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课业繁复无聊,但这段日子婉儿却十分开心。最初的隔阂过去之后,她的同学对她渐渐没有了一开始的那种刻薄鄙夷。这些人里最先向她示好的就是苏纨素,其他的人或多或少都在杂务方面得到过婉儿的指点,对婉儿的印象也慢慢好转。
十来天后,长安城迎来了仪凤三年的第一场雨。这时候,已经是阳春三月了。
在漫长的干旱过后,整座古老而宏伟的城池都浸润在雨里。柳枝飞快地吐出绿意,晓风里也传来燕子的呢喃,连城砖上的苔藓都焕发出青色的光泽。整个儿宫廷也被倏然而来的春意笼罩着。习艺馆的第一门课程就是在落雨那天结束的。屈指算来,那时距离习艺馆开课已近一个月了。
也就是在课程结束当天,习艺馆的女学生们才第一次听到一个词:中正。这个词源于魏晋时期的九品中正制,再上溯则是班固的《汉书》,是评价人物优劣的一种标准。在习艺馆里,“中正”代表着一个评判。九品中正里倘若取不到中品,这个学生就只能黯然离开了。
尽管学生们感觉没有在习艺馆里学到什么,但还是都紧张起来,不可知的恐惧有时才是最恐惧的。像婉儿这样心知自己根底甚浅的人自不必说,连萧璟那样深沉的人也掩饰不住紧张之色。而“中正”的考评取决于两点:围绕《女诫》的文章以及平日里周游六尚的杂务成绩,分占****的比例。
那篇文章女孩子们都写得了无概念。她们年纪轻轻,没几个人情愿做一辈子贤妻良母,逼不得已只能写几句虚言浮词敷衍塞责。临到“中正”那天,宋昭华手握一卷名册在堂前走来走去。学生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婉儿也感到心像要炸开一样焦躁。她暗暗提醒自己:沉着,再沉着。母亲教导过,当你无优势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少犯错。
宋昭华咳嗽一声,展开名册。这个动作虽然细微,却终于使紧张到凝固的气氛爆发了。一位少女挺身而起。
“老师!”她说。
宋昭华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她。这个叫做崔盈的女孩子在这班学生里表现并不突出。她修眉秀目,英气勃勃,外表上很招人喜欢。然而,她容易急躁,又很骄纵,平素里庶务上得分很差。部分原因是的确做不好,部分原因是她根本没有耐心。十六个女学生都暗暗认为她是最有可能被“中正”掉的人之一。
“老师,学生以为这个‘ 中正’的方法是不公平的!”崔盈似知道自己是被“中正”掉的命,索性大胆直言。
“慢,”宋昭华举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打断了她的发言,“我会给你一个机会。你现在坐下,我就既往不咎。如果你选择继续说下去,那么无论你说的是什么,我会在你现有的‘中正’评价基础上降一小档。你听清楚了么?”
崔盈一时语塞。
她知道自己的杂务不佳,也明白自己那篇文章意气用事,刻意反其道而行之,十之八九不会得到捧着《女诫》一咏三叹如诵经典的宋昭华的欢心。但事到临头,她还真不甘断言自己就绝对是被“中正”掉的一个。不过万一自己本来刚好评的“中下”,这一继续说下去,可就会变成不合格的“下上”了。
但崔盈思忖了一下,觉得反正已经站起来了,再灰溜溜地坐下去,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也有失尊严,不如大大方方地豁出去直言到底。于是,她整顿一下思绪,朗声道:“听清楚了,我可要说下去!”
宋昭华脸上居然浮现一丝笑意。
“我觉得,老师对我们评价的标准有问题。”崔盈侃侃而谈。她已经彻底放开了,倒是显得格外豪爽,“首先,我不认为对我们的评价参考杂务成绩是有意义的。事实上,除了上官婉儿,我们每个人都能找到大把可以替我们做杂务的人。孟夫子讲,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心者食人,劳力者食于人。我们根本没有必要通过这些杂务来证明我们的能力。”
“但是,你能保证你总能找到替你做杂务的人么?”
“当然能!”崔盈大声说,“学生家宅里有一千来个仆人。”
“但是,万一你入宫呢?”宋昭华哂笑着望着她,“你不会带一千来个仆人入宫罢?还是你认为皇上、天后不如你尊贵,不值得你去亲手侍奉?”
崔盈哑口无言。是啊,将来若真有幸入宫侍奉君王,谁会觉得现在学的这些没用?难道这里边竟然另有玄机?
