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黎明,破晓的第一丝天光照亮地牢,落在满头披散的三千银发上,在一片阴暗潮湿中刺目非常。但比之更刺目的,是覆盖在银发之下的一袭大红嫁衣。
地牢过道里响起两道匆促的脚步回声,在一片灰暗中逐渐靠近,须臾脚步声停在这一间牢房前,门口传来钥匙泠泠的碰撞声,地牢的门缓缓打开。
“姑娘,时辰到了。”开门的狱卒踏进地牢,垂目恭敬地说道。
席地而坐的女子分毫未动,维持着笔直的坐姿,一张脸隐没在披散的银发里,看不清面容。
年青的狱卒等了良久,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惊愕地跌倒在地上。
面前红衣白发的女子紧闭着双目,毫无生命气息。
他不由惊骇地大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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扰人清梦的敲门声一向最不招人待见,尤其是对顾长容这扇通常情况下无人问津的门而言。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一旦它响起来,通常都昭示着某种不幸。
顾长容从梦中惊醒,听到有规律的敲门声,摸索着套上床头青袍。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边的青竹轮椅,匆促间绊倒床边一双丝履。
青竹轮椅滑过青木地板,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姑娘,婢子领命恳请您过沈府一趟。”打开门,头顶传来的这道声音,说不出的急切。
顾长容略觉得讽刺,凭着沈府的来头,恳请二字,也不过是说着玩儿而已。
她转动轮椅,缓缓说道:“叫沈临川自己来见我。”
轮椅刚刚转入内室,身后女声再次响起来,带了若干犹豫:“若我……若我……”
顾长容背对着她,叹口气:“你大可以试试叫人绑我过去,但你真的以为,一个天生残腿,目不能视的人,还会再怕什么吗?”
她再不理会,进了内室,转到桌边。
听到身后婢子小心掩上门,须臾房间恢复沉寂。
丢开睡意,顾长容索性铺开一张纸,斟酌着画上两笔。
敏锐地听到墨水被宣纸吸收的声音,一颗心平静下来。
其实她是怕的,她怕失去双手,不能再画,失去双耳,再不能闻。她更怕丢掉一条贱命,再没有呼吸和温度。
顾家百口只余了她和顾长欢,她断然要好好活下去才成。
顾长容一边画着,一边等沈临川登门。之所以她不肯上沈府,不是因为行动不便,更不是出于所谓自尊,活成她这个样子,还要自尊做什么呢?
实在是因为,她不想再踏进沈府半步。人人都有伤心地,沈府就是她的伤心地。
沈临川以前也没有这样强人所难过,自从他要娶顾长欢,一切都变得有些不同。
顾长容面无表情地想,能让他如此,除了顾长欢,却还有谁?
桌上按顺序从左到右摆好各色的颜料,赤橙黄绿青蓝紫,顾长容一向最偏爱红色。
很奇怪,她虽然长了一双残目,但从小就有作画的本领。别人以为她不识颜色,但她梦中自有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不欲与人分享。
在梦里,她什么都看得见。
顾长容画的,都是她做过的梦。
而她所做过的梦,都是将要或者正在现实中发生的事情。
寥寥泼了几星墨,顾长容喘息着丢开手中毛笔,抬起宽大的衣袍,拭去满额汗水,扶住桌角,再无以为继。
每次作画,对她的体力而言,都是极大的消耗。
但顾长容知道,沈临川找她,必定和她的梦有关。想到此处,她不禁笑了,沈临川找她,哪次和她的梦没有关系。
他想要画,她就画给他好了。顾长容冷静地想着这些,一心一意等着沈临川前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渐渐模糊,顾长容拢紧衣袍,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恍惚间觉得有身上有一丝暖意,顾长容慢慢苏醒过来,听见耳边轻浅的呼吸声,她动了动,脖颈一凉,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落下。
是一袭丝袍,顾长容刚刚才伸手去捡,就碰到一只温暖的手。
“你来了。”顾长容直起腰,不带情绪地问道。
“我来了。”旁的话没有,固然临川的声音一向温和,顾长容也觉得有些寒凉。
“怎么不穿鞋子?”临川向床边移动了两步,将丝袍放在顾长容床头,捡起来被绊倒的丝履。
顾长容这才觉得脚上有些冷,扯了扯嘴角:“早上起来得急。”
话出口,顾长容却有些后悔,这样说,好似在怪他大清早叫人把她吵醒,实际她没有怪任何人。
她这样子,还能怪谁?
