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狂性自歇,歇即菩提
皈男踏着月光走近家门的时候,父母还在熟睡。这个城市睡得如此安详,不安的只有自己。这颗躁动的心走了多少年,才又回到眼前的平静?父母在安睡,生活一如往常,自己从哪里来,走进了这还未苏醒的夜?早晨醒来,太阳会一如既往地升起,一如既往地照亮大地,人们还要一如既往地走进这生活,去延续一如既往的日子,谁也不会失去什么。可是我怎么了?像一个流浪儿,衣衫褴褛地从远方回来,我出去做了什么?什么也没能做,倒是回到家里,才感到了真正的温暖。这种缓慢而平常的日子,也许才是岁月从容的脚步。从街的这一头,到街的那一头,已足够你走。
皈男站在楼下,望着家里的窗户,灯还没有亮,父母还没起床。这个时间,小区里也只有少数的住户窗户上亮着灯,院子里还没有走动的人。他站在楼下,眼望着自家的窗户。
父亲正在做一个梦,来到了刚结婚的那几年里,先是摸着爱人挺起的大肚子,问:“这里面的小生命,该是个什么样子?”爱人不说话,脸上堆满幸福的笑。他又说:“唷!这小家伙还踢我呢!”爱人说:“他是跟你亲。”他说:“怎么是跟我亲?”爱人点一下他的脑门,爱怜道:“连这个也不知道?他在肚子里能感受到你在摸他,他高兴,在对你示好。”
“哦,原来是这样的。”他忽然才明白,说:“那我就不能对你不好了,不然惹了他,日后要找我报仇的。”
“明白这个就好。我可是有撑腰的了。”爱人撅起嘴,得意地说。
再就来到了产房。医院走廊里散发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他扶着爱人往产房里走,她抱紧肚子,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地上。进了产房,在外面的隔间里等待分娩,她的整个人已经让折腾得不成人样,医生说:“宫口还没有开,还得再等。”她攥着他的手,不肯放松,说:“我要你也进去,和我一起生。”他看医生。医生说:“不可以。”他安慰她道:“生的时候,你就念‘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她疑惑道:“这里是不净之地,怎么可以念佛菩萨的圣号?”他肯定道:“可以念的,并且可以出声念。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不会责怪我们的。”她还是有点不信,他进一步解释说:“观世音菩萨寻声救苦。你想,再有什么事,比生孩子更苦?如果你不肯念,是不相信观世音菩萨;如果你相信观世音菩萨,在生的时候,大声念菩萨的名号,一定可以解脱痛苦,顺利把孩子生出来。”
她开始相信,进去生时,不停念观世音菩萨,不但痛苦减轻了许多,而且不到半小时,就把孩子生了出来。
他在外面听到了孩子响亮的哭声时,双眼泪涌,看见地上的一群乌鸦扑楞楞飞起,飞到高空,飞得再也不见。从身边走过两、三个妇女,一个说:“为什么要我们女人生孩子,把这个任务让男人干干看怎样!”另一个笑说:“谁让我们是女人了?天底下哪有男人生孩子的。”
后来就走进了一大片沙漠,阳光像针一样扎着双眼,沙子烫着脚板,迈向哪里都是灼烤,四下里没有一丝风,嗓子眼儿冒着火,没有水喝,身上还是冒着汗,他觑起眼,望见天上划过一道黑影,摇摇晃晃地,身子就倒在了沙上……
母亲也在做一个梦,花轿抬着自己,刚从娘家出来,一身新衣,头上插着花,脸上涂着脂粉,一张盖头,盖了头脸,眼里看见的,只有红。花轿啊,你要抬着我到哪里?她一半脸上是看不见的幸福,一半脸上是跑出来的慌恐。
“花轿啊,你要抬着我到哪里?”她在问谁?
没人回答。花轿就说:“抬你到新房。”
“新房?”她的心里还是疑惑:“新房在哪里?”
花轿说:“前面。前面是你的新房。”
“那我娘家呢?”她想到娘家,粉嫩的脸上挂着泪。
“娘家在后面。”花轿一直朝前走。
“娘生我,养到十八岁。”她的泪淌在脸上,把脂粉都冲走了。“娘生我,养到了十八岁……”
花轿说:“女儿长大,都由我来接。新房盖好,只差一个她。”
“新房里有什么?”她抹着泪。
“新房里有个他。”花轿说。
“他是谁?”
“新郎。”
“我是谁?”
“新娘。”
“我不要做新娘,我是娘的女儿,他有他的娘!”她一把扯下盖头,就要下轿。四个抬轿的大汉,双手一举,花轿升上半空,再也不能落下……
皈男站在楼下,看着自家的窗户,灯还没有亮。清洁工套一件夜的小褂,打扫着梦,腾出黎明。
“你怎么在这儿?念儿!”皈男眼前走过一位女子,回头看他,他脱口说道:“你是念儿,我没有叫错你的名字吧?”