眼见崔盈已经被宋昭华问到答不出话来,宋昭华倒是微微一笑,“继续说下去,其次呢?”
“其次,其次……”崔盈讷讷地说,“其次,学生觉得我们学《女诫》也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不是说《女诫》不是好文章,不应当学。而是时势毕竟变了。曹大姑写《女诫》的时候还是汉朝,王业衰弛,尊卑无序。所以,曹大姑特意强调阴阳主次的道理,使人明白。但现在我们身处在伟大的大唐盛世,我们的庙堂上有英明睿智的天后!我们现在的时代已非曹大姑那时可比。所以,不该仍拿她的文章来束缚我们自己。”
崔盈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胆气越来越壮,口齿也愈发伶俐。
“总之,学生认为,我们有幸身处皇上天后盛世之中,就应当顺天应命,任才量德,辅弼天后,使我辈女子扬眉吐气,使皇上天后盛世大放异彩!学生说完了。”
婉儿坐在一旁,既感慨又佩服。想不到崔盈这样平时莽莽撞撞的人竟然会有这样敏锐而犀利的思想,也难怪她竟然敢迎着宋昭华的目光站起来侃侃而谈了。如果她无声无息地被“中正”掉,还不如像这样坦率地全力一搏。这一个月以来,习艺馆的课程其实是很枯燥的,只学习这些课程几乎看不出学生们有何处不同。崔盈却抓住了这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个机会。
宋昭华点点头,打开手中的名册,提笔勾了一勾。
“崔盈。”
“是!”
“中中。”
九品中正制自上上而中中而下下总计九品,中中是第五品,及格了。女学生们都十分震惊,然而最震骇的还是崔盈自己。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在杂务方面表现甚劣,四分里充其量可以拿到一分。而中中还是被降了一小档的成绩,也就是说自己本应是中上。那么,她那篇意气用事的文章几乎接近满分。她瞠目结舌地望着宋昭华,越发感觉这个人神秘莫测。
结果这次“中正”下去了三个人,都是杂务既差,文章又波澜不惊的那一类。结果,十六个人只剩下了十三个,唯一的一个上品就是萧璟。苏纨素则是“中下”,险些被“中正”掉。婉儿被评为“中中”,她知道自己杂务一项很高,失分主要在文章,那篇文章过于求稳了。但婉儿和他人不同,她不能失败,她必须求稳。
“下次,”她喃喃地对自己说。“下次,我就可以找到母亲说的侧重和平衡了!”
“中正”过后,习艺馆里给了女学生们十几天假期。热闹的馆舍顿时空旷起来。可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婉儿还是会去那里。她知道自己的底子相对浅薄,所以她抓紧一切时间,如饥似渴地阅读习艺馆里如海的藏书。
当她捧着大部头埋头苦读的时候,偶尔会望见馆舍的外面,宋昭华躺在一张很大的竹制躺椅上,望着萧萧作响的竹林。每当看到她,婉儿总会出一会儿神。
过了几天,假期虽未结束,然而婉儿已不再是一个人了。越来越多的同学提前回到了习艺馆。原来,不知为何,离开了习艺馆,她们顿时觉得钟鸣鼎食的日子索然无味。这样的人越聚越多,似乎引起了宋昭华的兴趣。有一天,宋昭华慵懒地走进馆舍,伸了个懒腰,显出黑袍之下修长的腰身——尽管没什么姿色可言,这个动作仍然充满了成熟女人的魅力。
“以后我们学什么呢,老师?”一个学生问。
“学诗。”宋昭华懒洋洋地回答。
这个回答多少引起了习艺馆里的小轰动。那时正是盛唐年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每个以才女自居的女学生都对诗歌有着不可掩饰的向往和自信。于是,四月里,习艺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接受了又一轮“中正”之后,女学生们惊异地发现她们身边的学士多了起来,尤其是学士的队伍里添了两位才华横溢的青年男子——苏味道和韦承庆。
苏味道是个没脾气的人,他身形魁伟,脸上却总是笑眯眯的。无论学生怎么质问他,他都一边擦着鼻子,一边温和地说:“都行,都行。”相对而言,韦承庆则精明干练。他本是文臣宰辅的后代,但举手投足间有着一种武人的果断和坚决。
“诗,归根结底是一种对自我意识的表达。”韦承庆说,“所以要言之有物。目的要明确,用语要直接简洁。不可以有赘语,不可以有虚言浮词。”他举出六朝以来大段大段的文人诗歌,详加剖析,指斥它们的绮靡与虚妄。
“可是先生,如果写诗的人自己都没有目的呢?”