耳边有破风的声音,顾长容感觉有一双手握住她的脚,她来不及反应,一只丝履已经套在她右脚上。
“天气凉,你身体素来单薄,该穿好鞋子再下床。”临川温和地说着,正要给她穿上另一只丝履。
顾长容觉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动了动,避开触碰她左脚的那只手。
突然窗口一道风吹进来,顾长容听到桌上的画落在地上。
沈临川顿了顿,立刻放开顾长容的脚,伸手去捡。
画上是一个女子,仔细看,赫然是顾长容那张脸。
“你画的这是……长欢?”临川声音有些激动,重重捏住顾长容的手腕。
顾长容觉得有些痛,她略略挣扎了一下,不再动,淡淡说道:“昨夜梦到这个女子。”
纸上画的,确实是顾长欢。身着嫁衣,黑眸银发,面容惨白。
顾长容一直知道自己和顾长欢长得像,其实也不奇怪,顾长欢是她的孪生姐姐。
“原来我就是长得梦中那个样子么?”顾长容恍然笑了笑,不自觉问出口——她一直没有机会梦见自己。
“也不全是。”沈临川的声音有些飘忽。
也是,顾长欢是个健全的人,她怎么能比。
顾长容想到此处,笑意转淡。
“你不要多想,我指的不是这个……”
顾长容打断沈临川的话:“你指的什么,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来找我,是不是跟她的满头白发有关?”顾长容虽然目不能视,也知道少年白头是为不寻常。
沈临川止住原本要说的话,略有些迟疑地开口:“今日原本是我和她大婚之日,她却一夜白发……长睡不醒。”
似乎是费了极大力气才说完这些话,沈临川挺拔立在顾长容左侧,手中捧着画,不再开口。
顾长容皱了皱眉,她的梦,她一向说不出口,只有作画的时候,才能透露一二。
“你知道我一日只能做一幅画。”顾长容沉吟着开口:“你明日再来吧。”
“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我实在无法再等,我很担心长欢,她吃了不少苦头,你能不能……”
沈临川看着顾长容笔直地坐在青竹轮椅上,宽大的青袍笼罩着她,长长的墨发遮住她的半边脸,一时间竟显出些寂寥,沈临川住了口,不忍心继续往下说。
“可以。”顾长容快速地回答道。
沈临川讶然,有些震惊地抬头,看见顾长容苍白面容上的一丝决绝。
他原本不过抱着一丝侥幸,顾长容真的答应了,他却觉得不能置信。
顾长容仰头对着沈临川的方向,一双赤眸空茫茫,却好似能看见。
“你须知,我今日做这件事,不是为她,而是为你。
“你照顾我们姐妹十年,今次帮你多作一副画,也算偿还了你。
“你明知我的身体,并不能支撑我做完两幅画,却还要如此要求。可知你是爱她入骨,旁人都不在你眼里。
“我恋慕你十年,你弃若敝履。我这张画,也算是我给自己这十年一个交代。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你可能应下?”沈长容的声音从来沙哑,宛若流沙。此刻听来,却说不出冷洌入骨。
沈临川听到前头的话,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他所见的顾长容,从来冷冷清清,从未如此激烈直接。
那句“恋慕你十年”像是一颗落入水中的石子,让他心口微微激荡。
在听到再无瓜葛四个字时,他不自觉地握紧双手。
他略有些踯躅,顾长容对他还有大用,然而当他想到顾长欢躺在床上,面容惨白的样子时,却不由开口道:“可以。”
话出口的一瞬间,沈临川似是下了什么决断,抬头更加确定地重复了一句:“可以。”
顾长容垂眸,原本紧紧攀在青竹轮椅上的手松开,淡淡点头,转动轮椅靠桌子更近些,从容拈起一只毛笔。
沈临川看着顾长容挺直的脊背,满头披散的青丝被风吹得四下飞舞,忽然感到些寂寂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