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大红灯笼挂满冬
回到家里,还是这部生活机。下一章是白天,再下一章是夜晚……明月升空,月光像碎银一样撒在地上。白天的花筒是“酒不醉人”,夜晚的花筒是“明月初升”。
现在万花筒旋转出的是冬。
红幻常说:“说点什么吧。”
位末非坐在板凳上,抽着烟,像没听见一样。
“你说话呀?”红幻常有些生气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
“有什么可说的?”位末非像个蜡人,抬眼看一下红幻常,“说跟没说没有两样。说了无异没说。”
吵架了?没有。
“那就说点废话吧!”红幻常开始在屋子里找。
“你找什么?”位末非问。
“找我的‘十字绣’。”
“多少年了,还没绣出来,越来越遥遥无期了。”位末非站起身,也开始在屋子里翻腾。
“那做什么?绣好了不是更没事可干了吗?我还盼它绣不好呢。”红幻常说。一下子找不到,不知放在哪里了,看见位末非在乱翻,问:“你又在找什么?哪儿拿的东西再放回哪儿,我没时间收拾。”
红幻常生气了?没有。跟位末非说话老是这样的口气,谈不上生气。
位末非先是想起一句古诗,不知道下面的几句,就找那本书,没找到,让红幻常一说,连这个事也忘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刚才要找什么来??”想不起来了……他百无聊赖,在地上走了几步,眼睛盯着一个小闹钟,闹钟上的秒针“铮铮铮铮铮铮铮铮……”走个不停,愈发的空空如也……
想点事情吧,还是想起一首诗来,自己很久以前写的,“山里的冬天”。“井里的水冒着热气……”有这么一句,还有呢?得想一下。想不起来,总共好像是三段,不长,最后是“烟袋又瘪了,睡吧、睡吧……”一开始写的是“烟袋”,山里人抽旱烟,一个烟锅,用烟杆接了,这一头安个烟嘴,是玉的,烟锅是铜的,做一个烟袋,布的,装烟叶,“叭它叭它”抽。是说烟袋里的烟叶抽完了,睡觉吧!小诗发表出来,成了“灯袋”,不知校对有误,还是编辑老师给修改的。“东墙下的柴,够烧一冬。”又是一句。零七碎八,想不完整了……有个好句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不想了!倒是想起一个人来,中学时的一个同学,就是那次跟他回了一趟他们老家,后来按着记忆写出了这首诗。说一说也行。叫老五吧。五娃。放假了,三天。五娃要回家,拿吃的。学校食堂伙食太差,顿顿都吃不饱,趁放假回一趟家,拿些吃的东西,可以维持一个多星期的饱食。剩下的就没办法了。五娃问他,“要不跟我一起走吧?”他说:“好。”两个人就离开学校,走了。五娃的家在山里,下了客车,全得步行,还要过一条河,进山了也要再走十几里。越走越寂静,两个人越来越没有可说的话了,只听见脚步声在响,“叭它——叭它——”像抽旱烟的声音。最后就到家了,窑洞,没生火炉,也是热烘烘的。包饺子,大个儿的饺子,一大碗,五娃的娘端了上来,他暖乎乎地吃了起来……吃完饭,来到院子里,走上窑顶,大山里真安静啊!真安静。晚上住下。再是做饭。五娃爹在灶台下烧火,木风箱拉起来,也是“叭它——叭它——”的声音。娘在灶台上擀面条,锅里熬着汤,热气“嗤嗤嗤”从木锅盖的缝隙往外窜。说些话。说些话。五娃有四个哥哥,都在山外,还有一个弟弟,也读书。谁问谁答记不得了……晚上没电了,灯泡不亮,五娃说可能是电线让风刮断了,两个人出去,用树棍拨拉了半天,电来了,灯泡亮了……后来回到学校,继续读书。一下子想起了这么多,不想说了……
“多有意思呀!再说呀?我想听。”红幻常说。她终于找到了“十字绣”,铺在腿上,正绣着。
“说话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呢。”位末非说。
“那做甚么?”红幻常说,“我想听你说呢,再说再说——”
“没了。”位末非说,“一下子都没了。”
“就接着刚才的,说下去——”红幻常脑里想着他回到学校后,怎么怎么怎么……可位末非的记忆一下子掉进了深渊,像关掉了电视机,自己在红幻常面前,一个毫无故事的人,空空洞洞,没有如何如何如何……
这怎么行,位末非可不是这样寡淡无味的人,要是这样的,我当初还不会找他呢!嘻嘻!
“你笑什么?”位末非问,看着红幻常有些神经不正常。
红幻常真的笑起来了,笑得前仰后合。位末非想,这个女人真的有问题了。
笑过之后,她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位末非不知道她又要说什么,这一次倒显出认真探寻的样子来。
“五娃的娘给你端了一大碗大个儿的水饺,你就那样吃了?没蘸点醋吗?”
