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河河堤若要修葺,恐是不易。一来河堤太长,劳民伤财;二来就算修了,也未必可以一劳永逸。”
“此话怎讲?”
“这鸣河发源于北边大阑山,春夏雪融,常有洪水,又有山上的沙石随水而来。若修河堤,沙石沉在河床上,河床升高,来年的洪水一来,又要加高河堤才行。”
我沉默不语。目光落在那张地图之上,越看越觉得眼熟。但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
直到上了马车,我脑子里还盘旋着那幅图。撑开帘子,我向旁边白衣的易扬要图来看。易扬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伸手将图从怀中掏了出来。
我展开,突然就呆住了。我是白痴吗!
手中的地图拿倒了,分明熟悉无比!以前上学时,为了过流体力学的考试,对着这幅图看得要死要活。颠个个儿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了呢?
当晚,汀兰掌着灯,灯下,我对着易扬、水匕銎和礼书泉讲解回旋流理论,“也就是说,首先,要把鸣山凿开引水。”我在地图上点了下鸣山,“山的位置挡住了河水西流,造成东涝西旱,开山引流可以起到分流和灌溉的作用。但因河西地势较高,江水难以流入凿开的渠道,所以必须在上游筑分水堰。把装满卵石的大竹笼放在河心,堆成一个狭长的小岛,河流经此小岛,被分为内外两河。外河仍循原流,内江经人工造渠,灌溉鸣河以西。在分水堰与渠道之间,再修建一条溢洪道,流入外河,以保证内河无灾害。溢洪道前修弯道,河水形成环流,河高超过分水堰时洪水中夹带的泥石会流入到外河,这样便不会淤塞内河和渠道了。”
这是借鉴了我们学流体力学回旋流理论时候的经典案例——都江堰。
我反复讲解,直说得口干舌燥,但天知道他们听懂了多少。
“巧夺天工。”一阵沉默过后,礼书泉慢慢说了这四个字。
“嗯,”易扬也点了头,“如此,西方洪涝和东方干旱都解决了。”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圣女如何想到这凿山引流之法的?”
“嗯……我在马车内左右无事,自己琢磨出来的。”我说得特心虚。这不是我琢磨出来的,我心里在呐喊,是李冰琢磨出来的!
滂城,上次洪灾受损最严重的城市。当时整座城几乎都被泡在水里了。行了整十日,我们终于在第十日黄昏到达了滂城。当地灵旗和念旗的人马已经在城外十里之处等了大半天了。
圣女,那个过了两次天验的圣女,那个不足百日后就会正式受封的圣女,来滂城了。这个消息在我到达滂城的一个时辰之内传遍了大街小巷。
之前我们都是走的山路,就是在广临城也是天黑进城,天亮就走,丝毫不声张。除了教内的人,一般的百姓都是不知道的。而这次,在与两旗人马会合的时候我就换乘了十六人的大轿,身上也换成大红色的奢华长裙,头发上插了个珠光宝气。在两旗人马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大张旗鼓地进城了。先高调出现,再平易近人,领导人赈灾都这样。
第二天一大早,我出现在城外的粥场上。身上是灰色短上衣,简单的白色襦裙,头发只是简单地绾了一下。我亲自为所有饥饿的、肮脏的、普通的民众舀粥。到傍晚时分,慕名而来的人只能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周围人声喧闹,有灾民的哭声,玄主教人的吆喝声,最多的还是民众的赞叹声。
“那个女子就是圣女?”
“嗯,昨天进城时敲敲打打的阵仗好大,不过,还是今天看得真切些。”
“玄主教的圣女居然亲自来派粥,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看这个圣女真是把咱们这些普通人放在心上,以后说不定有好日子过了。”
“她看起来是挺面善的。”
“面善?我就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了……”
我抬起袖子擦汗,看到远处城墙上白衣飘扬的男子。从早上到现在,易扬一直在那里,没像其他人一样过来劝我休息,而是矗立在那里,仿佛是在凝视什么,在思考什么,在陪伴什么,亦或是在等待什么……
派了一天粥,当我泡在热水里时,简直舒服得都要化在里面了。汀兰照例被我打发去煲汤了。
有人敲门,这回我学乖了,一边披衣服一边问道:“谁?”
“圣女。”易扬的声音。
他可真会赶场。可是碍着礼数,我又不能隔着门和他喊话。我开了门,堵在门口说:“天师有事吗?”意思很明确,有事说话,没事赶快走人。
他仔细地看着我的脸,递过来一个瓷瓶子,“这里面是百草香,点香或者沐浴用,可以舒缓身心。”
说完,他便以“不打扰圣女休息”为由离开了。
我关上门,靠在门上,拔开盖子来,一股清新的草地香腾空而起,重重包围了我……
第二天,城外涌满闻讯而来的灾民,我们只得在城的另一端也设了粥场,由礼护法负责在那里布粥。
当天下午,在众人的簇拥下,我来到鸣河。河水清澈,川流不息。晚春的阳光在此时分外耀眼,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雾气。
我突然想到木旭。谁还记得那个阳光充裕的下午,谁和谁在河边漫步,谁和谁的亲吻,谁和谁的爱情,谁和谁说的永不分离?
