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胥江一伙人围坐在他家大门前的那棵光秃秃的老柳树下，一边晒着正月里难得的暖烘烘的日头，一边海阔天空地侃着大山，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很是快活。
侃着侃着，不知是谁忽地将话头转到找路子挣钱谋生的事上来了，这帮年轻人的快活劲儿也就随之萎蔫了许多。周围的空气也跟着凝重起来。对他们来说，谋生这是个相当沉重的话题，谈及它，心情自然是沉甸甸的，像在心口上压了块巨石似的。不过大家还是努力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这个令人发愁的问题。他们脸上仍在荡着笑容，但翕动的嘴唇间却忍不住要发出三两声沉重的叹息。
当然这些人当中不包括黄矮虎，因为他趁在舅舅家拜年的机会，寻到了一条发财的致富的金光大道。此刻他见别人这般一筹莫展，唉声叹气，打心里为自己的幸运而暗暗高兴，与此同时他又对自己这帮难兄难弟深表同情。他为他们的苦恼大叹两声后，便瞅着低头坐在小木凳上看上去像在发愁又像在沉思的胥江，问他今年打算去做啥事。胥江缓过神来，仰头望着一脸青春痘的黄矮虎，笑而不答，一会儿后反问他找到了啥好门路。黄矮虎便借机得意洋洋地当众宣布，他过几天就跟他表哥一道去深圳打工。还没等大家开口向他道喜取经，他就忙不迭地接下去说：我表哥他在那儿还没打三年工，回来就在城里买了套三室二厅的大商品房，还带来了个漂亮的老婆！他说这话时两只豆大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里面尽流闪出那种羡慕得要死的光亮，肥厚的嘴唇咂巴着往肚里吞涎水。他这模样给胥江瞧得真切。胥江冲他冷笑一声，在心里很鄙薄地骂了他一句，然后把目光投向眼前春草嫩绿的田地。哎，人家那里就那么好挣钱，我们这儿就真他妈这么难活命！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挣不到几个子儿，这鬼地方真他妈穷，真他妈落后！大块头紧接住黄矮虎的话茬，很是愤忿地埋怨起生他养他的这方水土来了。过后他起身来到黄矮虎跟前厚着面皮求他带自己南下淘金。黄矮虎神气十足地一拍胸脯当下表态，说行，哪个叫你是我的铁哥们哩，我不帮你帮哪个！大块头听了，欣喜若狂地一把将身轻如猴的矮虎抱起，哈哈大笑地就势旋转了两圈，方才放下。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从衣兜里摸出包香烟，弯下腰毕恭毕敬地给恩人敬上支劣质烟。黄矮虎自然欢喜，刁在嘴上点着抽了起来，一边眯细着两眼瞅着大块头挺自信地大声说句：用不了多久，我们兄弟俩个肯定能吃上“大中华”。这话教大块头东歪了嘴巴。
黄矮虎的一席豪言壮语真似一把烈火，把在旁人的血液烤得热乎起来，一个个争着求他带他们出去发家致富奔小康。一向不为人器重的矮虎史一下子成了他们心中的财神爷，成了他脱贫致富的领头雁，成他们实现梦想的神明。他自是欢喜、激动、得意忘形，活像有求必应的观世音，拍着胸向大家点头，一一允诺。众人欢呼雀跃。
只有胥江对此无动于衷，视而不见。他仍旧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两眼凝望丰不远处的那座山丘，以及沿着山脚蜿蜒流淌的小河。那神情分明在向人示意他此时正在思考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不错他是在认真考虑自己往后该做什么，思谋着该往哪个方向发展。他出神地眺望村前那座不长树木的荒山已好长一段时间了，心里越发清晰地觉悟到那儿就是他最好的去处，那平矮的山丘装着他的热望和前途。是的，就这么干！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事儿他左思右想了两个多月，直到这一刻他才一咬牙拿定了主意。
了却了一桩心事，心情立刻松快起来。胥江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冲着面黑如炭的大块头愉快地微笑了。大块头似乎从中受到什么鼓舞，便凑过来，问他想不想同他一起去打工。胥江没搭理他，沉默地将目光又一次投身在那片荒山上。对胥江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正感受着众星捧月的黄矮虎自然有些不快，心想人家都在陪着笑脸巴结讨好我，就你这小子不允不哈的，他妈个巴子！不过面对高他一头的胥江，他却不敢冲他发火撒野，只是不满地翻他个白眼，带刺地笑问句：江仔，你还会有更好的挣钱门路么？不打工你能去做啥呀？大伙也随声附和了几句。能，当然能！胥江一甩短发，笑望着众人郑重宣告他平生第一个伟大的决策。啥？你要开荒栽桔子？黄矮虎先是一惊，接着就是一阵哈哈大笑，引得旁人也跟着发笑。是的！胥江根本不在乎别人的嘲笑，一挥手指着阳光下黄绿相间的山头，很果断地回答他们，我要承包荒山栽桔子树，搞个大桔园。他那铿锵语气着实令人不可置疑，没人怀疑他在开玩笑。变靠栽那么几头桔子，你也想挣钱发财？哼，做你的梦去吧！黄矮虎带头讥讽起胥江来，其他人也紧跟着叽哩呱啦地议论开来。有人说哪桔子价钱那么低，一块钱能买两三斤，搞这个哪能挣到钱呀？有人就问胥江哪来那么多钱雇人开荒，买桔子苗建园子呀，也有人借机仰天长叹，说窝在这鬼地方不穷死才怪哩，哪能发财致富，出人头地！也有人好心劝胥江，别犯傻了，搞啥?桔园，不如到外头闯世界去，保不准一不留神就成百万富翁，那该有几好啊！大伙儿围着一言不发的胥洒七嘴八舌说个不停。胥江自有主张，当然是不会听从别人好意劝导，更不会在意扑面而来的挖苦和嘲讽。他是个拿定主意就不会轻易更改的人。我主意已定，你就不要再劝我啦！胥江拍拍大块头厚实的肩头，带了几分感激地对他笑笑说，不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啊！忠厚老实的大块头也就只好朝胥江咧嘴嘿嘿一笑作罢。黄矮虎见胥江这小子这般死心塌地觉得再冷言冷语也没啥意思，也就摆出副大度的姿态朝大块头摆手一笑，说人各有志，不用勉强！大家也就不再讨论胥江的事儿了，再度将话题转到打工上来。黄矮虎等人说及外出打工，很是兴奋，个个说得唾沫横飞，热血沸腾，浮想联翩，仿佛那个遥远的陌生都市即将成为他们的人间天堂，至少在他们热烘烘的幻想里应该是这样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胥江觉得继续呆在这儿跟他们一伙人搭腔瞎白很是没趣儿的，同时心里也产生了要去山上瞧瞧的念头。于是他便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悄然离去。众人看见他走人了，也就不好意思再呆在人家屋门前当侃爷了。随后便作鸟兽散了。
胥江穿过曲里拐弯的巷道来到村口的老樟树下，然后往左拐，顺着一条凹凸不平的田间小路朝二里开外的小山丘不紧不慢地迈步走去。和煦的春风徐徐地吹在他清瘦的面颊上，使他感到几分舒服惬意，兴致也就勃发起来了。他一边走一边饶有兴趣地欣赏起初春的田野风光。景色虽算不上旖旎迷人，但那一垅垅的绿着实令他心醉神迷。望着田地碧绿的红花草和嫩绿的春草，他的心好像也跟着绿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