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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雍正身心(3)

据朝鲜国使臣说:“皇长孙颇贤,难于废立。或云太子之子甚贤,故不忍立他子。”弘皙必定与康熙有一段更为亲密的关系,且贤名闻于异国。如果挑选储君要考虑第三代继承人的话,膺选者可能是成年的弘皙而不是童稚的弘历。况且,在继位问题上也有可能发生非常事件。

非常事件的发生——或是多疑的康熙对雍正的试探;或是已无法再忍的雍正对康熙下手,其结果都是一个,康熙被害。康熙的确从来不喝参汤,但有一种情况除外,这就是非常事件发生的时候。所谓非常事件,便是血腥政变。

让我们假想一下下面的情景:

假想之一。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冬季过早降临。寒风呼啸着从枯木荒草、马鬃盔缨、大旗枪尖上掠过,像一个疯婆娘发出阵阵似哭似笑的怪声。大队人马在寒风中肃立,绝无声响。

为首的是统治大清王朝六十年的一代英主康熙。康熙雄姿不减当年,在寒风中尤其显得兴奋。他喜欢这刺骨的寒冷,甚至觉得冷得还不够,再冷一些才痛快。这冷使他想起了他的故乡、他的根;他列祖列宗从关外挺进关内、夺取政权的赫赫武功;他自己六十年风霜雨雪南征北战、开拓疆土统一全国、呕心沥血勤政爱民的辉煌功绩。这冷使他觉得自己还未老。八月,他已率队冒酷暑在热河行围一个多月,返京后又专在这隆冬季节来到南苑行围。他仿佛是在向寒冷、向世人、向自己证实,他还未老,想着,两朵红晕泛上了他历尽沧桑、毫无表情的面颊。又一阵寒风掠过,马上的康熙忽然打了个寒噤。

当人喜欢向后看,喜欢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这人是不是已老?毕竟已六十九岁。人若已老,不但喜欢向后看,而且喜欢考虑后事,然而后事未卜。

康熙又打了个寒噤,低声道:“回銮。”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七日,康熙因身体偶感不适,提前从南苑围场返回畅春园。九日,康熙命皇四子和硕雍亲王胤禛,即后来的雍正,赴天坛斋所致斋,准备恭代康熙举行十五日冬至的南郊大祀。“嗻!”雍正红顶子一揖到地,谢恩领旨。而后,他满腹狐疑,略略抬起头,窥测康熙神色。

康熙面现病容,目光却依旧锐利如鹰。此刻,这如鹰的锐利目光,正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雍正仓皇收回目光,重又俯伏在地。“嗯?”康熙道。雍正几乎垂下泪来,哽咽道:“启奏圣上,圣上龙体欠安,儿臣不欲远离膝下一步,

斗胆叩请圣上恩准儿臣侍奉左右……”康熙盯着雍正,眼中现出一种十分复杂奇怪的表情,似火似冰,似爱似恨,似讥诮似赞许。半晌,康熙皱了皱眉,慢慢道:“跪安罢。”“遵旨。”雍正叩首,而后屏住气息,小心站起来,躬身缓缓退出。人生是一个谜,每个人都不能预知自己的命运。

然而步入老病之年,特别是跨进人生最后阶段之时,人们往往豁然而悟,清晰地预知自己的生命即将完结。难道康熙已进入人生的最后阶段?难道康熙已清晰地预知,自己此病行将不起,预知自己的生命即将完结?无论如何,康熙确在安排后事,后事中的核心是储位。储位,是康熙诸皇子舍命相争的物件;储位,是康熙的一块心病。康熙曾两次立储,两次废储。每次废立,都将他亲生儿子们心中最卑鄙、最丑陋、最阴险、最毒辣、最疯狂、最残忍的仇神,召唤到战场上来,相互,甚或与他——他们的亲生父亲,进行血与火的拼杀,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

康熙受到这奇耻大辱极大的打击,曾悲愤欲绝、痛哭仆地;曾六天六夜不能安寝。他筋疲力尽,誓不立储。翰林院编修朱天保等奏请立储,康熙怒令将其用九条锁链锁拿,亲自严讯,将之处斩。大学士王炎等奏请立储,遭到康熙痛斥:“你们奏请分权理事,天下事岂可分理!”“你们看朕年迈,就说什么应该建储,想借此邀荣。你们是凶顽愚昧,一无所知,不顾身命宗族,干犯叛逆之罪!王炎以其祖王锡爵在明神宗时力奏建储之事为荣,常夸耀于人,不知羞耻!

