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莹踏入舞厅时，在影影倬倬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那道挺拔的背影。昏暗的灯影暖融融地笼罩在唐九城的身上，将他沐浴在一片柔光之中，连带着他冷硬的眉角都柔软了几分。他今日穿了件灰色的呢绒大衣，围着黑色的围巾，头上还带着一顶礼帽，因是背对着，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身材却明显比之前消瘦了不少。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鱼莹脚步还没站稳，唐九城已经缓缓转回头，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顺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被光影映衬得闪闪发亮，在对上鱼莹的双眸之后，孤傲的嘴角竟然轻轻上扬，露出一抹纯粹而自然的微笑。
鱼莹本能地回了他一笑。
就在这时，她感受到了一抹异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视线的主人原本有些倦倦地坐在一角，似乎察觉到了唐九城身上微妙的变化，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来，一眼就看到了鱼莹。
鱼莹大概能猜出他的身份，不躲不闪的坦然迎视着他冰冷的探视。过了一会儿，还是那男人觉得有趣，微微一笑，把脸转了过去。
曹金华这一刻的心情真是难以用语言形容，桌子下面的小腿已经开始控制不住的哆嗦起来。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就是被人拿枪顶着头，他也绝对不会来在水一方喝酒。
喝酒？喝得什么酒？上路酒吗？
虽然早知道周琛与唐家兄弟的过节，他把地方选在这里，一定是不安好心，有什么用意。但把唐五爷和唐九城都折腾过来，却是曹金华始料未及的。他在漕帮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这会儿更是不能出半点儿差错，否则给人从帮主的位置拉下来，他还有命活吗？火龙帮他不想得罪，唐家的哥俩他更是得罪不起。眼见着桌子上的气氛有些冷，大家都不开口说话，他急忙起身笑道，“九爷，您什么时候来的？快请坐！”
唐九城嗯了一声，随手把大衣脱了，又把围巾与帽子一齐交给了身后的小春子。他自在地在桌子前坐下，看着五爷道，“你不是说晚上有饭局吗？怎么又过来了？”
五爷淡淡地说道，“饭局结束了就过来看看，不然也不放心。”他脸色虽然不变，但眼神却充满了担忧，不自在地看着唐九城，“你怎么来了？身……”原本想问问他身体情况如何，但一想到周琛与曹金华还同桌而坐，只能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问话吞了回去。
唐九城会意地笑了笑，安慰般地说道，“你放心吧，我没事儿。”
他这么说，五爷才多少松了口气。
曹金华忙着起身倒酒，“九爷，我很早之前就常听我父亲提起您，对您一直十分钦慕。咱们虽然共饮一江水，但却一直无缘一见，今儿难得见着您，我斗胆敬您一杯酒。”
唐九城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我昨儿才和五哥提起过你，你父亲走得突然，如今漕帮又乱成了一团，想必你也有点儿心焦。不过你还年轻，也不必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有些事儿急不得，还是慢慢来吧。等你坐稳了帮主的位置，巩固好手里的权利，帮派里的人自然就消停了。什么时候有空，咱们约出来喝两杯，好好亲近亲近。”
曹金华一脸的受教，“多谢九爷提点。”
唐九城又看向了一旁的周琛。之前同化饭店事起仓促，他从窗口爬进去，紧接着开枪逃走，总共也不过几分钟的功夫，那个火龙帮的大当家也只是看了一眼，没什么印象。但从体态上就能分辨出，和眼前这人绝对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很少有男人能瘦得如此好看。看年纪，他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如今的年轻人都比较讲究，更喜欢时兴的西装，为此，上海滩不少的裁缝铺子都转手做起了西装生意，长袍什么的倒不怎么做了。但周琛今日却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长袍，没半点儿花纹，却映衬得他宛如一根墨竹，挺拔而端庄，那一双点漆般的黑眸更是目光如炬，为整个人增添了一抹猜不透的神秘。
