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次来,是为了令姐。”
顾长容想,世间该不会有比这更伤人的话了。她生命中所有的人,几乎都为顾长欢而来。她垂下头,轻轻问道:“你知道长欢二字是何意吗?”
不待身后的人回答,她自顾自接下去:“家父甚爱家姐,取长欢二字,是希望她一生顺意,长伴欢颜。”
顾长容说到此处,低笑一声,这笑声里似有不甘。
“我不知道你是何人,但你既然知道世间存在我这么一个人,必然也很清楚我的处境。我从落地起就不被生父所喜,他将我隐匿于顾府最南端的一座废院中,特意为我打造一间石室,安排了一位聋哑老妇每日从石室上的洞口送饭给我。而当日目睹我降生的仆妇皆已死于非命,无人知道我的存在。直到五岁上下,都不曾有人与我说过半句话。”
顾长容的叙述平缓从容,不含情绪,好似她所说的只是无光痛痒的他家之事。然而她身后静静倾听的男子却知道,这种平静来自于刻骨的汹涌,一次次的悲忍之后,便只余下迫不得已的从容。
“家母一直以为我已经死去,因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患上了疯癫之症,终日胡言乱语。家父禁了她的足后,她便一病不起。浑浑噩噩缠绵病榻五年,家母临终前,家父终于动了恻隐之心,让她见了我最后一面。”
顾长容抱紧双臂,声音低了下去:“她是抱着我死去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再也没有醒过来。她的怀抱很是萧索,枯瘦手臂上的骨头扎得我生疼。”
顾长容声线沙哑,缓缓诉来,令人动容。
“你知道吗,她与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长容,记得,你叫长容。’”
永世长安,于世所容。顾长容想,这大概是母亲最后的期望吧。
可惜,她生来卑贱,明明有父母亲人,却被弃于暗室,明明有血有肉,却不为人知,明明有同胞亲姐,却比之不及。为生父所恨,为信任的人所利用,为世所不容,她注定要辜负母亲的临终之愿。
“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活下去。她要我活下去。”
顾长容有片刻恍惚,再开口已恢复清明:“她是这世上第一个与我说话的人,亦是这世上第一个予我温暖的人。我很感激她,行将就木之际与我度过她生命中最后的时光。这将会成为顾长欢余生都除不去的遗憾。”
她声音中没有一丝快意,只是清晰地道:“但这也只会是顾长欢生命中唯一的遗憾。同胞姐妹,她胜我太多。”
“我这一生,唯一爱过我的人已经死去。没有人为我着想,我便要加倍为自己着想。没有人为我谋划,我便要加倍为自己谋划。即便再不会有人希望我好好活着,我却是拼尽全力也要活下去的。”
“因而,无论你为什么而来,我都爱莫能助。”
说完这一句,顾长容轻轻松开紧握的双手。她曾以为,这些话会渗进她的皮肉,化为她的骨血,永远不会有机会宣之于口。
然而,许是她身后男子覆盖她于她双目的手太温热,触碰于她额头的唇太温软,而他身上的气息又太让她所熟悉,以至于让她放松了戒备,不知不觉就将这些深埋心底的话倾泻而出。
“假使我能让你复明呢?”
男子推着轮椅,轻缓地说道。
从远处看,层层翠竹之中,他一袭血色长衫宛若飘荡在千尺碧波中的片片红枫,说不尽的飘然之姿张扬之态。他推着青竹轮椅从容行去,衬得坐在轮椅上的青袍女子无限寂冷。天地间仿若只剩了这一人一椅,一行一坐,灼红冷青。
*****
天上无一丝星光,时值冷秋,夜色翻涌,云雾诡谲。
守在城门口的士兵睁着一双麻木的眼直直瞪视前方一团浓雾,城楼上的中年将领仰头狠狠灌了一口烈酒,将酒瓶递给左边的士兵,重重抹一把脸,呼出一口气,沉声说道:“今晚可真他妈诡异。”
“可不是吗,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接过酒瓶的士兵抬头看了眼漫天的浓雾,小声嘀咕道。
就在这满城萧索之中,一辆雕梁画栋的漆金马车在寂冷的街道上奔驰,于朦胧中若隐若现,愈来愈靠近城门,街道上咕噜咕噜的行车声分外清晰。
“来者何人?”守在城门口的士兵一左一右挥出长矛,长矛交错竟是挡住城门口。
“领岳将军命,出城办事。”疾驰的马车停在城门口,从下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自手中递出一块漆金手令。
听到是岳将军的人,两个士兵一凛,急急收回长矛,交换了个眼神,靠左侧的士兵谨慎上前,看清手令上硕大的“岳”字,忙垂下头,恭敬退后两步,一挥手,喝令打开城门。
“慢着。”城楼上这一声威严的喝令出口,正欲回到车上的少年顿住身形,脸上不自觉露出冷峭之意,却在片刻间收敛了眉间冷厉,放下车帘,缓缓回身。
中年将领已从城楼上下来,一身肃冷站立于车前,掷地有声问道:“你是岳将军手下?车中何人?”
“回大人话,岳将军乳母突发急病,岳将军为遵其心愿,特命小人送她返乡归土。”
少年不卑不亢地回答道,看见那中年将领上前两步欲掀开车帘,不由咬紧牙关,克制住微微颤抖的双手。
中年将领一把掀起车帘,借着身后士兵的火把隐约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妇人埋头在一袭丝被中,只看得到额发,病弱之态毕现。
“得罪了。”中年将领对着少年冷声说道,挥了挥手,城门大开,于一地寒风中,中年将领笔直站立在原地,目送着远去的马车,吐了一口唾沫,低声喝骂道:“不过是马背上出身的鲁莽小儿,也学高门子弟金漆画梁,作威作福。呸!”
两侧士兵听得这句,知道他骂的是权倾朝野的岳易将军,屏住呼吸不敢应声,一颗头几乎要垂到胸前。
却说远去的马车中,少年刚刚挥手点亮一段烛火,正欲探视车中横卧的人,只感觉眼前一花,就看到自窗外翻入一道素白身影,他借着摇曳的烛光看清面前的蒙面少女,呼出一口气,压低声音问道:“人我已带来,药呢?”
少女俯身看了看车座上昏迷不醒的人,伸手拉开丝被,银发下赫然一张女子的脸容入眼,哪里是什么妇人。
“放心,这确实是顾长容本人。已用了你的药将她满头黑发染白,才堪堪骗过看守城门的人。”少年说着,伸出手来。
蒙面少女着意瞅了眼女子左眼角下的丹砂,自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白瓷瓶,迅速抛给对面的男子,冷声说道:“你可以走了。”
少年轻轻一翻,跃出车窗,再抬头只看到马车隐入层层浓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