王锡爵请明神宗立泰昌为太子。泰昌在位未及两月而亡,至天启即位,魏忠贤擅权,天下大乱,明朝灭亡。王锡爵逃脱不了亡国之贼的罪名!王锡爵已灭明朝,王炎又把朕当成明神宗,意欲摇动清朝!如此奸贼,朕难道能隐而不发吗?朕并无诛戮大臣之意,大臣自取其死,朕亦没有办法!”

康熙仅仅给群臣留下了一个许诺、一个安慰:“朕躬如有不讳,朕难道敢不慎重祖宗弘业,置之磐石之安吗?待到那时,尔等自知有所依赖。”“朕万年后,必择一坚固可托之人与尔等作主,必令尔等倾心悦服,断不至赔累尔诸臣也。”现在,这个时候到了。康熙属意的是谁?他从未透露给任何人,任何人也从未敢触及他的这块心病。没有人知道康熙心中真正的打算。

雍正极想知道,雍正不知道,但他知道事情已到了最后的关头。十日、十一日、十二日三天,天坛到畅春园的大道上快骑如梭,孝子雍正一日数次派遣侍卫、太监往康熙寝宫恭请圣安。康熙“静摄园中”,对于一切请安之人,照例由一名老太监毫无表情地以空洞尖细的嗓音重复千篇一律的上谕:“朕体稍愈……”朕体稍愈?不可捉摸。十三日深夜,天坛斋所。一向以隐忍沉稳著称的雍正没有睡,还在屋中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已经三天了。他的面颊明显凹陷下去,脸色青黄,嘴唇燎起大泡。

虽然外面北风号叫,他的额头却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在烛火下熠熠发光,显得诡秘骇人。三更时分,忽然,房门“吱呀”一声。

“谁?”雍正霍地转身,轻喝道。拱卫京城与畅春园的步军统领、皇舅隆科多站立在胤禛面前。

雍正几乎扑上前去,急切问道:“舅舅深夜到此,有何消息?有何见教?”

“事出了。”隆科多沉着道,“圣上病危,传旨召一名皇子火速入宫见驾。”

康熙急于召回到自己身边的,无疑便是他选定可以传承大统的人。

雍正眼中腾起希望的欲火,急道:“圣上传召的是谁?”

隆科多道:“圣旨在此,四爷自可观看。”

雍正一把抢过圣旨,只见上面赫然写道:“皇十四子允禵速至京师。钦此。”

雍正眼中的希望之火倏地灭了。一阵头眩,颓然瘫在座椅上。难道完了?三十年的韬晦之计,三十年的一步不苟……不,绝不能就此罢休,认命不是雍正的性格。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无毒不丈夫,不能再犹豫……当这一堆想法杂乱无序地涌入雍正脑海中的时候,他的身形重又挺然而立,他的眼中重又燃起欲火。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凶惨狂热的欲火。一直在旁边冷眼而观的隆科多此时忽然上前,拿起圣旨轻轻放入火盆,用钎子拢起明火,红黄色的火舌“腾”地蹿了起来,在目瞪口呆的雍正面前,舔了圣旨的边缘,圣旨已化为灰烬。隆科多正冠敛衣,南面而立,高声道:“皇四子和硕雍亲王胤禛接旨!”

雍正一怔,随即利索地抖掉马蹄袖的盖口,双膝跪倒,俯伏在地,口称:“臣胤禛接旨!”