周琛原本正转着脸看舞池，这会儿淡淡地转回头，迎视着唐九城的视线。唐九城客气地笑了笑，“周当家，你要不要也喝一杯？”
周琛盯着眼前的酒杯，冷笑着说道，“酒能伤身，还是少饮为妙。何况……”他故意拖长了音阶，有些意味不明地看着唐九城道，“酒最误事了，有时候喝着喝着，就把自己的命陪进去了。所以说，在什么地方喝酒，和什么人喝酒，是很重要的。”
五爷的脸色微微一变，听周琛突然提起了这茬，神经都绷紧了盯着他，唯恐他突然做出什么举动来。
唐九城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笑得没心没肺，“是吗？酒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能不喝，还是不喝的好……”他说到这里，缓缓举起酒杯，客气地对曹金华道，“曹帮主，我陪您喝一杯。”
曹金华受宠若惊地举起杯，两人轻轻碰了下，都是一饮而尽。五爷担心地说道，“老九，你可别小瞧了洋人的酒，这东西喝的时候还不觉得，后劲儿可大着呢，你慢点儿喝，又没人和你抢。”一边说，一边冲唐九城身后一脸警觉的小春子吩咐道，“你去后厨吩咐一声，让他们送点儿下酒菜过来，这么干喝成什么样子？”唐九城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这么一杯一杯的豪饮，也不知会不会受什么影响。
小春子迟疑地看了唐九城一眼，似乎有些不放心。
唐九城冲他一笑，“去吧。”
小春子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周琛看着他飞快跑远的背影，颇有些感慨地说道，“到底是九爷的地盘，人口也多。这呼呼啦啦的许多人围前围后的站着，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里面要唱什么大戏呢！这阵仗着实有些吓人，像我和曹帮主这样孤身过来的人，腿都要吓软了，以后怕是都不敢来了。”言下之意是唐家的兄弟俩仗着自己的地盘带着人手吓唬人，有些令人不齿。更何况，他只来了一个人，就把唐家的兄弟俩吓成了这样，口气中难免有些讥讽之意。
五爷只当没听到，转回头对马经理说了几句话，声音虽然不大，但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问得都是在水一方生意上的情况。
竟是不接周琛的话。
唐九城最了解这个哥哥，知道他做事向来小心谨慎，在生命安全与别人的嘲讽之中，他会义无返顾的选择前者。从前他年轻时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儿，很是风云了一番，有次不知做了什么事儿，给五哥狠狠骂了一通，后来他还教育自己说，“男子汉大丈夫，行走世间，除了敢闯敢拼的勇气之外，还要有能当缩头乌龟的心胸，别人的一两句嘲笑算什么？千万不要受别人一激，就把自己置于险境，你得知道，在性命面前，其他一切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你活着，才能谈什么风云什么地位，你死了，这些还不如一个屁。”
唐九城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转头吩咐道，“舞厅也不大，你们别都傻愣愣地站在这里了，再吓坏了这些客人。这里没你们的事儿，外面等着去吧。”
五爷微微一怔，狠狠瞪了他一眼。
就知道这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别人三言两语的挑衅，他就受不住了！
但话既已出口，这个面子还是要给他的。于是在高盛询问似的看过来时，他轻轻点了点头。高盛等人得了命令，一齐出了舞厅，也不敢走得太远，就都守在舞厅的门口，打算一听到什么动静，就拼了命的冲进去。高盛与鱼莹擦肩而过时，很明显顿了一下，有些惊愕地看了鱼莹两眼。
鱼莹客气地冲他笑了笑。
五爷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淡然地说道，“这群兄弟跟了我多年，来来往往的，在水一方就像是他们的半个家，到了这儿就没什么规矩可讲了，倒叫两位帮主见笑了！”