他现在是否陪着谁在重温河边的美好?河水西去,冲走的是谁的过往?
头上突然出现一把柚黄色的伞。易扬说:“日头猛烈,小心被灼伤。”说完把伞塞到旁边的汀兰手上。
我心里有个地方突然动了一下,像死了的心脏突然复苏了一样。“亲爱的傅清清,阳光灼伤了你吗?”
我侧头看着易扬,他没看我,望着远方,眼里全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水流的测量很快出了结果,我边听楼一芜的汇报边拿了个树枝在地面上比比画画。他说完我也把水的流量算得差不多了。渠道不用开得太大,一个宽50尺、深30尺的就足够了。易扬募集了民工,又抽调了部分当地两旗的普通人马过来开渠,还有不少非玄主教的普通民众主动参与其中。
开渠正式启动,这一天又在忙忙碌碌中结束了。
晚上老是想着那句“小心被灼伤”,怎么也睡不着。我出了房门,在庭院中站定,却发现对面的房顶上坐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漫天繁星的衬托下格外孤单。
他发现我站在庭院,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天上的星斗好像全部都映在了他的一双美目中,烁烁其华,眼波摄魂。
许久,他才出声,“想上来吗?”我还未说话,他便从屋顶蹁跹而下,白色衣袖翻滚,像绽开的夜莲。腰上一紧,人已被他搂住,心跳就这么漏了半拍。下一刻,我已经在屋顶上站定。看不出来,易扬这么清雅的人居然也是练家子。
他指了指他适才坐的地方,那里垫了张白布。我明白他有洁癖,便在白布旁坐了下来。他明白我的意思,也没说什么,又坐在了白布上。
我们俩望着天上的星星,很久都没说话。
我心里觉得很平静,星空总是给人安稳的感觉。记得以前也有一个人,喜欢在晚上看天空。虽然天空上没有星星,但他总是露出安心幸福的表情。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爱仰望天空,因为天空给人无限的希望。
“冷吗?”清冷的声音。
“还好。”我说,感受着空气中的水雾慢慢在身上凝结。
又是一阵沉默。
“天师。”繁星万里,“一路有劳你了。”
“分内的事。”
“四大护法只来了两个,其余的还要天师多担待。”
易扬看了我一眼,声音平直地说:“圣女多虑了。”
我苦笑,“我这个圣女虑得已经够少了。”
“替圣女分忧就是我的使命。”
我琢磨了半天,决定还是把话说通透,“有四大护法和天师在,玄主教自当无惧其他门派,只是……我这次视察灾区恐怕也是顺了天师的意思。”
他顿了顿,“圣女这么说,易扬惶恐。”
“听说走前天师送了批人去育人院,当菲护法的训兵令也是那日在天颜殿下的。”
“两位护法身肩重任。”
我低低叹了口气,看来这圣女以前确实不聪明,被别人糊弄惯了。“天师,我若真只是来赈灾,哪里需要天师随行?若天师真不想让我去,我又哪里出得了天颜殿半步?”
“圣女哪里话,我不过想保圣女周全。”
“水护法和礼护法必是存了同样的心思。”
他淡淡应道:“水护法武功过人,礼护法智谋无双,圣女此行,定无风险。”
“嗯,我听过一则趣闻,说与天师一笑。”
易扬侧了下头,示意我讲。
“说是有一户人家,鼠辈猖獗,啃穿了桌椅,糟蹋了米粮。主人用尽了方法,饲猫、投药,都未能根绝。每每是阵仗一过,老鼠又出来作威作福。后来,邻家的顽童想了个主意,捉了十来只在房内乱蹿的老鼠,刮了它们的毛发,把它们泡在粪水里熏臭,又用彩笔把它们画了个五颜六色,最后却又放了它们。老鼠们果然立刻逃回了原来的房屋。当天晚上,房内鼠辈的打斗声、嘶叫声、逃窜声不断,自第二天起,就再没见过一只老鼠。从此以往,这户人家鼠迹消弭。”
易扬听到最后,勾了勾嘴角,终于说:“圣女的故事倒也有趣。”
“嗯,万般方法无法赶走的老鼠,最后还是自己赶走了自己。就算外貌变化,气味不同,毕竟同为一类。只可惜,畜生无知,倒让主人家捡了个大便宜。”
易扬转头看天上,他清越的声音过了许久才飘过来,“圣女将玄主教比作一窝老鼠未免也将玄主教看得太过不济。玄主教要是有什么不测,其他门派也绝对别想讨了好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