“瞎说。”韦承庆一愕,“游戏都是一种目的,怎么可能没有目的?”
“可是,言情是没有目的的啊!作者也许自己都不明白。”崔盈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下面的同学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韦承庆没有办法,就求助于苏味道。
“都好,都好。”苏味道笑眯眯地说。
“苏兄,你不能老是一味含混。”韦承庆不满地说。苏味道却不以为忤。“弄那么清楚做什么,能大概过得去,不失其度,不丧其道,也就罢了。”
婉儿就是在这一刻豁然开朗的。在习艺馆的讲学,韦承庆总是愿意和苏味道一起,而他们两人意见并不统一,有时候讲着讲着都快吵起来了,但吵不起来的原因则是苏味道压根不想和韦承庆吵。
婉儿起先也和其他学生一样感觉很好笑:当师父的都没有一个客观的理论就来教学生,教什么?教吵架么?但是,她们又不得不承认,无论韦承庆还是苏味道,其实都是才华横溢的人。她们私下里曾经传抄过韦承庆的几首诗,温婉雅致到几乎不像是他写的。但韦承庆在讲学之中总要坚持一个观点,而苏味道则有意无意地对其加以平衡。
“侧重和平衡!一定是这样的。侧重和平衡!”她在内心里振奋地呐喊,“母亲,女儿终于找到了习艺馆里真正的侧重和平衡。”
苏味道和韦承庆就是故意分别扮演两极中的一极的,他们是在点化这些学生,但真正能看懂的又有几人呢?有多少人会去认真思索两位学士近乎戏谑的言辞下所蕴含的真意,而不是沉迷于他们的表象呢?她暗暗地告诉自己:“上官婉儿,这就是你的机会!”
她开始有意识地使自己的思路跟着韦承庆走。因为韦承庆代表的是习艺馆的侧重,即使他的见解从单纯的艺术角度看是错误的甚至荒谬的,但在这里,对她而言也是不得不遵循的金科玉律。何况十几堂课下来,学生们都已经承认韦承庆的观点至少自成一家。那时候,韦承庆的批评已经从汉魏六朝直至本朝。有一次,他举出一首诗来强调他的观点: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丘。
“齐梁体,本朝的诗。”他漆黑的眼眸灼灼扫视着馆舍里的学生们,“有人说这首诗格调不高。作为诗,毕竟是不出奇的。我想说的是,这并不重要。目的,关键是目的!谁能从这首诗里看出目的?”
婉儿和其他女孩子都面面相觑。那一堂课,她们谁都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下学之后,婉儿就将这首诗背诵给母亲听。她知道母亲家学渊源,在诗歌方面很有涉猎。然而,郑氏听了那首诗,整个人仿佛瞬时僵化了。
婉儿有些害怕,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那只手是冰冷的。过了许久,郑氏才慢慢回过神来。“牢牢记下它,永远不要忘记。”她说,“那是你祖父的诗。”
“关于这首诗,母亲说它的玄机就在于它不仅是一首诗。甚至,作为一首诗它是糟糕的,但诗外的东西则是杰出的。你们的韦先生跟你们讲过‘目的’?他真是一个聪明人。自古至今的诗有两种,一种是诗人的诗,一种是政治家的诗。诗人的诗讲求披沥心胆,抒发性情,最重要的读者就是诗人自己。而政治家的诗则讲究有所诉求,点到为止,目的是写给某个特定的人看,而作者本人并不在乎其他人乃至自己会在诗里看到什么——这就是韦先生所说的‘目的’,也就是我们苦苦追寻的‘侧重’。很明显,习艺馆对你们这些学生是有所求的。你祖父那首诗,是一首颂圣诗。你只有把自己摆在皇上的位置上,才能读出那首诗的妙处。”
“……”
“真正的政治家每时每刻都清楚自己的目的所在,以及究竟谁才是决定自己命运的人。主次辅从,区分得很清楚。在这个基础上,他只对一个人负责,那就是决定他命运的人。他必须清楚自己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必然或偶然、优势或劣势。他可以展现出什么而令决定他命运的人意识到他的价值。能力,当然是能力,但比能力更重要的则是他的态度。古今多少才华横溢的名士之所以抱憾而死,终生毫无建树,就是因为他们不明白这样的道理。”