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昏暗的地牢里一个匍匐在地的少女低低呻吟着,用力睁开眼缝,抓住面前一双墨色长靴。
着长靴的男子俯下身,看着少女身上一身脏兮兮的带着血渍的玄色长袍,扯住少女头发,冷声问道:“青止,我再问你最后一次,顾长容去哪儿了?”
青止穿的是那一日他落在竹屋的袍子,这行为本身就很可疑,何况顾长容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若说她没参与此事,沈临川是怎么也不肯信的。
青止被逼着仰起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只是虚弱地哑声说道:“水……”
昏暗的地牢过道中响起来匆促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停下,沈临川听到石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少爷,昨夜只有岳府马车出城,马车中是一白发妇人,据报乃是岳将军乳母,由谭校尉亲手放行,方才消息传来,证实岳将军乳母的确不在府中,此事应当无诈。”
谭云原本是正四品中郎将出身,因得罪当朝辅国大将军岳易被贬为九品校尉,从此便对岳易怀恨在心,但凡沾到岳府的事都要横插一脚。既然是由谭云亲手放行,那么昨夜出城的必然是岳府中人无疑。
沈临川松开手,青止的头因失去支撑磕在地上发出清晰的碰撞声。他站起身,挣开紧紧攀在自己脚上的手,出得牢门,自石芒手中接过手帕,拭了拭右手,冷声说道:“继续查,还有,想法子撬开她的嘴。”
“是。”
听到这一声恭敬的回答,沈临川将手帕掷于地面,大步向外走去。
石芒听得脚步声远去,才抬起头踏入牢房,他解下腰间水囊,灌了青止两口水,听到青止剧烈的咳嗽声,低低道了声抱歉,将水囊放在青止头侧才起身走出去。
“石大哥,不是我……”青止喝了水,恢复些清明,顾不上满面水痕,用力睁了睁眼,虚弱地朝着石芒远去的背影说道。
石芒身形只稍稍一顿,便继续向外行去。
他自然知道这件事与青止无关。他昨日一早用药将青止放倒,亲手染白顾长容满头青丝后就离开了,直到夜半才返回竹屋将顾长容连夜送出城。整个过程青止都处在昏迷之中,这件事实实在在与她无关。
但这些话石芒不能对青止说,更不能对沈临川说。他同那姑娘和顾长容之间的交易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只有连累青止吃些苦头。所幸现在已得到解药,再过不久他就能……届时再救青止一命也不是难事。
石芒想着,紧紧握了握怀中的白瓷瓶,脚不沾尘踏出地牢。
地牢外已是昏黄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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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黑楠木车身的漆金马车于黄昏中缓缓前行,颇有些怡然自得。突然,戴着斗笠的车夫微微抬头侧耳细听远处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他眯起眼睛看着天际漫天席卷而来的烟尘,利落地朝车内的人报了个信,就信手压低斗笠,继续悠闲地策马前行。
“公子。”片刻之间,那奔腾的人马已行到马车前,领头的劲装男子勒住缰绳,扬声朝车内恭敬喊道,他身后浩浩荡荡的人马整齐划一地停下,惊起一地烟尘。
车夫却是目不斜视,悠悠驾着马车前行,口中低声抱怨道:“又来这一招,这些年真是教老子吃了好些尘土。”
“家主有令……”领头的劲装男子驱车回头跟在马车后面,他身后的人马皆自觉退让两侧,让出一条道路。
“勿需多言,公子明日启程回国。”马车中传出来的这道女声清悦有力,生生截断了劲装男子的话。
“是,属下先行一步。”劲装男子听到采月这声回答话,知道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朗声应着,便带领着人马原路返回,再次扬起漫天烟尘。
“咳咳,呸!”