天已大亮。女子一手拿一只羽毛球拍,一手拿一个羽毛球,一身粉色的运动衣,足上是白色的球鞋。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女子先是一怔,接着满脸桃花:“是皈男!天哪!你总算回来了!”伸开双臂,就要抱他。
皈男一闪身,念儿险些扑倒,羞红了脸道:“看我,这么失态。多久了,谁知道是不是了……”
皈男不好意思说:“不是不是……是是……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我是皈男没错,你也是当年的念儿……”
念儿又是爽朗的笑,说道:“应该不会有错,你要是变了,我这么多年对生活的宽容,就是一种愚蠢。”
皈男羞道:“我是很想改变,可是,变不了,就这副德性。”
念儿轻叹一声,说:“改变什么?你不是好好的么?我当初就认准了你,相信日子怎么改变,你不会变。”说着就低了头。
皈男也不说话。
沉默半晌,念儿微微抬起头,慢慢说:“是我不好。你一走,我万念俱灰,有心寻死,又想到爸妈,他们还那么年轻,不能给他们这种打击,死的念头打消后,便想着怎样活。在屋里闷了一个星期,七个夜里没合眼。网上看到一篇文章,叫‘爱情是露宿街头,婚姻是找到住处’,说一对年青人怎样相爱,谁也离不开谁,但有爱情的日子却没有安稳,两个人不停地经受生活的风吹、日晒、雨淋,最后不得不分手。分手之后,这两个年青人各自都找到了结婚的对象,成家之后,虽然爱情没有了,但都过上了安稳的生活,日子虽然平淡,但也真真实实……”念儿眼里浸满泪,继续说:“我想了很多很多,觉得一生也就这些,爱情也好,婚姻也罢,波澜和平静又怎么去区分?我不再去流泪,也不再愤恨、惆怅,心里反倒无比的安静,知道生活并不是属于自己所有,倒是应该去好好认识它。好好想想,自己又是什么?还不是一直由父母养着的一个孩子?谈不上成长。抛开父母,自己只是一无所有,连亲爱的人都没有。……”
皈男还是不说话,但心里已满是内疚。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念儿问。
“刚回来不久。”皈男说。
“见到爸妈了吗?”
“还没。”
“那还不赶紧上去?”念儿还是懂事,指着楼上说:“我经常碰见他们,精神很好,乐呵呵的。——离婚后,我也搬进这个小区住了,就在你家后面的那栋楼上,闲时就过来坐。”
几星期后再见到念儿,皈男对念儿说:“我暂时还得离开一段时间,等我回来,就不再走了。”
念儿说:“我知道。”
皈男又回到西城。
位末非红幻常郑奋发正在西部。红幻常把“非常之旅”五位小组成员的资料一字排开摆在桌上,共是十二页。
郑奋发说:“我的那两页可以拿掉了。”
位末非笑说:“拿掉不拿掉,又有什么区别呢?”
郑奋发再说:“那就不看我的那两页了。”
红幻常说:“怎么可以不去看?这份材料是一套的,不去参考你的,怎么能知道别人的?”
郑奋发苦道:“我真愿意是一具尸体,让你们解剖。”
位末非说:“那倒用不着,这样也不碍事。”
红幻常就笑:“现在郑奋发的处境最为艰难了,死了没用,活着受罪。”
郑奋发斜一眼红幻常:“什么时候你说话开始这么直接了?简直惨无人道!”
红幻常说:“一路下来,我能模仿的,也就你们两个,再不学着些,怕是走不到终点。”
郑奋发说:“也好,我可以做路,做路上的砂石,如果磕了脚,踢到一边就可以。”
位末非说:“没那么可怜,大多情况下,都踩在地里了。”
郑奋发怒道:“那正是归属!砂石的幸运,不是被和进土里吗?做一条路,还不知在哪世的因缘呢!”
位末非也不歉疚,继续说:“那你还说。”
郑奋发平静了。
十二张纸墨,开始泛光。纸面上的字迹,跳动着,离开了纸面。红幻常眼睛一亮,说:“有思路了!”
