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巧妙的是,男主人公第一次从面包房里出来的时候,镜头给了一个俯拍的全景,高度差不多就是在二楼上。后来希尔维说,“我就住在那边的二楼”以及“我家的窗户朝街,我什么都看见了”前后细微的呼应,却可以将整个故事变得更加好玩起来。希尔维似乎是一直不在场的那一个,连男主人公都觉得这里是她看不见的地方,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巧合,让这姑娘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只不过远远望去,希尔维依然没有看清事情的真相。
面包店女孩和这家角落里的面包店一样,对于片中的男主人公来说,就是一个暂时歇脚的客栈,地点的歇脚和情感的歇脚。但是在这样的歇脚和等待中,男主人公似乎渐渐忘记了自己原来等的那个人,他只记得他爱她,他要等她。但这等却是一种习惯和仪式。他觉得杰奎琳喜欢他,认为这是一种罪恶。他想搞一场恶作剧让她知道喜欢他是玩火自焚的行为。但事实上他心里是喜欢杰奎琳的,可是潜意识告诉他,他爱的是希尔维。于是他陷入一个关乎爱情道德的命题中,这让他觉得自己的爱不坚定,他不肯承认自己喜欢杰奎琳,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再让这个可爱的面包店女孩对自己笑。他采取了伤她的心这样的愚蠢路线来换得自己的一时安心。
比较明显地看出他对这两个女孩动情的段落是他在书房里的时候。片中一共两场在书房中的戏,一场是在初次和希尔维搭讪成功后,他一个人在书房满脑子装的都是希尔维;第二场是渐渐和面包店女孩熟悉以后,他突然想抽离这种熟络和动情之中,这时他满脑子里都是杰奎琳。书房具有一定的私密性,而且书房的两场戏中,只有男主人公一个人,更加能够体现这种私密的气氛。在这种环境下想到的人,必然是和自己关系比较亲近的人,这是不争的事实。为了报复希尔维的消失而和杰奎琳不急不慢地发展连他自己都觉得只是玩玩的感情,又为了减轻自己还爱着希尔维却又这样做而造成的罪恶感,他又拿杰奎琳出气。只是一个连他自己都看不真切想不明白的感情怪圈,一步一步下去,他已经陷入这个爱与不爱的悖论当中,完全忽略了他所爱的人的存在。否则他怎么会在几乎没有多少人的大街上看不见他曾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可以一眼揪出的希尔维,怎么会在又一次偶遇中尴尬地听希尔维说“我昨天遇见你了,但你在沉思”。
整部电影中没有多少对白,叙事除了片中人物的动作,便是主人公贯穿影片的独白。那是一个大男孩对一段爱情记忆的叙述,视点的出发点自然是年轻的男孩子。但是在影片的尾声处,导演却没有完完全全将戏都放在他和希尔维的身上。如果按照之前的线索进行后面的故事,影片中不会再出现杰奎琳的镜头。正如主人公自己说的,他不清楚面包店女孩是不是一个人在咖啡店里因等不到他默默地伤心。但在他站在门檐下避雨等希尔维的时候,片中出现一个从室内摄出的镜头。那角度好像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帘,而那扇被视线透过去的玻璃门正是面包店里那扇挂着铃铛的门。此时面包店女孩虽然没有直接出现,但导演有意提示观众她的存在,也许这一切她看见了——落着雨的街道空荡荡,很容易看见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也许她并没有看见,不管看见看不见,她已经从这个男孩子的身边消失了,正如一开始就不该出现,他只是这场关于邂逅的浪漫爱情中的一个小小的替补。