马车内半跪在地上的少女听到外间的咳嗽声,扬起一抹促狭笑意,缓声说道:“公子,看来家主这次是费了大力气要请您回去。”
四十九骑暗卫都派了出来,这已是不动声色的胁迫。
“嗯。”斜倚在座上的男子懒懒半睁开双目,瞥了眼榻上双目紧闭白发女子,随口答了一句。
他面前跪坐着的少女瞧见他眼尾的一点笑意,心中一跳,忙垂下头来。
“你似有话要问。”身着血衫的男子施然起身,低头细细看着榻上的白发女子,伸出手,轻轻蹭了蹭她左眼角下的那点朱砂。
地上的少女微微抬头,眼见得那点朱砂凭空消失,垂眸应道:“采月只是不明白,公子为何不直接将长欢姑娘易容成年迈妇人以求万全,反倒多增加了石芒骗过城门守卫的风险。”
采月只听得一声轻笑,一把如玉石相扣的男声在车厢内响起:“你当谭云之所以放行是因为石芒骗过了他么?”
“采月愚钝。”
男子拂开顾长欢眉间的银发,露出一张完整的,苍白而精致的面容。这张脸粗看之下赫然与顾长容一模一样,然而细看就会发现不同。拭去眼角那点朱砂的顾长欢,眉目如山间溪流一般明透干净,不似顾长容,眉眼间总缭绕着两分祛不散的幽幽戾气。
“谭云早看出我身手不凡,他既然与岳易交恶,岂会不认得岳府中人?请石芒出面,就是要惹他怀疑。”
采月听到车厢外赶车的人橫插了这一句,不由讽刺道:“身手了得?卫修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要脸。”
车外响起一阵豪放的笑声,马车颠了颠,采月思索着,自语道:“原来如此,那张岳府手令与长欢姑娘一头白发让谭云信,石芒与卫修又让他疑,但以谭云征战沙场的狠厉,势必一眼就能看出车里的是女子之身。他之所以放行,却是因为他已经看出有人假借岳府名义送人出城。沈相之子未婚妻一夜白头的消息早就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谭云必然猜到了长欢姑娘的身份,沈临川要送人出城何需假借岳府名义,他大胆猜测长欢姑娘是被人掳劫,那么沈临川最后必然会查到岳府,谭云打的是让岳易得罪沈临川的算盘!”
“算你还有两分智能。”驾着车的卫修悠然接道,“昨夜如若真的是岳府中人出城,谭云就不可能那样轻易地放行了。但说到底,即便车里真的是岳易的乳母,谭云顶多卡上一卡,他不会蠢到真的与岳府闹将起来,这小子行事也颇诡谲。”
诡谲?论诡谲谁能比得上公子?采月听着车外的人说完这话,不由看了眼面前着血色长衫的男子,昏暗的车厢中他的一举一动极之从容,牵动着他人的目光。
只需这一计,虚虚实实间,不论昨夜马车里是谁,谭云都不得不放行。采月想着,轻声说道:“谭云虽然狡猾,却还是算漏了一点。”
谭云算漏了的那一点是,现在躺在沈府中的顾长容。
莫说谭云不知道这世上存着顾长容这么一个人,便是他知道,也断然想不到这出移花接木。谭云所期望的,沈临川与岳易之间的矛盾,并不会像他想象一般如期降临。
谭云更加没有想到的是,沈临川会因为他与岳易的交恶而不对昨夜马车中人起疑。
而这些,都在公子的掌控之中。
“公子,我们现在回国,裁月她……”
“顾长容只答应了扮作长欢留在沈府,对长欢昏迷一事只字不提,何况顾长容现在已经失去了画梦之能,且让裁月再在沈府待上一段时日。”
让裁月继续潜伏于沈府,一是为了伺机取得顾长容最后画的那副画,找出顾长欢昏迷的关键,二是为了照看顾长容以免露出破绽,乱了公子在京都之中的布局。
采月想通其中关节,不再多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有美一人,一笑倾城……”马车外卫修胡乱哼唱着,悠闲驱车追逐天边落日而去。车内采月忍俊不禁,望了眼榻上昏迷不醒的白发女子,想到那眼坠丹砂的女子,却是叹了口气,垂下了头。
旷野之中,远去的马车身后留下了长长的车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