“有旨意,朕躬不豫,宣皇四子和硕雍亲王胤禛即刻入宫,不得有误!南郊祀典着吴尔占恭代。钦此。”

“臣领旨。”雍正并没有即刻入宫。丑时到巳时,这中间有五个时辰,将近十个小时,足够雍正调兵遣将。十三日上午十点以前,京城、皇城、各亲王府以及畅春园,已均在雍正兵马的控制之下。巳时,雍正入宫。康熙不动声色地看着俯伏在地的胤禛,似乎没有因为应召而来的是胤禛而不是允禵感到意外。只是眼中现出一种复杂奇怪的表情,似悲似喜,似失望似怜悯。“你果然来了?”

康熙道。这一问不啻晴天霹雳,几乎将雍正击倒。他听到的并非一个垂危病人的声音。雍正冷汗涔然而下,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危险的圈套。试探,试探!自己三十年的韬晦之计,三十年的一步不苟……毁于一旦。自己将在这次试探中被铲除,为十四阿哥允禵登基铺平道路。已是绝路,每个人都不愿走上绝路,然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于绝路每时每刻无端的恐惧、忧虑,足以扭曲一个人的形象乃至灵魂。已是绝路,雍正反而感到一种轻松的快意。他洒洒脱脱地站了起来,至少,他要同父亲平等地交一次手。哪怕只一个回合。

“我果然来了。”雍正直视康熙的眼睛,“储位虚悬,势必引起诸子纷争,优胜劣汰,当仁不让,于国于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康熙有些意外地看着雍正,眼里甚至流露出一丝欣赏、赞许、失落的暖意,仿佛第一次发现儿子已经长成了一个魁伟而有主见的中年人。儿子都四十五了,自己怎能不老。

暖意瞬息而逝,康熙冷笑道:“你怎样来?”

雍正勉强笑了笑,道:“凑巧有几个朋友陪我来。”

“他们在哪里?”雍正淡淡道:“有几位现在京城、皇城、各亲王府以及畅春园等候,还有两位……就在眼前。”隆科多本就站在雍正之后,康熙身旁的侍卫赵昌此时也悄无声息地站到了雍正一边,原来康熙近侍赵昌竟是雍正派来的卧底。咫尺之间形成了一对三的局面,康熙处在大小包围之中,空气绷紧了。康熙忽然大笑,他已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以致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痴儿!”康熙笑道,“你的朋友未必不是我的朋友!”

雍正回顾隆科多、赵昌,隆科多、赵昌面无表情,似套上了一副石头面具。如果是那样,处在大小包围之中的就不是康熙,而是……雍正觉得一股凉气自后脊骨冒上来。康熙的笑声突然停住,脸向下一沉,将手中的念珠猛地朝胤禛抛打过去。雍正将身一闪,伸手接住念珠,就势跪倒在地,口称:“谢圣上隆恩,赐儿臣传位信物!”

“好,好!”康熙冷冷道,“来人,看茶!”雍正手捧茶盏,犹豫再三。康熙大怒道:“你仔细品,朕在茶里下了毒!”一面“啪”地将手中的茶盏摔了个粉碎。雍正仓皇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从内侍手中接过一盏新茶,亲自跪进康熙,然后端起自己的茶盏,悲壮地一仰而尽。康熙慢慢喝了一口茶,微笑道:“毒茶的味道好极了?”雍正惶怖叩首,道:“不敢,无毒。”

康熙继续微笑,道:“可惜你看不出,可惜我看不出。”“看不出”这三个字还未住口,康熙的微笑忽然僵在了脸上,脸也变成了无法形容的惨碧色。雍正大惊失色,颤声道:“父皇,你,你……”康熙牙关紧闭,双目凸出,始终瞪着雍正,变得灰白空洞的目光充满了悲愤和怨毒。仅一瞬间,他的眼角突然崩裂,惨碧色的血从眼角、嘴角、鼻孔、耳朵里一起流出来。人,已经不行了。雍正看着他,一步步后退,顿足号啕,声音惨切悲伤:“皇阿玛,儿臣不孝,您何苦气成这样,您何苦想不开啊!……”一代英主康熙大帝,竟然身亡。这变故实在太惊人了。奇怪的是,康熙近侍赵昌,连一点吃惊的表情都没有,他沉着道:

“其实四爷你不必如此。”雍正一凛,止住哭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奉四爷之命在万岁爷处卧底的赵昌。”

赵昌道,他顿了顿,接道,“这是四爷知道的,四爷不知的是,赵昌奉四爷之命前,即已奉万岁爷命在四爷处做卧底。”

“你劝我不必如此,难道你知道圣上死因?”

雍正道。“万岁爷一向谨慎,任何人想毒他都不容易。可这一次……”赵昌道。“难道这一次他是被人毒死的?”雍正道。赵昌若有所思,道:“他之所以会中毒,是因为他明知茶中无毒,杯上无毒。”

雍正道:“既无毒为何会被毒死?”

赵昌道:“因为他忘记了一件事。”

雍正道:“他忘记了一件什么事?”

赵昌道:“他忘记茶杯过了你的手。”

雍正默然良久,轻声道:“若非如此,又将若何?”

赵昌重复道:“其实四爷你不必如此,万岁爷本就是要把大统传给你的。”话还没说完,赵昌忽见一股鲜血从自己胸口射出,一截剑尖随着鲜血冒出来。

他吃惊地看着剑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口中也有鲜血涌出,他终于大叫一声,向前仆倒。隆科多正站在他身后,手里提着滴血的剑,冷冷道:“他的话太多。”接着,南面而立,面无表情地口述康熙传位遗诏:“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继朕登基,即皇帝位。”雍正如五雷轰顶,疾呼“皇阿玛”,真正哭出声来。

假想之二。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冬季过早降临。寒风呼啸着从枯木荒草、马鬃盔缨、大旗枪尖上掠过。像一个疯婆娘发出阵阵似哭似笑的怪声。大队人马在寒风中肃立,绝无声响。为首的是统治大清朝六十年的一代英主康熙。康熙已老。

自五十岁起,康熙身体每况愈下,自觉“精神日逐于外,心血时耗于内”,“办事殊觉疲惫,写字手亦渐颤”,以至于形神憔悴,怔怔健忘,“目不辨远近,耳不分是非,动转非人扶掖,步履难行。”到了晚年,更是疾病缠身。头摇,手颤,腿肿,“观瞻不雅”,心悸之时“容颜顿改”。但他仍旧率队围猎,八月,他已率队冒酷暑在热河行围一个多月,返京后又专在这隆冬季节来到南苑行围,仿佛在围猎之中,他才能找到原来的自己。寒风掠过,马上的康熙打了个寒噤,毕竟六十九岁了,他觉得有些支不住,低声道:“回銮。”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七日,康熙因身体偶感不适,提前从南苑围场返回畅春园。

八日康熙传旨:“偶冒风寒,本日即透汗,自初十至十五日静养斋戒,一应奏章,不必启奏。”天赐良机。康熙的病,特别是康熙五日静养的安排,对于觊觎皇位已久的皇四子胤禛即雍正来说,不啻于天赐良机。雍正一直在等待、寻找这样的机会,如今它来了。机会本不属于雍正。康熙朝原有皇太子,康熙两立两废皇太子,储位虚悬,给诸皇子造成了机会。

机会仍不属于雍正。有允禔、允禩、允禟……他们利令智昏、急于求成,失败了。

然而,机会还是不属于雍正。康熙似乎更中意于十四阿哥允禵,更重要的是,康熙六十年十月允禵“轻装赴京,恭请训旨”,在京停留五个月之久,尽管《圣祖实录》没有这五个月关于允禵的只字记载,但康熙对西线问题做出了重大决策——开始试探和平解决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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