影片在最后的结尾处给了男主人公一个美满的结局,但这结局中又是充满了巧合和误会。他原本以为这一切希尔维是看不见的、是不知情的,但希尔维看见了。希尔维以为自己是知道这个故事的经过的,但她误解了还因此内疚。希尔维并不知道,他每天去面包店不仅仅是用食物来填充自己空虚的胃,不仅仅是在等她,他还在陷入一段纠结的感情中,和一个身体微胖、天真却又严肃的面包店女孩。但在希尔维的眼里,只有这个男孩子为她付出的那些难过与心伤。
如果在爱情里讲究先来后到以及伦理道德,这份爱情必然会存在些许压抑。
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即便两个都喜欢,但总有一个是更喜欢的。并且不能否认,假如有一个女孩子喜欢他,他也会不自觉地接受这份喜欢。甚至有这样的情况:因为自己对女孩子产生好感而误认为对方喜欢自己。影片中的男主人公应该算是后者。然而令他陷入那段痛苦中的,不是希尔维的消失也不是杰奎琳的爱意,是他给自己预设的道德束缚,一个关于爱情的道德束缚。不是没有爱,只是不敢爱不愿承认爱。独白结束后,面包店女孩已经像她原来说的那样离开,对于他来说,和希尔维结婚应该是最符合他道德观念的做法。在这个观念里,他无疑是幸福的。
西洲曲
文/潘云贵
【秋声】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耳畔住进这个时节的风。
常常在微痛中听到一阵模糊的声音,辨别不清来自哪里。那声音似乎从秋叶拍打的深处击来,附着于耳根,开出紫色的花蕊。
然后又常常在梦里闻到这种花的香味,是安宁的气息,幽然神秘,是遥远的旷野或者深山的味道。那些被野火点燃起的细碎枝叶、昆虫遗体,酥脆的声响触碰着秋日末端的根部。
无尽的河、绵延的山,乌雀、远村,点点明亮又顷刻熄灭的火,从墨色虚像中抽离而出,逐渐化成一张现实的图景。
葳蕤生光,在静谧的河岸,摇荡成少年清秀的模样。
清风徐来,涟漪晃动为水上的褶皱,雾色散开,渔船上的身影渐次清晰。船橹撑开的柳荫一一倒退,镜子上清澈的倒影呈现出瓷般光亮。
飞鸟扑打翅膀掠进雾色里,梦顷刻静止。
醒来时,窗外摇摆的树影映到天花板上,手机在台灯下振动,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用指尖划开解锁键看了看信息,心里有些腻烦。
是连芸的短信。
早上好,项南,这周末说好去旅行的,你准备好了吗?
随后她又发来一条。
我太高兴了,想到要和项南去旅行,一整夜都没睡好,等会儿被你看到黑眼圈了,不准笑!
突然觉得口中异常燥热,昨晚搁在案台上还没喝完的啤酒索性又被我咽下几口,分外苦涩。指尖对着宽大的手机屏画了几笔。
等会儿见。
好的。
短信发出的图标刚消失,新的一条图标便又出现。我怀疑连芸是不是已经猜到我要发什么,她便提前写好以待时机。
连芸是我的女朋友。
我们在大学认识,她读音乐系,家境优渥,父亲是文联领导。她比我小两届,长卷发,声线清新,性格活泼。她站在我面前时,身上栀子色裙摆在风中微微抖动,明丽的笑容好像洁白的花,无论何时都会发出晴天的光。在一次校园画展上,她很欣赏我的作品执意要认识我,说要在我这儿学习绘画。后来很自然地,连芸常来找我说话谈笑,或者让我教她画画。她总是背着一个画板来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衣角,不时撒起娇来。后来不知是被连芸搞得没辙了还是自己慢慢接受她了,不知不觉间她就成了我的女朋友。她深爱着自己的男孩,不停地发短信、煲电话粥,一小时、两小时,在深夜刮风的宿舍走廊上,很清甜的笑声,像窸窸窣窣的虫鸣。她说,项南,你要快乐,我做你女朋友,最想要的就是你的微笑。