位末非郑奋发都不语,等着她说。
红幻常说:“我们至今找不到李兴、王求真、白过客和余俱生四人,正是因为我们找到了郑奋发,才有了这个难题——”
郑奋发眨着眼,说:“继续说下去——”
红幻常接着说:“——如果一直都没有找到郑奋发,压根儿就不会出现寻找的问题,答案没有,问题也没有。”
郑奋发眼睛亮亮的,示意红幻常:“思路绝对正确,再说得明白一些,会更好。”
红幻常顺着她的思路,一直往下说:
“从这套材料上看,五个人就是一个整体,谁也离不开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因为我们要寻找,并且找到了其中的一个,这个整体才被拆开,出现了寻找其他四个人的问题。如果没有寻找,就没有找不到。答案是现成的,从来就没有问题,问题是找出来的——”
郑奋发拍手道:“完全正确!我就是一个问题!还有一个问题:你们俩,再不要无事生非了。”说完就要撞墙。
位末非赶紧拉住,说:“等等,等红幻常把话说完,再行动不迟。”
郑奋发白他一眼,冲红幻常说:“赶快说,我快要没有耐心了。”
红幻常按着自己缜密的思维继续深入下去,说:
“这是一点。还有,‘非常之旅’七人小组,也是一个整体,无法分开,正因为有了我本人和位末非,才有了缺少的小组其他五位成员,‘非常之旅’也因此成为不完整,必须找到其他五人,才能顺利开展工作——”
位末非点头道:“对!对!继续说——”
“我本人和位末非的存在,更是一个问题。没有存在,就不会有不存在。本来无有缺少,注意部分,就失去了全部。”
位末非也拍起手来,对郑奋发说:“听清了吧?我想她的话已说完,要撞墙,还是咱们三个人一起去撞,才显得合理。”
郑奋发闪着眼,想了半天,终于说:“也不对呀?咱们三个人撞了墙,其他四个人咋办?不是更残缺不全?”
位末非说:“那就只剩下两条路,一条是找到那四个人一起撞墙,另一条是没有路。”
红幻常叫道:“你们全都疯了!找到了其他四人,还用撞墙?”
位末非分辩道:“不是都是问题吗?”
红幻常认真道:“是问题。但问题都找出来,就没有问题了。”
郑奋发呼道:“是呀!我们两个,怎么会连这个也不懂?”
位末非也恍然醒悟,说:“看来问题真的不成问题,只是我俩的脑子有问题。”
红幻常双手把十二页纸墨一路抚过,纸上已没有一个字,纸面闪着亮光。她把十二页亮亮的纸一张叠一张收起来,摞得齐齐整整,放进行李包。长嘘一口气,说:“我的脑子才有问题,到现在了,还在想这些问题。”
位末非夸赞红幻常:“你今天真的是超常发挥,连我都没有想到,太吓人。”
郑奋发斜一眼位末非,说:“你又怎样?”
位末非不好意思道:“是是!我不怎样。但我说的是实话,没有一句假。”
红幻常抱紧脑袋,烦躁道:“我又不行了,这个事困扰了我这么久,脑袋又开始疼了——你们想吧,我不愿再想这事了——”
红幻常回到花房,打坐入定,兰花瓣瓣,舞在空中,她看见彩虹桥上,端坐着的,正是紫衣搭身,望着她的自己……
西城。
小孩的家里。
皈男慧姑小孩小弟四个人在一起。
小孩说:“现在怎么办?大家有什么打算?”
慧姑说:“小孩一回到老家就像大人了,你来出主意吧。”
小孩手里拿了一杯可乐喝,随口说道:“出什么主意?没主意。这么大的房子,还缺住?你们都住这里。生活也不是问题,只要有手,就能劳动,现在就业环境也好,随便走出去,不难找份工作。”
小弟从书架上端回一本书,小心地翻看,说:“真让人感动,生活真的是顺理成章的。”
慧姑说:“小孩也不是别人,这样下去,也不是不可以。我们已经一起走了这么久,再往下走一段,也是终了。在一起很好,不在一起更想着聚,各人随各人的便吧,自由就是给人方便。”
皈男说:“我还有一桩心事未了,可能还得回去。”
慧姑说:“不要为难自己。对他人体贴,也要对自己柔和。”
皈男只哽咽了一声:“谢谢。”再说不出话。
慧姑忽闪着一双大眼,眼里亮闪闪的,看不出是泪是光,语音轻软地说:
“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的位置,能安下心来,与生活一起走过,便是幸福。从来没有错位的人生,只有错位上的不安。不是哪个人搅乱了幸福,是感受幸福的神经有点麻木。当你的良知苏醒,醒着的痛,正是真实……”
皈男双唇微颤,泪洗着脸,望着慧姑、小弟和小孩。
小孩说:“我已不能再说什么,生活就在眼前,生活吧!”
小弟翻着书页,翻到写大海的章节,拿给皈男看。皈男读了小弟指给的那几段,大惊,问:“这是什么书?”
小弟说:“小孩家里的藏书,绝对的正版。”
小孩听见,问:“什么?”
小弟说:“里面有大幅的篇目,与皈男的航海日志一字不差。”
小孩说:“我看看,家里的藏书虽多,我从来不看。一路上,皈男的日志倒是常读。”
小弟说:“你再来这儿读读。”
小孩接过书,翻开书页看,真的听见,那人的脚步声,正响在皈男的来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