕銎和育人的年殇的约束和影响。只是握兵的当菲琳雪为何助我,我就一点边也摸不到了。
他的眼中有一丝诧异闪过。
我心中更有八分确定。“这些天天师为了我,肯定少不了和四大护法明争暗斗,我先谢过了。”我细细叹了口气,“以后玄主教的事情还要天师多为我费心。”我知道,这是他最想听到的承诺。
当个傀儡有什么不好,我只想平静了却此生,当个米虫正好如了我的愿。
易扬眼中有丝丝缕缕的探究和怀疑。他说:“圣女多心了,我自当做好我分内之事。”
我又闭上了眼,没再听到任何响动,我知道,他已离去。
良久后,我才开口,“出来吧。”张开眼,易扬果然已经走了,“你以为你躲在那儿天师不知道吗?”
树后转出一个月白色上衣的少女,正是汀兰。
听得我出声,她红着脸出来了。
“我看这几次天师都没赶你,你也不用每次都躲着了。下次天师来你就在旁边伺候吧。”我说。
汀兰被我说中心事,脸更红了。
我带了一丝笑容,揶揄道:“汀兰你也到适嫁的年龄了,若真的有心,我就和天师求个情,让他娶了你。只不过……估计你只能做小,被一大堆女人欺负。你可要想好哦!”
汀兰的脸红成了个小苹果,“主子说什么呢,汀兰没那个想法。汀兰注定是要一生都跟着主子的。”
“哦,是吗?”我笑了,“别说你在树后捉蛐蛐呢。”
“主子!”小苹果熟透了,“您就别老取笑我了,这玄主教内对天师暗寄芳心的女子多了去了,您怎么不去取笑她们!”
我无奈地笑了笑,闭上了眼,继续打坐。脑中电光一闪!难道当菲琳雪也……想想又觉得不是,当菲琳雪那么魁梧有气势的女人怎么会像汀兰一样有小女生情结?就算有,又怎么会中意比自己还漂亮的易扬?
过了一小会儿,耳边传来汀兰的嘀咕声,“天师还未娶妻,哪来的一大堆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