曹金华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儿了。
这个周琛到底想要干什么？他为什么要出言相激，让唐老五把人撤走？他该不会是要效仿唐家的兄弟俩为自己的大哥报仇，突然掏枪杀人吧？
这可是人家的地盘啊！到处都是人家的眼线，他能成功嘛？只怕枪还没逃出来，人就先去阎王爷那报道了！他不会是疯了吧？
就算运气好杀了唐家的哥俩，门口守着的人会放过他们？到时候踢开门，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扫射，他不也跟着倒霉吗？
曹金华紧张极了，听了五爷的话，急忙道，“五叔说得是哪里话？在水一方能在上海滩屹立多年不倒，离不开您老的调教指导。您手底下的人已经很不错了，要您看看我们漕帮的现状，那才是真正的头疼！”
唐九城瞥了周琛一眼，见他一副魂游天外的神色，更是觉得此人绝不简单。能如此心平气和的与弑兄的仇人同桌而饮，需要多大的定力与坚忍？唐九城自认绝对做不到他的地步，看他的眼神也不禁多了三分的敬佩。忽然，他发现周琛的视线落在了一个地方，他用余光一扫，顿时一惊，发现周琛正在暗暗打量站在角落里的鱼莹。唐九城暗叫一声不好，脑筋一转，忽然笑着起身，“难得来一次在水一方，怎么能不跳一曲呢？”他缓缓转过身，对着小舞台的方向惊奇地说道，“我才有日子没来，在水一方就又有了新变化，以前的音乐都是留声机放出来的，又枯燥又无趣，如今请了乐队，那可有意思的紧啊！准是马经理想得新招数……”
马经理在一旁笑着接口道，“是五爷想的，小的不过帮着跑跑腿而已。”
“得了吧，我五哥哪有这份细腻的心思。”唐九城爽快地拍拍手，“来，咱们在水一方什么都可以停，就是音乐不能停！九爷我今儿兴致高，来个欢快点儿的曲子！”他一边说，一边径直地走向人群中的鱼莹。
人群识相地分开到两边，自然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这样一来，鱼莹就暴漏在了众人的视线之后。
唐九城缓缓走到她的面前，笑眯眯地说道，“作为你的舞蹈老师，我来检查一下你进步了没有！”又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别怕。”
鱼莹冲他柔美地笑了笑，“只怕没什么进步……”
唐九城很自然地把手递到她的面前，“你自己说得不算，这要我来评价才行。”
许是养伤的原因，唐九城明显比之前瘦一圈，脸上的五官更加深邃立体，美得像是夜空中皎洁的星辰，散发着遥不可及的光芒。整个舞厅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静之中，大家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个方向，早就看呆了。
老舞女自不必说了，在她们的心中，俊美绝伦的唐九城就是她们的王，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风景，眼见着他把所有的温柔都投注到了鱼莹的身上，一个个都心里泛起了酸水，一副不自在的模样。
——什么嘛，老娘来得可比鱼莹早多了，论姿色也不比她差多少，怎么九爷就跟看不见我似的？
新舞女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唐九城，早在他踏入舞厅时就已经看呆了。这会儿都像是做梦似的，只恨九爷那只白皙的手掌为什么不是递到了自己的面前？连带着身边的客人都受到了冷落，浑然不像之前那般亲近热络。
锦绣更是小心推了推身侧的杏璇，“他……他就是五爷的弟弟吗？”
杏璇早就看呆了，没听见似的盯着九爷的方向出神。
牡丹和春心躲在人群里，相互交换了个视线，没有多说什么。
阿曼看着唐九城一副真心实意的模样，忍不住佩服地看着鱼莹。
五爷冷冷地垂下了脸。看老九这副样子，陷得不浅，要早点儿进行自己的计划，赶紧将鱼莹送走，不然……
曹金华坎特不安地计划着找个什么样的借口能提前走，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他真是一分钟都不想多待了。
在所有人之中，这一刻，只有周琛一个人一直静静盯着鱼莹不放。他看着她淡淡地扬起微笑，看着她自然地把手交到了唐九城的手中。他看着他们璧人一般的走入舞池中央，他看着她脸上露出略微羞涩的笑容。他看着他们配合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旋转起来……
而此刻，他的耳中，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