可是很多次,我只是沉默地站在电话那头,没有回应什么,耳畔只有一阵又一阵的风吹过。
我对连芸的好感其实有点自私,或许是因为她的名字与我的过去有着某些联系。遥远的莲云山,在这座城市的南端,终年被云雾环绕,而连芸一无所知。
我有时对连芸的冷漠是说不清的,自己都琢磨不透。或许是来自不断疯跑中的阳城、白昼的车水马龙、深夜吧台的纵情狂欢。一切都在挑衅我廉价的身份,我不甘匍匐在别人的目光之下,我相信自己的画功不比阳城的其他画师差。但每每到画廊、展厅自荐画稿时,得来的总是一群人的不屑与白眼。我讨厌这种感觉,内心自然失落,便常告诫自己,被人否定一次,便更要努力一次。
不愿成为大世界里渺小的角色,纹络如刻的掌心一定要挥毫运转自己的走向,如墨散开又聚拢,我要画出自己的世界与明天。
基于平日对连芸的愧疚,想填补两个人太多的空白,我说,周末带你去看一座山,与你名字谐音的山,莲云山,在阳城的南边。她笑着点头。
莲云。突然之间似乎变得异常遥远的名字。
常常想到耳朵里住进的声音,应该来自这里。
秋末,天空越发高远,光线在树梢间停靠,投射下岁月的锈斑。枝丫上停留着寒鸦的啼鸣,叶子焦灼落下,在古街的青石板上翻转,进行最后一丝反抗。
黑瓦白墙的溪舟古镇自小便是我生命中的家园,我在纸上所作的图景其意境都取自于这儿。街巷上孩童在道路边嬉闹,偶有一些野花耐住寒气与寂寞在角落里开着,一点点红,一点点黄。女人们提着篮筐从远处的石桥下走来,脸上都是清淡的笑,篮筐里是自家的印花衣物和一些床罩被褥,满满地提在手中。
青山如织,却在袅袅雾气里望不清面目。一些云鹤从雾中飞出,斜斜划入更高的山顶,若逝去时光找到归处。
连芸跳起来,欢喜地指着前头问我,那就是莲云山了吧,好美呢。
我微笑地点点头。女孩这下笑得更为灿烂。
已是傍晚,我们便找了旅店住下。老板是和气的中年男人,一进店,便叫伙计从我们肩上取下行李拿进客房。我特意交代他要轻放物品,他低头应了声好。
相貌隐约间有些熟悉。稍后过些时辰,老板便亲自端上一桌酒菜,嘴边念叨,都是乡野菜肴,比不上你们大城市的山珍海味,勉强吃些。
我看着老板,那是个谢顶的中年男人,即使戴着小帽也难以掩饰他发光的头部。我说,我是从阳城来的,但我其实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老板嘴角僵持一下,尴尬笑着,小伙子说笑吧。
不骗你,我来自这里,溪舟镇。
连芸没顾及我们说话,夹了些排骨、鱼块儿到我碗中,然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惊讶地看着我。
店中的伙计此时从客房下来,在楼梯口望着我,若有所思。
他是个消瘦的男子,不高,眼神透出坚毅的光,似乎能驱散山顶终年不散的雾气。
客房很是素雅,木质的雕花床、柜子、梳妆台和衣架,镜子擦得很干净,一丝水渍也没有。案台靠窗,黄昏锈色的余晖射进来,会把屋内浸染得更为静谧。
向远望去,便是莲云山,它外围永远披着一件拆卸不下的雾色帘幕。
连芸靠着窗,托起脸颊问我,项南,我这样像古代女子吗?
我笑了,笨蛋,古代女子哪来的卷发。
连芸见我微笑,嘟着嘴说,她们拿钳子烧热后烫出来的不行吗?哈哈,你其实就应该多笑笑,这样才帅啦。
我这下脸颊故意又沉下去,她也不看我了,自顾自地用手碰着窗沿,好像触摸到了很新奇的东西,又叫住我,项南来看啊,苔草苔草!