位末非也“扑哧”笑了,说:“那怎么好意思呢?当时他娘那么热情,端上来一大碗,热气腾腾。我倒是有心再找一个碗,倒一点醋,一个一个夹着吃,但看看他们都是每人一大碗,就那么端了吃,有点不好意思,再瞟一眼饭桌,并没有醋瓶,只好作罢,再说我也饿了,饺子也很香,就那样吃了起来。”
“难吃死了,”红幻常咧着嘴,“要我怎么也是吃不下的。”
“我们怎敢跟您老人家比,自小养尊处优。你吃饺子那会儿,我们连面片都不能经常吃到,闻一闻饺子的香味,就很知足了……”位末非说。
“醋也没得吃,你酸什么。”红幻常瞥一眼他。
“我不酸。真的,现在不酸了。”位末非认认真真地说,“从前是酸过,现在不酸了。”
红幻常听后,愣了一会儿,说:“那你说的也不对,闻到饺子的香味,怎么会知足呢?只能更想着去吃饺子,想办法吃到饺子。”
位末非想了想,红幻常说的也对,闻到饭食的香味,只会勾起食欲,闻香则已,现在还做不到。那我怎么不知道呢?还以为无欲无求了呢,自己骗自己!
再说一件事吧。也是吃的问题。小的时候,母亲常给我们做面片吃,煮面片荷包蛋。常,不是每天,是隔一段时间,三天五天,十天八天,不等,有时半月。但是哪个孩子病了,那就是每天了,得病期间的每天。吃面爱往碗里倒点醋,这是真的。说不定这个故事一开始就是酸的。换个人称叙述吧——
为了能吃上好吃的荷包蛋煮面片,他就装病。早晨要起来了,不起床,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哎呦哎呦……”不头疼,不感冒,真的头疼感冒,他倒不叫了。这个母亲知道。母亲看见他又一声不吭了,也不动弹了,想一定是病了,不病不是这样的,就给他做起面片来,锅里加了两个荷包蛋,一吃过病就好了。这个饭吃得热乎乎的,发汗,去感冒。面片吃上了,病也好了,不病也好了。
生产队每年都有上面派下来的干部指导生产,干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干部挣工资,手里有粮票,下乡派饭,到谁家吃饭不白吃,吃一顿,走时都要留下一顿饭的粮票。派到他家的干部老涂在吃饭时,他和他就起了争执,因为一个荷包蛋。不说了,说这些没意思。
“嘿嘿嘿,肯定是你不讲理了。”红幻常笑着。
位末非也笑了,说:“是太不懂礼了,不应该与客人争鸡蛋吃。”
越说越没劲了,现在什么时候了?晚上九点,还早着呢,不困,躺下也睡不着,红幻常一针一线地绣那个图案,不紧不慢,干点什么呢?啥也不愿干。红幻常看样子也不想听故事了,刚才不想说,她非要说点什么,非听不可,现在听得没味儿了,抟弄她那些针呀线呀的,倒安静了下来,但屋里有个人好像不似以前那么安静了。
位末非又开始在屋里鼓捣。
“你又在找什么?”这一次红幻常稍有嗔意。
“我想起了先前的那句诗……”位末非从床下拉出一只纸箱。
“什么诗?刚才不是说过了么?”红幻常停下手里的活儿,要问个明白的样子。
“你不知道的,不是刚才说的那些;你别管我。”位末非继续找。
“你把东西都弄乱了,我看着就头疼,能不能不要折腾?”红幻常真的生气了。
“我没折腾。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互不干扰。”
“哎呦!我真的烦你这一点,那个书箱在床底有三年了,你拉出来干什么?你究竟要找什么?”红幻常双手捂着头。
位末非克制着自己,尽力不发火,同时努力记着那句诗,以免忘失,说:“我找一本书。你干你的。”
红幻常终于平静下来,说:“一会儿你去把它收拾好,我可不管!”
位末非想:“哪一次我不是自己收拾?好多你弄乱的东西,最后还不是我来收拾?”想了,没说,说了,就会吵。
红幻常好像已经听见,申辩道:“你再说?你收拾过几次?哪一次不是你弄得一团糟,我给你收拾?还有理了!”她的话,位末非已经听见。但红幻常的确没有这样说,位末非可以作证,红幻常没有开口。
终于找到了,唐代大诗人王维王摩诘。
位末非坐在小板凳上抽烟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冒出的是这么两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对这两句爱不释手,不知什么时候就记在了心上,但一直懒于查阅是出自何处、何人之手,今日忽生一念,要弄个明白,先是与红幻常废话了一通,丢得一干二净,现在才又想起来,险些再次淹没在生活琐事中。又想,这么高妙的两句,也不是随便就可以想起来的,日复一日,庸俗不堪的生活去哪里找这样的句子?再想,若没有一种随意,没有一种平常,也不会冒出这两句。生活有时就是这样,庸俗不堪中蕴藏着真意,真意就在庸常的生活之中,你说庸俗便是庸俗,你发现了真意就是真意,看你在哪里。
看看,看看,看一看。
红幻常瞪大两眼看他,有些不认识。位末非也不理她。
哦!《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是辋川别墅!
在哪里?终南山。
山间别墅。好所在!
据说,别墅是有来历的,不管怎样,摩诘先生现在是山间别墅的主人,又在此间作出了如此之好诗,实乃难得!
好居,好人,好诗,完美的统一,这就是美。
红幻常看他直咂嘴,忍不住问:“什么书?什么句子?”
位末非说:“唐诗,我给你读读?”
“嗯。”红幻常点点头。
位末非就读起来: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红幻常不住点头,叹道:“什么时候能在山里也盖一栋这样的别墅,‘谈笑无还期’……”
位末非“嘿嘿嘿”一笑,道:“还用得着再盖么?”
红幻常先是一愣,又打一下位末非,喝道:“这么好的诗,你把它扔在床底干什么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