柔软得像毛发一样的植物,在雨后茂盛生长,伸手摸去,湿润的露水落入掌中。
这地方常下雨,所以青苔很厚。我对连芸说。
潮湿而鲜绿的苔草也常在我梦里出现,伴随而来的总是那种模糊而旷远的声音。
峰峦青翠如黛,山脚是悠长而深邃的河流,静静流淌,仿佛玉似的长带环绕着远山、旷野和墨染似的点点村落。
村上栽着丛丛桑树,叶片嫩黄,是初长时的模样,风里起伏不息,若一方油翠的原野。那深处似有笑声而来,乌雀啼鸣,伴随枝叶相互敲打的声响,一点点靠近,银亮得恰似白花点缀于草叶间,发出细碎的光亮。是年少的颜色。
那少年又从河边撑船而来,支开两旁低垂的柳荫,神情怡然,渐渐露出清晰的笑容。
白瓷般的面颊,没有一点杂质,是世上最洁净的脸面。
他抬起头,用手臂遮住北部天空投来的光晕,然后转到另一侧,便瞧见了我。
你——耳畔被一阵女子的呢喃催醒,是连芸靠在我的额头边,她说,项南,我突然睡不着,想和你说话。
一个将要在梦中掀开的谜又变得无比遥远,我说,你是不习惯这里吧。
她摇头,才不是,是因为第一次离你这么近,太兴奋了。
我对她轻轻笑了笑,随即翻过身,想着其他事情。
此时客房外有人走动,一道迅速躲闪的影子打在糊纸上。连芸害怕得抱紧我。
没事,或许只是野猫从房顶蹿下来,我去看看。我对连芸轻柔地说,她松开手,又抓住我的衣角,然后慢慢放开。
我轻轻走到门边,往外探出身子。月凉如水,点点微寒。树在风中随意摇摆,时而掉下叶子落在走道上,不像有人走过。我放下多余想法,深呼吸了一口,准备回头关上房门。
这时楼梯口亮起灯来,昏黄灯光下,站着他,白天帮忙放置行李的伙计。
项南,怎么了?连芸见我僵持在原地,便问道。
没什么,突然想去卫生间。我解释道。
连芸开了房内所有的灯,说,那你去吧,我不怕的。璀璨灯光中,室内充满黄昏一般的色彩,连芸站在床边,穿着白色宽大的睡衣,傻傻笑着。
我便下了楼。
伙计见我走来,没有躲开,反而走向前来,双手置于身后。
他疏朗笑着,声音微小,说,你看到我,有没有想起谁?
我迟疑一下,摇摇头。
他把自己清秀的脸颊靠近我,嘴上还是笑意,说,没印象吗?
我感觉到什么,但脑中很快又闪开那影子,便再次摇摇头。
他低下头,良久过后,又重新抬起来,略带失落说,项南,这些给你。
随即,他双手渐渐从身后抽出,白皙掌心上握有削好的洁白山药,玉石一般清丽。
那个梦境中撑船而来的身影,似乎永远看不到面目的少年。
那个唇齿微启,即刻便要发出谜一样声音的人。
来自这儿?
他没任何回应,转身走开。
我怔怔眨着眼睛,手里捧着幽香的山药。
项南,这些山药给你。耳边回荡着这句。
【春岸】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恍若一夜间泻下,莲云山脚的河水注满所有与生长相关的年岁。那些于兰泽绽开的小花,也是一夜间被催开花骨朵的,一朵朵白玉般剔透,周边松泥筑成的堤岸缓慢往后倒退。
在高墙上随风舞蹈的花枝、翠叶被风拂出沙沙声响,院落间恣情盛放的水仙相互抚摸花瓣,似不舍不弃的恋人。一切都被时光擦出美的痕迹。
这座终年被大雾包围的山峦,这条淙淙流淌的河流,这一张少年青涩的面孔,一双清澈的瞳孔,在现实的转弯口揪住我,带我往记忆深处蠕动,****我所牵过的衣襟并紧紧黏住。
李君那时从山上下来,跑到我身后,趁我不注意,扑过来双手遮住我的眼睛,用变调的声音吓唬我,我是山里的妖怪,现在要吃掉你!
我笑着掰开他的手,李君,你别闹,我知道是你。
李君搔搔小脑袋,我已经装得够像了,这么你还会知道?
因为……我顿了顿,然后伸出手往他额头轻轻弹了一下,我能听出你的声音,无论你怎么改变。
那长大以后,如果我们都离开彼此,有天碰到你还会听出来吗?李君眨着眼睛认真问道。
当然!我得意地继续说道,我的耳朵会永远记住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